林远舟,一个在南疆修行界渐露锋芒的名字。不是只有黑铁城这样偏远小城的人知晓他的大名,就连赤阳宗内几位真传弟子之间,也开始频频提起这个少年的传闻。
他天生自带律道神通,自出生起便能看见众生因果之线。有人命数短促如风中残烛,有人福缘深厚,气运如龙盘云走。
而他,不仅能看见这些线,更能在冥冥中扭转其一二。
林家世代为赤阳宗外门附庸,虽在南疆也算有些名声,却从未出过真正的修道奇才,其作为修士家族的历史太短,底蕴终究不比其余刘、夏二家,直到林远舟出现。
他十二岁那年,在无师自通的状态下,于一夕之间踏入筑基之境。
他的双眸微阖,额心一道金痕隐隐浮现,仿佛天道烙印。他未曾修行任何功法,却似有某种玄妙之力自天地间倾注而下,替他淬炼血骨、打通经脉,一举跨过常人数年才能积累的瓶颈。
那一夜紫气冲天,雷霆交加的异象,震撼了黑铁城,也震撼了赤阳宗,引来赤阳宗使者御火鹤亲至。
林府上下一片肃然,林震天亲自迎出,神色敬畏而隐忍。他知道,这意味着林家即将迎来一次命运的转折。
可令所有人未曾预料的是,那位被誉为“林家数百年来唯一道种”的少年,却在那名使者言明“真传资格”后,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声道了句:
“……我不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冷静。
林震天面色骤变,本想对其再加劝说,可赤阳宗使者眉头轻皱,冷笑未出声,只冷冷留下一句:“天命若逆,必有劫数。”
朱羽火鹤展翅离去,破空震云。赤阳宗与林家的关系,自此生出嫌隙,渐趋疏远。
林远舟为何拒绝,从未向任何人解释。他只记得,当那位使者站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对方身后纠缠的因果线,通往的,是一条漫长而黯淡的死局。
而自己若踏入其中,虽是万众瞩目的真传,却将彻底脱离某种正在逼近的宿命轨迹。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引他偏离众生的路,向着未知之地而去。
直到那一日,在青崖山深处的湖边,他第一次看见那个——看不清因果之线的少女。
...
自从昨夜与林远舟那场短暂的“交逢”之后,她裹着被褥,便是坐在床上一夜未眠至天亮。
心中沉郁难消。虽然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像被巨石压着,隐隐发闷。
由于已经以这具女性的身体,从一个婴儿开始在这世界重新生活了十四年,对于自己被周围人当作女子对待已然不再那么抗拒。
但若让白初真接受自己被另一个男性视为异性追求实在是难为她了。
白初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厌恶林远舟本身,相反是她对林远舟是有好感,但那仅限于对他的为人处事的肯定,或还掺杂些许利用他的愧疚。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排斥如今情境。
先前的林远舟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 ,但昨夜,他那种炽热的,如野火初燃,不张扬,却令她无法忽视,那分明是一名男子看待心仪之人的眼神。
虽然白初对自身要求奇低 ,可她难以接受自己日后真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伴侣。
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她厌烦这种眼神,却不是因为厌恶林远舟的变化,而是厌恶当时的自己。
白初原本已强迫自己忘记那夜醒来时所见——那抹刺眼的红,像是有人以刀尖划破她精心缝合的伪装和仅剩的一点男性自尊,令她暴露在无所遁形的现实之中。
那段时间的记忆依旧残缺不全,但仅凭事后凌乱的床褥与身体的钝痛,她便能拼出足够清晰的真相
白初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前世的他”,而是被这副身体彻底吞噬的异魂。她甚至不知道是羞耻还是愤怒,唯有从脊背涌起的寒意令她颤抖不止。
什么命运!什么宿命!她绝不承认!
现在回想起床褥间那一抹殷红,又是一阵毫无预兆的反胃与干呕。
她想将那夜从记忆中剔除,如剜腐肉、削骨髓般痛快。哪怕无法真正回到过去,她也恨不得在心底,将那两个曾令她如此羞辱的人亲手抹去。
而这一切,如今都埋藏在她此刻面无表情的脸下。
她的眼神沉入极深的湖底,冷静、漠然、无波。像一面缓缓结冰的水镜,冰层之下,却是即将绷断的崩裂边缘。
这时,敲门声响起,轻柔却不容忽视。接着,那道令她彻夜难眠的少年声音从门外传来,清晰而带着一丝期待:“白故娘,你可准备好了。出府马车已备好了”
白初微微一怔,内心深处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情绪隐约浮现,像是被一根细线拽动的涟漪。但她的表情依旧如常,安静如水,仿佛那声音对她并无任何干扰。
她慢慢起身,站在那扇门前的一瞬,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滞。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错乱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随后,她的目光不急不缓地落在门上,轻声开口,语气平静得几乎没有波动:“好,等我片刻。”
她在心里深深明白,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反感,都只能在门后藏匿。外界的眼光、期待,皆需她一如既往地应对如常。
她打开门的一刻,表情依旧冷静淡漠,仿佛先前的阴霾已散去。只是心底那点潜藏的狂暴,正在悄无声息地滋长。
由于明日便是百宗大会,黑铁城内早已人声鼎沸,来自南疆各地的宗门修士、散修、商队与探子鱼贯而入,整座城都比往日更为热闹。
林远舟与白初于车中相对而坐,车厢外是熙攘人声与轱辘车轮交织的喧嚣,车帘半掀,隐约可见街头人影如织,修士袍角翻飞,市声鼎沸如潮水般翻卷不休。
车厢内却异常静谧,外面的喧嚣仿佛与这片空间无关,林远舟和白初静静地相对而坐。车轮的轻微震动传来,但在这沉默的氛围中,仿佛连这细小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林远舟坐得笔直,手指轻敲膝盖,似在思索,又似在等待。他目光偶尔落向白初,却并未开口,像是察觉到她神色的淡漠与克制,亦不敢轻易触碰那层尚未愈合的边界。
白初闭目靠坐,神情淡漠,银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因颠簸轻轻晃动,映着微弱光线宛若月霜。
林远舟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脸上,那张曾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容颜,如今近在咫尺,却如冰川般难以触及。
车轮碾过青石路,轻颤传至脚底。
林远舟抿了抿嘴唇,似乎欲言又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悸动。他深知,白初此刻的态度并不如从前那般自然,之前发生的事,依然在他心头盘旋。
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越过了一道难以跨越的界限,但那份不安与忐忑依旧萦绕在心间。
他记得那一夜,记得她伏在自己身下沉默承受的模样,也记得事后她眼底的冷淡与拒斥。那不是屈辱,更像是隔绝。
他原以为,经历那样的亲密之后,他们之间会有所不同,至少……能靠近一些。
可事实恰恰相反。
白初变得更安静,也更疏离了。
她从未就那件事质问过他,也未表露过任何情绪。就像那夜不过是梦,而他醒来之后,被梦拒之门外
一路上他问,她答,却无一字多言。他靠近,她避让,不带敌意,却也不肯留情。
林远舟垂眸,掩住眼底浮现的一丝混乱,也许是她太美了,白得不似人间物,自那夜起她的身影便如火种落入他心中,越压越燃。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哪怕一丝。
他在等她松口,等她开口叫他一声“夫君”,哪怕是轻声一唤。
“白初。”林远舟低声唤她的名,嗓音温和又带一丝颤意。这是他经一夜思考后得到的结论,自己可从称呼上先做改变,就如白初总能无视礼数直唤他人姓名那般。
白初身体一颤,虽没有表现出明显反感,但也没有睁眼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继续开口:“白初,昨日夜里修行可有安稳?”声音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白初仍未睁眼,似不打算回应他的目光。她的神情平淡,没有过多的波动,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她听见了林远舟的话,但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神情冷静如水:“尚可。”
林远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迅速掩饰住。他微微靠前,想要再度与她建立起某种联系:“如果有什么不适,随时告诉我。”
他有些不适应,这份从前未曾有过的距离感,被视若无物的感觉,几乎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白初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再次淡淡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林远舟的关心是真心的,但她此刻的心情,依然如同她的白发是那片冰冷的雪,冰冷得令人难以接近。
她不想去面对那份被夺走的初夜,不想去思考自己身体的变化,心里的抵触让她不愿去和林远舟有任何更深的接触。
白初努力让自己放空思绪。她知道,无论她如何压抑,内心的波动始终难以平息。她所经历的那一切,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中,无法抹去。
马车继续行驶,窗外的景象渐渐模糊,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份来自林远舟的无声期望,以及她自己越来越深的冷漠与排斥。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车头的马夫大声喊道:
“到了,少爷,姑娘。”
林远舟才从微微恍惚中回过神来,白初也如同从沉默中清醒。她抬眼,视线穿过车帘,望见外面已经变得热闹非凡的街道。
这时,阳光刚好透过云层洒下,温暖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林远舟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到了。”
他伸手帮白初扶住了车厢的门框,神情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谨慎。
白初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跳下车来。她踩在青石板上,脚步稳健,眼神清冷而从容,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黑铁城的天尚未大亮,街巷却已人声渐喧。晨雾未散,青石板泛着微潮的光,挑担叫卖的老汉、炊烟中的馒头铺、衣袖翻飞的酒娘,构成市井最平凡却生动的图景。
林远舟一身常服,与往日演武场上的肃穆迥异。他走在前头,偶尔回望。白初着一袭白衣,头发自然散开,眉眼冷静,步履从容地跟在他身后。
白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份冷静与疏离显得尤为突出。她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烁,仿佛一层薄霜披在她的肩上,令人难以靠近,却又无法忽视。
两人之间并无并肩而行的默契,反而像是偶然结伴的陌路人。
空气愈加炎热,街道上的行人步伐匆忙。白初轻轻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压迫感,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周围的摊贩天未亮便开始忙碌,空气中弥漫着小吃的香气、炊烟的味道,还有人们的喧嚣声。
两人依然没有言语,白初的眼睛偶尔扫过摊贩,偶尔看向远处的建筑,仿佛在观察着这座城市的一切,却又似乎与它无关。
他停在一处糖葫芦摊前,摊主是个矮胖的老头,手脚麻利,葡萄果仁裹着糖汁晶亮剔透。林远舟买了一串,却没有直接递过去。
“你小时候吃过这种吗?”
白初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雾,“没有。”
“哈哈,也是,毕竟是近几年才从中原传来的。”林远舟先是一怔,旋即尴尬地笑了笑。
他没有多问,只将糖葫芦轻轻递到白初手中,未再提及。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即便置身人间烟火,却始终像个过客,从未真正踏入这尘世半步。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想去的地方,不是宗门,不是传承……”他低声开口,却像问自己。
白初没有应声。她只是张口从串上轻咬下两颗,糖渍葡萄晶亮的糖衣在齿间碎裂,带出果肉略带发酵气息的甜香,又混着一丝核桃仁的清苦涩意,在舌尖扩散。
尝到了甜味,白初嘴角不自觉的勾起,那笑意极浅,却第一次,在晨雾中有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她咀嚼得极慢,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将思绪一点点从眼前这片热闹的人群中抽离。
林远舟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站在她身边,隔开了人流,像一面沉默的墙,为她挡住了过于喧嚣的热闹。他不曾察觉,他愈是如此,她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就愈加无法松弛。
白初不习惯他这样的温和——太过轻柔,太靠近,像一种默认了她未来的姿态。
嘴里的甜味忽然变了,不存在的苦涩自喉传来。那种被细心照料的感受在她体内悄然滋长,又被她本能地、用力地压下去。
他不该这样。她知道。他越是好,就越是提醒她那晚之后,她已经没有资格再维持内心那点仅存的尊严了。
前世,她身为男人时,哪怕遭人污蔑被网暴至退学 ,心中委屈,也不曾低头,更不曾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人掌控。
而今世,她被迫变成了女子,还被他人近乎粗暴地打碎了所有伪装,现在那人还表现出自己要保护她的意思。
那不是安慰。那更像是一种俯身的垂怜。
她不是他口中的谁,也不想成为任何人。
“走吧。”她低声说,声音透着一丝冷意,几乎是机械地迈开脚步,避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