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初模糊的记忆中,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白初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那时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生,就读于蓝星某所重点高中,成绩中上,性格安静,不善言辞。
他的外貌并不算十分女性化,但眉眼偏柔,身形清瘦,眼神深沉冷淡,总让人有种难以接近的错觉。有人说他像个中性模特,站在人群中,总能悄然吸引所有视线。
而这份不合群的气质,既让他受欢迎,也让他频繁遭到误解。
父母常说他“没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他的人生早已被勾勒好路径:安安稳稳地读书,考大学,进体制单位,相亲、结婚、生子。
他只需按照剧本走下去。
可人就是这样,你越想隐身,就越容易被当作异类。
一切的开端,是一个女生对他展开了追求。
她送礼、示好、偷拍,他一一拒绝,客气又疏离。可她越被拒绝,越执着,仿佛他越冷淡,她就越想把他据为己有。
他没想过与其发生冲突,只希望用沉默让对方知难而退。可他低估了人性中那些扭曲的欲望。
先是传言,说他长得太秀气,不像个男人;再是有人故意翻出他运动会上被偷拍的照片,发到校园网上取笑。
他不懂怎么辩解,也没人愿意听他解释。老师劝他别计较,同学劝他多笑笑,有人佯装友善靠近,只为了录下他说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细腻语调,拿去做笑柄。
最荒唐的,是那个女生在表白屡次被拒后,竟匿名在论坛上诬陷他偷看她洗澡。
那天他站在教导处的走廊上,校领导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颗定时炸弹。
“你要不,自己申请退学吧。”
他没有告诉远在外地的父母,也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回到出租屋的那晚,屋子空荡荡的,只有手机来电声和提示声一遍遍响起,像一只报丧鸟,不停发出凄厉的催命之声。
他删光社交账号,把用了三年的手机砸得粉碎,蜷在被窝里哭了一夜,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不甘。
而是他忽然发现,连哭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把声音压低,怕吵到别人。就像从小到大学会的那样,听话,克制,闭嘴,忍耐。
从那以后,他把自己封得更紧了,像一只蜷缩在暗角的刺猬,连呼吸都不敢太响。
他想过反击,可他一旦开口,就像在为“清白”辩解。
后来真相被他一手查出,那女生也不过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旁人则劝他:“她还小,不懂事,你就放过她吧。”
她还小,不懂事。
他听着这句话一遍遍被人挂在嘴边,心像被冰水慢慢浸透。
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人都只在意那些哭的人是否可怜,从不在意那个沉默的人是否痛苦。
少年突然明白了。
他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再忍一忍,就能过去。可原来不是所有伤都会过去,不是所有沉默都会被理解。
有些人会在忍耐中学会麻木,有些人——会在麻木中彻底死去。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所遵守的“礼义廉耻”“体面”“理智”“不惹事”,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一块方便践踏的布。而他所珍视的东西,没有人真正放在心上。
你越退让,他们就越肆无忌惮。他们从不在意你是否‘正常’,他们只想看你痛,看你崩溃,看你像个异类般跪下来求他们放过你。
于是他开始不再相信任何人。什么正义、规则、友情、爱情……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玩具,而他,只是其中一件。
他脑海中轰然一片空白,喉头仿佛被人攥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一刻,他第一次动了杀意。
那不是什么壮烈的愤怒,而是一种寒彻骨髓的冷静——他想亲手撕碎这一切,他不再相信谁会救他,也不想再等奇迹发生。
当温热的液体从女孩白皙的脖颈涌出,,顺着笔杆流下,沾湿了他紧握钢笔的手指和衣袖,几滴腥红飞溅到他脸上。
那女孩睁大眼看着他,眼里没有惊恐或怨恨,只有某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柔情,就像看透了一切,也舍弃了一切。
她唇角微扬,好像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像风一样散了。暗淡无光、涣散的瞳孔中映出他的倒影和——扭曲的笑容。
他看着那一片猩红,一点点晕染了对方洁净的衣襟,像是恶意漫开的墨,吞没了曾属于他的最后一丝温情。
疯了,真是疯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可,那又如何呢?
他只记得那时自己的后背都是湿的,是恐惧,是被冷汗浸透的无力感和长久以来的压力在一瞬间得到释放、解脱的兴奋。
尖锐的声音像夜里砸碎的玻璃,四周的人群惊叫、退后。趁着众人皆未回神,他转身便逃,他从未感觉如此自由过,仿佛那一瞬,他连“人”的自觉都丢掉了。
失控超速的轿车,如猛兽咆哮,将他从斑马线上冲飞拖行数米,这场车祸像是一种神明的救赎,也像一场精心安排的嘲弄。
当光重新浮现,他已不再是他。他睁开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舍弃了旧名、旧身、旧性别,只留下了那个即便再痛也要保留尊严的“自己”。
今生,她名为白初。
她以为一切都翻篇了。
而如今林远舟站在她面前,用同样温柔眼神,笃定地说要负担起她的人生时,那种仿佛握住了她人生剧本、又想温柔扮演救世主的眼神....远比怨毒的诅咒、指责更让她窒息。
她几乎要呕出来。苦涩自喉底传来,从抽搐的胃袋中返上的酸水又被她用力地咽下。
她用牙齿刮下最后一点糖晶,随手把木签扔到旁上摊贩泔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逃离什么,没有管身后林远舟是否跟上。
街市人声鼎沸,叫卖声、孩童嬉笑声、车马轱辘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汤。然而对她而言,那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水幕,模糊、遥远,仿佛与她无关。
她低着头,一步步穿越过人群,藏在袖中的左手紧握、微微颤着、指节泛白,仿佛还攥着什么东西似的,迟迟不肯松开。
周围的光逐渐消失,视角内的一切被黑暗不断蚕食,那些白初花了十四年淡忘的过往记忆犹如附骨之疽又重新爬上脊梁。
记忆像洪水一般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理智堤坝。她曾以为转生是新生,是一场命运的馈赠,哪怕异世艰辛、灵脉断绝,也好过那令人窒息的旧生。
可如今,前尘重压如影随形,现实与记忆交错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令她难以呼吸。
白初肌肤本就雪白,此刻更是脸上血气全无,面色苍白如纸。一股极其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原先稳健的步伐也变得虚浮,身子左右摇摆。
她绝不能再回头。也不可再信谁、靠谁、等谁来拯救。
她只能靠自己。
无论是那被践踏的人格,还是那被玷污的尊严,统统都要她亲手,一点点抢回来...
迷迷糊糊间,白初撞上了一道青色倩影,她脚步一顿,几乎站立不稳,眼前那抹青色在视野中晃动着,仿佛水面映出的幻影。
那名少女反应极快,回身一手扶住她肩背,眉宇间透着一丝惑与警觉,腰间悬挂的银铃随转身动作碰撞发出清响:“你没事吧?”
声音清亮却带着惊讶与迟疑。只因为在她伸手相扶的那一刻手掌传来略带骨感的手感,对方的身子很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并且当她指尖刚碰触白初脊背,一股寒意便自那皮肤之下陡然透出——灵力紊乱,气血翻涌,仿佛正被某种深层情绪与精神力量撕扯着,几近走火入魔。
叶梦琪眸光一沉,抬手在她额间一点,指尖隐隐泛起青色微光,将一缕镇魂之力送入白初识海,暂时压制那几乎崩溃的精神波动,但也只是暂时压制。
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气从前额灌入,身体的不适渐退,白初强撑着抬头,眼神迷离,过好半晌才看清。
眼前的少女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束着高马尾,青衫洁净挺拔,一张脸干净明亮,像山间初霁,不带一丝浊气。
白初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药草味,像是炼丹炉残留的苦香,从对方袖口中散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真实感。
白初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像被砂纸碾过,喉咙发紧,只能勉强点头。
叶梦琪低头看向怀中小人,女孩苍白的面容贴靠在她肩头,银白长发微散,仿若月雪落尘,身上却有某种隐秘而危险的气息仍在翻涌,如潮水未退的海岸,随时可能再起风暴。
“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找地方歇一歇?”少女皱了皱眉,语气放轻,“我就在前面义诊摊上帮忙,随我来吧。”
不知为何白初心中警铃大作,却下意识迎向那道视线。对方容貌温婉,气质干净,眼中没有怜悯、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关切与……熟悉感。
这一眼看得白初心跳如擂,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惊惧翻涌而起,令她头皮发紧,指尖发冷。耳边轰鸣作响,像有无数细碎低语在嘲笑她的孱弱与挣扎。
“别碰我...”
白初低声开口,语气沙哑,却藏着无法遮掩的恐惧与敌意。身子微微颤着,像一只在深渊边缘挣扎的兽,哪怕只是一点善意,也会引发她最本能的防御。
人潮依旧熙攘,没人注意这街角的失衡。
叶梦琪怔了一瞬,终究缓缓收回手,低声道:“你……没事吧?”
她想凭自己站稳,却发现身体像灌了铅般沉重。白初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试图挣脱。只是低着头,冷汗自额角滑落,身子像抽空了力气似的,得依着那人才能站稳。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但终是吞出几声音节,声音却低得像轻风:“我,没事....”
叶梦琪轻蹙眉头:“你真的……”
白初并未回答,只垂眸避开对方目光。
她此刻不想被任何人看穿,也不想与任何人解释。她的脆弱,她的过去,哪怕只剩余温,也不想被谁伸手探触。
女子并未追问,只将白初缓缓扶至路旁一处石阶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枚碧色灵丹递来。
“先服下这个,暂时稳住气机。”
白初没动。
女子似是看出她的戒备,轻声道:“请安心,这不是毒。我叫叶梦琪,阴阳道宗内门弟子。”
“白初!”
不远处的林远舟终于拨开人潮,他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眼中满是焦急。不料好不容易找到白初,却发现她正一脸惶恐不安地依偎在一个他不想见的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