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丹药下,可耳边风声忽远忽近,人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白初闭上眼睛,任由过去一日未眠导致的强烈困意占据大脑主导。
白初的意识漂浮在混沌之中,四周是交错不清的幻景。
一会是焰色余烬的青崖寨,触目所及之处,皆为一片焦土,鼻腔中充斥了蛋白质在高温中彻底变性后的焦糊味,与某种隐秘的、能勾动她内脏饥饿本能的甜腥香气混杂在一起。
一会又是身处于蓝星病房内,刺鼻的消毒水味与心电监护器滴滴作响的声音。
她能看到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女孩。她仰躺在血泊中,尸体逐渐浮肿、腐烂、蛆虫遍布全身,微生物分解产生的气体形成了巨人观,可它仍口中吟咏着自己听不懂的低语。
而另一个“自己”同样倒在血泊中,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左侧肋骨似乎断裂,有什么尖锐的碎片刺入了胸腔。母亲生前留给他的那支钢笔,也是杀死女孩的凶器,同样在撞击中笔身变形断裂,深蓝墨水从中溢出和血液混在一起。
理性在告诉她,眼前一切完全不合理,做梦一样的场景。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能确定自己是谁。
不对……不应该,这是不可能的。
下一刻,像是被长针狠狠扎了一下的疼痛在白初的脑中闪过。意识像被剥离外壳,她被从崩塌的记忆回廊中排出。
耳边隐约传来呼唤:
“白初……白初……”
是谁?林远舟?还是今世早逝的父亲?抑或是那个,她拼命遗忘的存在?
湖面翻涌,黑雾愈发浓重,潮湿、腥甜,像是血与腐花混合的味道。脚下的水不再是水,而是某种温热黏腻的“液体”,柔软,泛着暗红的波纹,仿佛在呼吸。
黑暗中无数未知蠕动爬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那令人不安的声音越发急促清晰,像是什么在快速靠近。
一个少女正赤足而来,步行于水面之上,未激起一丝涟漪,却在身后拖出长长血痕。原本纯白的湖泊,被她的到来污染成血红。
听到声音,白初下意识地抬头往其中最强烈寒意传来的方向看去,入目的是自己的脸庞,但比起现在的她明显更加成熟。
白初张口,喉中却发不出声音。喉结处的淡青色血管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起伏。
她终于看清——那是太岁。
那具披着她皮囊的存在,几息间已然来到白初身前,唇角挂着温柔又危险的笑意。
“你以为这种伪装能保护你?”她低声问道,眼中却燃烧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喜悦。
“你越是躲藏,越是说明你在害怕。”太岁抬手轻轻抚过白初的脸颊,声音几近怜爱:“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你。”
另一只手则缓缓抚上白初干瘪的身体,她的手指从白初瘦削的侧腰一路滑至隆起的肋骨,像在责备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孩子,语气柔和: “看看你这孩子,老是不肯进食,饿成这样,这具身体都发育不良了。”
白初垂眸不去看她拙劣做作的表演,面无表情,好似放弃伪装般直言:“是吗...可我无需你的关心,现在让我离开这里。”
“呵呵,真是个坏孩子。”太岁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容柔和得近乎慈祥,“果然,当初创作你时选择在你身体中保留那个异世人类的灵魂记忆,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她俯身,贴近白初耳畔,声音低沉如梦魇:“学习模仿得很好,但你终究不是她。真正的白初,早在七岁那年就被我吃掉了。”
“你不是在演人类的女儿吗?那就该像个孩子。”太岁忽然抬手,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该哭就哭,该依赖就依赖。别总用那种‘看穿一切’的模样看妈妈,我会忍不住的。”
白初的目光聚焦在那只掐住自己下巴的手上,怒意渐起。她想拍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你害怕自己不是‘人’,害怕那些‘情感’只是演出,怕那颗跳动心不是自己的。”
“可你忘了,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你的舞台。”
太岁眨了眨眼,“那碗用我血肉炼成的灵药,你还记得吧?那个人类喝下它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我吐出来的——我的造物,我的子嗣,我的……”她顿了顿,轻声呢喃,“玩具。”
她伸手,一寸寸将白初拉入怀中,如同将失控的人偶重新拼装。
“你知道悲剧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吗?”太岁温声道,“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让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存在——亲手摧毁一切。”
“你生来冷漠,没有同理心,没有信任,也从未真正爱过谁。林远舟也好,那个男人也好……你只是扮演得好。”
“所以啊,”她贴近白初的心口,轻轻一笑,“你不是受害者,你只是一个我创造出,擅长模仿游戏的怪物。”
白初被一股巨力拖入湖中,而太岁的身影于模糊的水面浮现,在她眼中倒映出扭曲的身形,正睁眼俯视她伪装崩溃的模样。
“这可是人家爱的表现呢~诶嘿嘿♡”太岁甜甜一笑,声音如蚀骨毒药,穿透重重湖水传到白初耳中,“你是我一点点捏出来的宝物,怎么舍得不让你陪着我呢?”
暗红的湖水泛起波纹像柔软的触须,不可视的长条状软体一寸寸爬上白初的四肢。她试图挣脱,却无法挣脱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它既像母亲的怀抱,又像情人的轻抚,更像某种异类存在对猎物无情的捕食。
“...”白初逐渐停止挣扎,身体像被抽空气力般瘫软下来,任凭自己躺倒在自己所谓的‘母亲’怀中,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自己记忆中共计二十九年所经历的两世人生,总是这么轻易又无力地,就被他人所摧毁,一次又一次。每当她未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未来,一切便都化为乌有。
“你会失去一个最想保护你的人,会背叛所有信任你的人,甚至会亲手……杀死那个你最重要的存在。”
“而你,只需要跟着我安排的剧本走下去就好了。
她的语气轻巧得像是在玩闹,句句都裹着俏皮的笑,却分明带着故意的戏谑与令人不寒而栗的狂气。
那看似愉悦的语调里,暗藏着算计的冷光与歹毒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挑衅白初的底线。
‘母亲’的低语在白初耳边响起,声音漾起扭曲的高昂和疯狂,像是一个恶趣味的烂俗三流作家,兴奋地与他人分享自己设想的内容。
“是...这样啊...”大量被外力肆意改写的记忆令她已经无法理解过去哪些记忆是真实发生,哪些又是被捏造的。
...
不远处的林远舟终于拨开人潮,他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满是焦急。她能感觉到一些白何的气息,顺着气息一路的往前走,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找到她。
可当那一抹苍白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他却猛地止步。
白初明显已看见了自己,她此刻体内气息平稳却似受惊小兽把脸埋在他人怀中,与初遇时的形象差异巨大。
而环抱着她的,偏偏是林远舟最不愿看见的人——叶梦琪,他昔日的未婚妻和青梅。今天的她穿着一身青白配色常服,神色温婉从容,像极了世家门第教养出的典范。
白初抱上的腰肢,身体不时的颤抖随接触传给了叶梦琪。她的身体是如此小巧,在足有近一米七的高挑身材的叶梦琪衬托下更是如此。
“……不要。”白初忽然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风中断裂的纸片,“大姐姐……别把我交给他,好不好?”
叶梦琪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林远舟,又低头怀中幼小的白初,此刻那精致可爱的脸上浮现出痛苦而无助的神色,上挑的眼角泛红,溢出泪花。
那双奇异的紫金色眼睛闪烁着难以言明奇异的色彩,深邃而神秘。她隐约约从中望出一种与这凡尘人间完全不同的意味。
因为她是异人吗?可自己只能从眼前白色女孩身上感受到其遍布全身、最原始的生命气息。
叶梦琪下意识搂紧了白初,以一种十分鄙夷的目光看向了林远舟。可她没有察觉白初嘴角那一瞬若有若无的弧度和紧皱一起的眉头。
“当然不会。”她轻声回应。
对于经历过痛苦的孩子,不忍心再去伤害她们。这是大多数的人会选择给予的怜悯。
而这正是白初预想的答案。
按照那家伙的狗血剧本去表演一个“受害者”,按照自己记忆深处的伤痛将其复刻在林远舟身上。
太岁热衷于带给他人痛苦,并以此为乐。
先前同步过去近数千年的记忆中,赐予贪婪者力量再引导其步入自毁,如此翻覆的事情她干了不下万次。
白初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如今的她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只得任人摆布。
(大脑快要缺氧了。大脑要停止思考了。)
白初闭上眼,她感觉自己像条寄生虫,蜷缩在他们温柔与信任之中,利用模拟出的情绪去榨取别人的价值然后在下一秒,转身背叛。
这种恶心得发颤的感觉不仅针对于此。
自己所厌恶的,过去逃避的一切都被人利用的无力,思维被人像是玩弄蚂蚁一样操控做出原先不可能做出的行为的难堪,还有对过去的自己的背叛。
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事情终究发生了,且已无挽回余地。她只想扮演好白初这个角色,就如同本能一样。
但失败的她现在却只是迁怒与同为受伤者的林远舟,又为了自身而对始作俑者的行为一再退让甚至配合。
作为加害者的自责与对懦弱的厌恶,一遍遍的折磨着白初的内心。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真的压抑着巨大的惊恐和不安般,缩紧在叶梦琪的怀中,像是个被遗弃多年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了避风的角落。
“谢谢你……大姐姐……”她低声呢喃,眼尾的泪痕还未来得及擦去,却已悄然抬眸。
白初那双紫金色的眼睛,在叶梦琪看不见的角度里,冷静得令人发寒。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唇角弯出一个精妙得刚刚好的弧度,目的性如刀刃般锋利,却覆着一层无害的糖霜。
“她说得对。”白初在心底想到,像是承认,又像是自嘲,“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更擅长演戏。”
风吹过,街市上人声喧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