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树影洒进破旧院落。风掀起角落的尘灰与炉火残烟,混着炽热铁器与木炭燃烧的气味。
白铁匠站在炉边,握锤的手布满厚茧,指节间交错着细疤。那柄沉重的老铁锤在他掌中垂着,如磐石如坚韧,也如他本人一般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院角那道瘦削的身影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白初坐在一堆废旧铁器间,衣衫被血渍与尘土染得斑驳不堪,头上的布巾与头绳早已不知所踪,一头白发披散而落,在阳光下泛出冷冷银光。她神情空洞,与这个嘈杂而炙热的世界格格不入。
不久前,她与寨中几个孩童起了冲突——一个男孩被她用石头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据在场的大人所言,她没有哭,也没有道歉,甚至连一丝悔意的神情都没有流露,只是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心口直喘大气,脸色反比倒地大哭的男孩更差。
或许今早自己便不该强迫她出门,想着孩子总得学着与人相处。如今看来,这一念之仁反倒害了她。
白铁匠在心里这么想着,又像在说服自己。
他放下锤子,没有动怒,只默默走到女儿面前,蹲下身,尽可能与她平视。
那双眼始终明亮,却仿佛只映出外物,不映人心。直到对上父亲视线时,才隐隐浮出一层薄雾般的迷惘。
半晌他才开口:“初儿,告诉爹,为什么要那么做。”
声音低沉,语气中无怒火,尽是疲惫。他向来不善言辞,尤其面对这个沉默寡言、心性古怪的女儿时,更无从开口。
白铁匠看着她的脸,仿佛看见了妻子幼年的模样,虽说他从未见过。
白初微抬头,似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在提问自己。良久,才听见她低声开口,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扯我头发,还用树枝戳我。”
抬手,让父亲看了看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掌。
两掌心擦破了肉皮的部位已然痊愈如初,新生的皮肤泛着极淡的亮泽,比先前更白,细薄血痂贴伏其上,仿若蜕皮未净的蛇鳞。
白初肌肤本就极白,那种不带半分血色的苍白,近乎病态,血管脉络隐隐浮现。因此掌心那抹褐红在白铁匠眼中格外刺目。
她面无表情,声线清透但无情绪起伏。那目光不似孩童,更像一潭深水,望进去的人总有种被吞没的错觉
她不想解释更多。说话对她来说,是种很费劲的事情。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或者说了也没人信。
她只记得那个孩子先推倒她,后又伸手扯了她的头发,周围的其他孩子一直叫她“白毛邪崇”“死人眼”,还有人用尖锐的树枝戳她肚子。
她本就不喜别人碰她和注视她,特别是这种带着戏弄的恶意接近。她动手,只因为那是身体比思考先一步做出的反应。
白初出手的那一刻,脑子是空的,只有一股恶意涌上来,像一团火,逼着她张口咬了那只拉她的人的手后推开,再摸起地上石子用力朝那个先前扯她头发的男孩头砸下去。
所幸是她体弱力微,石子只在那人额头磕破了个口子,没闹出人命。
白铁匠怔了怔。他知道她未撒谎,却更明白,她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望着她那双无波的目光,心口仿佛被什么钝物击中。他明白她说的是事实,却更明白,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喉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原先伸出想抚摸白初头发的手也慢慢收回,只是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那你也不能上来便打人家头呀...”白铁匠的语气稍显急切,“爹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有时人得学会克制自己,不是每件事都能通过暴力来解决。”
白初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手,从伸出到收回。她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却很快隐没在平静中。
“先去把脸和手洗了吧。”他低声说。
白初这才缓缓起身,走向水井。她伸手舀水,将手浸入那一瓢冰冷刺骨的井水中。
初春的雪刚刚融化,水中还残留着夜里结冰未化的寒意,仿佛细针般扎入皮肤。可她却觉得这种微微的刺痛感比周围的一切都真实。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哪一步。是她娘走得太早?可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养女孩才是对的。
“这次伤得不轻。”他喃喃道。白初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紫金色的眼瞳此时满是困惑,比先前倒是多了些生气。
白铁匠沉默良久,才终于站起身,转回炉边。炭火燃得忽明忽暗,他的背影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苍老。他那黑发间,似乎比前几日又添了几缕白丝。
他把女儿推进了柴房。
不是责罚。只是想让她冷静……也为了保护她。
“你先在里头待着,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声。”
门板沉沉关上,门闩落下的声音在院中回荡片刻,随即,四下归于死寂。炉火微鸣,跳动着幽红的光影。
白铁匠沉默地坐在桌前,凝视着炉膛许久,才缓缓起身,走入了里屋。
屋中陈设简陋,他翻开早已积灰的箱柜,在一堆旧衣与包袱里摸索,终于,从最底层找出了一枚残破的灵石。那灵石边缘碎裂,灵光暗淡,隐约还能感知其中残余的一丝生气。
这是当年离开商队时,头儿私下留给他的安家之物。他原想着此生不再动用,权当一份旧念,如今看来……也留不得了。
他捧着那枚灵石残片站了许久,指节在石面微微用力,泛起细不可察的青白。炉火映着他满脸的焦黑与沉寂,仿佛又看见当年自己在赤焰中抢出那团血肉时的模样。
掐指算来,距他逃到青崖寨,已过整整七年。
他本名季知行,出身中州修士世家——季家。族中也曾荣耀一时,最辉煌时,季家老祖曾追随天庭征战四海,曾在东海禁地意外获得一件天地奇物:太岁。
那物非金非丹,非草非石,而是一团赤红扭曲之肉,仿佛有心跳之声,传说可使生者不死,病者长生,亦可养丹、炼身、夺魂,功效玄奥莫测,却因太过诡异,从不示人。
彼时他正陷入族中内斗,为争传承不择手段,最后一怒之下,打伤族兄,盗走太岁而逃。为避家法与通缉,远离中州,改名换姓,混入南疆商队。
途中,命运似乎露出一线温柔。他遇见了白苓。
那是他此生唯一称得上‘福分’的事。白苓是青崖寨中药师之后,自幼体弱多病,病因不明,百药难医,连她父母终生炼药,也未能根除她体内之疾。
为救她,他铤而走险,让她服下了太岁的一滴精血。
那一夜,她的病症果然奇迹般缓解,气色日渐好转。他本以为从此能守着她隐居此地,安度余生。
却没想到,太岁的“救命”从来都不是恩赐。
分娩之日,白苓血崩而亡,仿佛那滴太岁精血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力,只留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
那女婴,就是白初。虽然正是她的原因才导致自己娘子的死亡,可自己却不能迁怒于她。
他仍记得她第一次唤“爹”的模样。那一声,像是人间烟火短暂照亮他罪孽沉沦的人生。
也是他这一生,背负着的最后因果。
这个孩子,打出生起便与众不同。天生一头白发和那一双与他夫妻俩都不同的紫金曈,从不哭闹,也从不亲近除他以外任何人。
白初不光生得像她那早逝的娘,眉眼清秀,肌肤雪白,连那副瘦弱孱弱的身子骨也如出一辙。年纪虽小,却比旁人都来得沉静。
她平日就窝在他这铁火炽热的院里,不爱说话,更不愿出门,只是偶尔能帮上些如添柴火、倒茶水、跑腿传话等的小帮,太粗太累的力气活自己也舍不得让她干,她也干不了。
与寨中那些梳着细辫、跑跳不停的女孩不同,她总是披着一头长发。只在天热时,用母亲留下的旧头绳,随手把发束成马尾。
与其他孩童相比,甚至她的成长过程早熟得可怕,从未真正表现出所谓“孩子气”的情绪。
他曾幻想着,随着年岁增长,她的性子会逐渐回暖。可今天这一闹腾,只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的异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非人,如同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她从不主动表达自己,而这种沉默有时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让人揪心。
白铁匠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老人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父亲的模样。他眼中充斥着憎恨和失望,每张口吞出一字、鲜血都随胸起伏一并涌出。
可能这就是他的现世报吧。
他来到熔炉旁缓缓蹲下,从炉膛下方取出一只沉封许久的木匣。匣上布满符篆与禁纹,每一道都刻得极深,像是血刻的。
轻声一咒,那符文便缓缓黯淡。木匣开启的刹那,一股难言的气息悄然逸散,仿佛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微微动了动。
那是一团近乎干涸却依旧鲜红的肉块,蜷缩如婴。表皮之下,微弱的脉动依然存在。
即使封存多年,即使被符阵层层压制,它仍旧活着。他望着那东西,眼底泛起复杂至极的情绪。悔意、恐惧、悲伤,还有一丝久违的决绝。
多年未曾修行手法难免变得生疏,白铁匠绕着院子内布下三层绝灵阵,他口中低声呢喃:“这本不是给你准备的……但你娘走时,握着我手,说要我把你带大。”
他将太岁取出,以灵石碎片为引,将之与自己多年来寻集的仙材投入熔炉。在真元灌入的霎那间,青色火焰失控般剧烈翻卷,那团不朽血肉开始溶化、融合、沸腾,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腥的气味,像是在哭泣。
他捧起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小盏,将融合后的不死灵药小心盛出,推门,走向柴房。
门内的白初静坐在阴影中,望着父亲手中那血色的盏,一言不发。
他低头蹲下,声音沙哑而平静:“喝了它,你就能活下来……。”
沉默片刻,他补了一句:
“你若恨我,也等活下来再恨。”
...
门“砰”地关上,锁舌咬死木框,发出令人烦躁的咔哒声。脚步声远去,漆黑的空间重新归于死寂。
裹着厚被的白初靠着墙坐下,她抱着膝蜷缩起来,闭上眼,耳边是风穿过墙缝的声音,像水一样从身边流过。
她并不害怕被关进柴房。这里虽然很黑,但也很安静。没有人逼她说话,没有人盯着她议论纷纷。
白初知道父亲是在保护自己。
但,‘普通’和‘理所当然'是什么?她又是否还有资格拥有‘普通’,在这个世界生活多年,不知不觉间逐渐忘了前世的种种,她已认不清自己是谁。
她闭着眼,身体有些发凉,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沉缓而有些迟疑。
门再次被推开,一道光线闯入黑暗,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父亲走进来了,手中捧着一只小盏。炉火的余光还在他衣角晃动,那只盏里盛着一种颜色极其诡异的液体,红得几乎发黑,稠密如血,还在冒着淡淡的热气。
“喝了它。”他蹲下来,目光避开她的眼睛,声音低哑,不似命令,更像恳求。
白初怔怔看着盏中液体,隐约有种奇怪的错觉——那东西像是在“动”。
她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父亲。
他没有解释是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
他只是伸手,将小盏递到她怀中。
白初下意识接过,指尖一触,掌心便是一跳。那液体是活的,似有微弱脉动,在她指腹轻轻搏动着,如同心脏落在掌心。
“爹……”
“别问。”他打断她,很轻,也很倔,“小时候你也喝过。你忘了。”
她想说我根本不记得,可父亲已转过头,只留下一个弯着的背影,肩膀不自觉地抽了一下,又迅速收住。
她慢慢将盏举起,在那漆黑如墨的房间里,将那团名为“药”的东西,一饮而尽。
味道像血,又像泥土,带着些微的甜腥与腐烂的旧气。落喉的瞬间,腹腔深处仿佛升起一道火,随后化成千万丝缕,沿着筋脉一点点刺入骨髓。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指节死死抓住那张已被她坐热的破草席。
白铁匠从她手中接回空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发丝,替她将被子拉高,盖过颤抖的肩。像是对待一个久病的孩子。
“睡一觉就好。”他重复道,声音像风穿过山谷的最后一缕残响,“你会没事的。”
他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柴房。
门再一次被关上,这次没有“砰”的一声,只有锁舌轻咬木框的咔哒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脚步声渐渐远去,世界重新沉入死寂。
……体内仿佛生出一口火。
又像有无数虫子在皮下游走,轻轻咬啮她的骨,舔舐血与髓。
她没能撑到第二口气,只觉得四肢渐冷,意识在一阵阵发白中被拉扯出去。
等再次睁眼,身边早已不是柴房的黑暗。
四周是一层一层交叠的血色雾气,像漂浮在水中的呼吸。天地间感觉不到方向,天地被血雾填满,没有重力也没有时间,只有某种温热、黏稠的“存在”在缓慢蠕动。雾中隐隐鼓动着无数孢囊,它们张开又闭合,像欲言又止的口器,也像从未停止呼吸的胎膜。
她的脚下生出一条路,不是地,而是一条由无数指骨堆叠而成的浮桥,轻轻荡动着向远处延伸。
她行走着。
远方雾气深处,有人影在歌唱。
那是低低的、婴语般的咏唱,不成调,却奇异地直刺心底。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她体内某个角落被拔出来,又重新种下。她不知为何加快了脚步,穿过雾的层层褶皱,来到歌声的源头。
她看见了她。
一个孩子,坐在红雾深处的血滩中。
她的头发是湿的,皮肤苍白而透明,赤着脚,裙摆垂落在温热的血浆中,如一朵生长出来的肉花。
她低头玩着什么,是一堆碎裂的骨,腐坏的脏器,还有未发育完全的心脏。
白初止步。
似感应到白初的存在,那个孩子也缓缓抬起头,这片血肉天地间无数若有若无的目光一瞬间全看向白初的方向。
“你是……白初?”她歪了歪头,语调古怪,像由老者低喃重组为童音,又像无数不同的声音叠在一起。
“你,认识我?”
“诶,明明把我吃掉了,却不知道我吗~”,她笑了,露出小小的牙——是孩童应有的笑容,却笑得太久。
“抱歉,记忆太多了,我都不记得自己原来到底叫什么。不过他们叫的最多,是‘太岁’哦。”
她的笑容自嘴角缓慢撕开了脸颊,唇线一路延展至耳根,嘴中生出一枚枚细密的齿,如剖开的鱼腹,吐出渗白的尖针。那些齿非骨非玉,在血雾中泛出微微磷光,宛如深海中冷火般的生物发光。
她还在笑,仿佛毫无所觉,仿佛这副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笑声所至,四周雾气微颤,雾中的孢囊一一裂开,流出湿滑的新肉与未成形的躯壳。世界开始蠕动,开始繁殖,开始索求。
“你在害怕我吗?”
她轻轻说,声音软得像肉中新生的血管。
“没关系,毕竟我也不是人。”
“你娘亲喝了我的血后,才生下了你,而你,又吃下了我。”
她摊开手掌,掌心正是那盏盛着血液的小灯,盏沿残留的汁液沿指尖滴落,流入她所坐的血滩中,被饥渴的大地慢慢吞饮。
“所以说……你我是什么关系呢。”
白初微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心脉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连呼吸都开始颤抖。眨眼间那孩子已经走到她面前,额头轻轻贴上她的额心,十指相扣。
“现在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骨髓深处,轻柔却带着不可拒绝的恒定律令。
那一刻,白初忽然看见,那孩子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倒影。
她的眼睛里,只有不断生长的肉与齿,一张张不断变化扭曲的面孔,不断复制的手与眼,只有无尽的饥渴。
“别怕嘛,这虎毒还不食子。嘻~”
不因获得而终止,不因饱足而止息,永元止境的“欲”。
这就是是太岁。
未生之物,永生之囊,贪婪本源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