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旅行

作者:摸鱼魂 更新时间:2025/5/4 11:12:58 字数:17919

永恒旅行

厄仑斯第一次看见镇外的光景时,土黄色龙拉着的龙车上的贝尔格·齐林正就坐在他那满是黑胡子的父亲身边。龙车后头拉着的是贫瘠城镇不可能拥有的各种高端魔导具,同时还有禁锢歌干帝亚一整个国家的精锐私兵,新奇而神秘的光景构成了厄仑斯在那段时间里的所有幻想。未来的二十年里,夏威尔·齐林会用上他在失败岁月里学到的所有的卑劣手段来得到他唯一追求的身份地位。直到自己塑造的一切被那巨响冲破墙体时,荣华富贵就消失殆尽了。而两个远离于旅行的灵魂回到了他们的旅行当中。

歌干帝亚,会在桑衫这个神秘的共和国的援助下,突破来自舟国的疯狂谋利者的统治,并拥有自己的最有代表性的闻名于世的食品文化——「风滚草美食」,而歌干帝亚也因此成为众所周知的「风滚草之国」。然而,串起来这三个几乎毫无直接关系的国家的,正是两位歌干帝亚的精神象征兼永恒旅者,厄仑斯与贝尔格·齐林。

「风滚草之国」伟大精神领袖有两个,一个是向来就从心所欲的少年,一个是曾被万诸物象囚禁的少年。他们长大以后,依旧是当年那邀请对方旅行的少年,永恒不变。

☆ ☆ ☆ ☆ ☆

「我会给你们带来荣华富贵!」

厄仑斯看着拉车龙壮实的下颚看得出神时,夏威尔的护卫们把那圆滚滚的身体扶上了车顶。夏威尔仰着头,对龙车周围的平民瞧也不瞧一眼,光挺着个大肚子就扯着嗓子喊。

夏威尔是从海上国度舟国来的商人,曾经在十大商会中的诺顿商会里工作。诺顿商会长由诺顿家的家主担任,而那家主现就是知名的特洛·诺顿。特洛·诺顿是出了名的纯粹主义,他用秩序管理商会,绝不容忍任何污染贸易纯粹性的行为。夏威尔有谋略和手段,被特洛赏识。但夏威尔却在前不久的一次贸易里使了点伎俩,赚得了两倍的利润,自以为是给商会做出了贡献,结果是特洛在查账税时发现端倪、并把夏威尔扫地出门。

歌干帝亚这个地方,夏威尔是从他的一个狐朋狗友那知道的。那个朋友说,歌干帝亚比较贫穷偏僻,在荒野上,但是那里有一种魔物形似风滚草,口味甚佳,可以试着在那搞集中生产与特产出口。

夏威尔一拍肚皮,激动地握住那朋友的手连连夸赞。于是夏威尔花了大把时间作准备,他的愿望就是成为这里的「王」,然后发展经济实力、向特洛发动复仇。

今天是夏威尔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带着自己的儿子贝尔格来到这里。贝尔格是夏威尔的独生子,也是夏威尔指定的接班人。贝尔格·齐林,十五岁,灰发白脸、沉默寡言,他从学语起就被夏威尔要求学习各种经商之道,而且还不得不认识夏威尔的各种阴谋诡计。可笑的是,夏威尔只是把其他商人的阴谋诡计总结了一通,并没有自己的创新。

「向我颔首!」因为语言不通,夏威尔的叫喊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而几个破衫男子只好奇地围着龙车转。歌干帝亚深居人类域东大陆内地,干旱、多风、扬尘,放眼望去尽是荒野。于是人们几乎走不出去,而认知就被限制在城镇里、无望延拓。

夏威尔见自己的示威不起效果,便气恼地爬下车顶,进入载人的客厢,跟一个彪悍的护卫低语交流。片刻,这个护卫走到一个触碰着车厢的当地男性身边。护卫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后者回过头,看见拳头迅速在视野里扩大。

砰——男人飞出数米远。猝不及防的暴力,让所有在场的当地居民停下言语与动作。一会,一个似乎是认识男人的女人慌忙跑到他的身边,蹲下身掩面哭泣——男人被打得口鼻流血,是说作家庭的顶梁柱倒下了。

居民们纷纷为这暴力而感到敬畏。夏威尔满意地看着周遭,体验到生平以来的第一次快感。他又招呼着护卫从货厢上搬来一台魔导仪器,它表面洁白、形状规整,是两年前就有了的「疗愈仪」贱价二手货。护卫把疗愈仪搬到男人身边,无视女人的苦苦阻挠、将激活中的作用贴覆在了苍白的脸上。

疗愈仪对「体因子」与「魔因子」都不高的普通人效果显著——男人迅速恢复过来,先前那半死的暗淡眼神也重获了光泽。男人晃过神,定睛一看,是刚才揍他的壮个子、和一边惊呼的老婆。他立刻用完好如初的身体护住老婆,却发现自己身体好像没事了。

从此刻开始,所有见证了这一切的当地居民,都不可避免地将「服从」的恐惧之魂深深刻入他们的血脉当中。他们畏惧,他们惊叹,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造成如此光景的人,正等待着他们俯首的姿态。于是,一个人跪下俯首,接着是两个人、五个人。很快,在场的所有当地人朝夏威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成了当之无愧的「王」。

有一个人除外——厄仑斯。

厄仑斯的目光仍聚焦在外来的新奇的事物上。披着鞍的四足土龙、镌着华美图案的客厢、以及出奇瑰丽的裸露在外的魔导具。厄仑斯见的不多,沙尘、仙人掌与风滚草,他先前的世界里就这几样内容。但这次他见识到了,荒野的另一边还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更进一步说——不仅是他现在见到的,另一边的世界还有更多他从没有见过的。

厄仑斯维持着注视的状态,对人群的骚动不管不问。恰好,他这个位置不会被夏威尔或护卫看见,他可以大胆地观察、而不是跪地俯首。但厄仑斯这样的专心致志的态度,被车上的贝尔格看进了眼。

咕咚、咕咚,仿佛是荒野在号召他们的灵魂。

晚上,厄仑斯回到了他的家,他的父母正忧虑地讨论大肚子的到来。父母见他回来,就朝他问起见过那大肚子没有,他则回答说见过。父母又问,他向大肚子俯首没有,他答没有。父母马上惊慌起来,因为他们从邻居那知道了大肚子的可怕。

厄仑斯看父母失了魂的表情,倒觉得没什么。他还是念着白天见到的那些新奇东西——他不是想要那些东西,他想要见到更多的东西,而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厄仑斯把自己的思考整理在一起,并问父母「如果我想要去看看荒野外的东西,我能靠什么方法去?」

「旅行。」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父亲有个爱好就是读书。有的时候,城镇外也会来些人进购当地人捕猎风滚草魔物制成的食品,他会趁着机会问能不能免费送本书看看。让别人免费送书,父亲失败过很多次,但也成功了几次。他要的都是些图画书,因为他看不懂外地的文字。可他偏偏在图画中精确地理解了「旅行」一词的含义,现在他讲出来了。

「旅行?」「对,旅行。旅行就是去外面闯荡,求的是见到外面的没见过的东西。你想要去旅行,我理解了。你现在就留在思考的阶段上,你应该行动,因为旅行不是思绪,也不是愿望。」

但是再进一步深究这段对话的内容,就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是完全没有思考地把观念灌输给儿子。因为父亲是在昨天悟出来的道理,儿子却刚好问到点上,他就想炫耀一番。此外,真无深因。其实真对着问题和回答来看——如果问「靠什么方法去荒野外」,应该回答具体的交通方式或越野指南,而不是「旅行」这样泛泛的回答。

「旅行」便贯穿了厄仑斯此后的一生。

……

不出三个月,夏威尔在歌干帝亚经营起了「风滚草食品」的产业。他做的准备工作当中就包括了招揽客户,于是在他花了大价钱修好一条大道后,他名下的龙车就从来没停过脚步。他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且呈现出蒸蒸日上的趋势。

但实际上呢,夏威尔依旧干回了他的老本行「耍诡计」。

他培养一个当地翻译,并招揽居民为他打工。有的人半信半疑地去了,而他们真的得到了比较丰厚的薪水。于是人们纷纷去到他的作坊里参与食品生产,或者自发地去荒野上狩猎风滚草。刚开始很美好,后来就出事了。

普通人长期接触魔导具或其他魔力产品,如果不做好安全措施,就会得到一种「魔力病」,拖久了会致死的病,但可以用药物治。夏威尔把药物和魔力相关内容引进城镇,却故意不把注意事项告诉人们。等事情发生不对劲时,他便开始贱价卖药,先让受难的人尝个甜头,之后就是收割钱财了。

这个城镇不知不觉地被夏威尔掌握在手中。但在歌干帝亚这个弱势的国家里,还有许多类似的城镇同样被卑劣小人一手操纵着。他们以为自己是搞到了天赐良机,实际是提供情报的那一方赚到两眼放光。

以人民福祉为经纬的桑衫或许会垂目叹息,这实在有违于「人民当家作主」的观念。以资本增值为信仰的舟国则在账本上留下数据,这没有商标的风滚草食品实在是赚钱的大好机遇。而歌干帝亚——不过是世界沙盘上一粒被荒野的咳嗽震落的尘埃,因不为人了解、而不为人理解。

厄仑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五十七次走到了城镇边缘。他被父亲的话刺激了内心,于是他时常来到城镇边缘处,试图向着一望无际的地平线走去。而他总是失败,因为肚子饿、天气干、太阳烈,而且他没有方向,他走到半路就会支撑不住。这一天,大道从远处修了过来,他便打算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只解决了方向问题。

不出意料,厄仑斯又失败了。

厄仑斯的肚子咕咕咕地哀嚎。他拖着步回到家里,吃了顿烤饼餐,凑合着算吃饱了,然后回到游荡的状态。他不像父亲那样爱读书,他想随心打发时间。

风尘仆仆的龙车践踏着黄土地,炙热的太阳光烘烤着黄皮肤,干燥的刺痛的空气烦躁地噬咬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裹着斗篷的家伙出现了。他在街上突然拽着厄仑斯的手腕,让厄仑斯随自己到别的地方去。厄仑斯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了对方。他们去到一个墙角,斗篷家伙在你揭开了真面目。

「嘿,兄弟,要随我去冒险吗。」灰发白脸,贝尔格·齐林第一次与黑发黄脸的厄仑斯交流。贝尔格说的是当地的语言,于是厄仑斯听懂了意思,也产生了疑问。

「冒险?是旅行的意思吗?」厄仑斯问。

「呃,这词汇的意思…呃……旅行…对,冒险旅行!」贝尔格答。

厄仑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他又起了些另外的顾虑。

「旅行会饿。」「我带了白面包。」

「旅行会热。」「我知道哪里可以乘凉。」

「旅行会渴。」「我带了水。」

贝尔格精确化解了厄仑斯的每一个顾虑。

厄仑斯便完全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去哪旅行?」「大道。」

贝尔格后来向厄仑斯解释道,旅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它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贝尔格的打算是这样的,每天沿着大道走,而且必须要比上一次多走出一段距离,这样就能慢慢扩大积攒旅行的经验,以便于更后来的旅行的进行。厄仑斯想了想,旅行是好的,让旅行变得更好这件事,也是好的,厄仑斯故而接受了贝尔格的提议。

歌干帝亚坐落在荒野中,更别说它的一座城镇。这里有看不到尽头的黄沙黄土,稀稀落落的植被也都是枯黄的颜色。也有绿色的植物,是仙人掌,但一般人可碰不得——不是因为刺,而是有的仙人掌是魔物头上长的草。正常情况,荒野上你能碰的植物很少,而歌干帝亚的荒野里有一种魔物是例外。

看,那就是「风滚草」,由一堆低级线状魔物聚集形成的神奇东西!它维生只需要空气里的魔力,而为了更充分的魔力摄取,它会翻滚、跳跃甚至是漂浮!你甚至否认不了它在荒野上奔驰了许久,旷远的黄土地上的它的身影已存在了许久,它永无止境的亘古的旅行亦已延向了落日昏阳坠入的无尽之境!

「兄弟,那东西不能生吃!」

厄仑斯试图大口撕咬风滚草,然而那没有加工后的风味。厄仑斯反而被线状魔物刺扎得全身发痒,而此时他已经被风滚草包在里头、被呛得有些呼吸不畅。贝尔格迅速赶来,并把厄仑斯从风滚草里头拉了出来。

两个人都屁股着地,风滚草也识趣离开了。他们互相干看着,不久,他们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天的旅行就在笑声中结束。

那之后,厄仑斯知道了贝尔格的名字,却没有为贝尔格的身份而感到半分畏惧。他的「旅行」定义已经偏离了父亲无心教给他的「旅行」,他的「旅行」里已经少不了一个重要的因素——「旅伴」。他待贝尔格与自己平起平坐,视贝尔格为兄弟,一有时间就跑去贝尔格家的大庭院围墙边,等着贝尔格从一个洞里爬出来去「旅行」。

贝尔格也知道了厄仑斯的名字。贝尔格一直都不把他的家事讲出口——实际上呢,厄仑斯也没心思问。每次贝尔格从庭院的草料堆中钻到洞里都挑的净是些特别的时间。贝尔格似乎还必须要在什么时间点回去。「旅行」中,他有时会无意识地念数计时,等数到某个计时点时,他就会叫停,并拉上厄仑斯往城镇的方向去。

这样的「旅行」很短暂,但也符合着贝尔格提出的「旅行」——坚持每次都比上次走得远,让见到的风景更加多样。事实上,他们做到了,他们会在起步时奔跑,等到累了或差不多到什么地方了就走起来。

饿了,就找一块大石头靠在上面吃白面包。最好是在太阳斜着照的时候靠,那样能遮阴。渴了也同理。

他们见到了仙人掌,在不同部位长出花的仙人掌,还有自己爬起来的仙人掌——「跑起来,厄仑斯!那是可以杀人的魔物!」

确认仙人掌魔物跟不上了,贝尔格就会向厄仑斯讲起自己来时路上看到的东西。

首先是海。辽阔无边的大海,曾经的以格勒为代表的探索者们发现了海上群岛,探索者们在那开拓人类疆域,驱赶了海上的骇人恶物,发现了古战场的遗物,并建立了如今的繁荣水上国度「格勒荣誉之海,黄金舟无限国度」,也就是舟国。贝尔格小时候就是在那海的国家生活的。那里充满着潮湿的味道,无数船舟击着浪花在水道中穿梭,色彩缤纷的它们组成了舟国特有的流动的多元混色的「水的街区」。

接下来是森林与草原。森林里总会冒出些魔法空间,让森林的实际规模远超想象。贝尔格说,他们刚刚进入森林,就不慎闯进了天然的魔法空间迷宫。他们从外空间进入内空间、从第一内空间闯进第二、第三甚至是第五内空间,差点儿就迷失了。幸好遇上了「指路人」这类专门守在空间迷宫中的向导,他为众人指出了离开的方向。白天的草原很安全,但夜晚不一定,许多危险的魔物就要从地底刨出来、并开始活动。众人在森林边缘宿了一晚,等太阳直射地面才继续赶路,而且是全力加速。

最后就是荒野。贝尔格说,歌干帝亚所处的荒野太深入内地了,深的比每一个他认识的城镇还深。但只有这样的地理特征才能塑造「风滚草食品」的发展,荒凉成就了风滚草口味的纯粹,也成就了歌干帝亚的小有名声,是荒凉使得歌干帝亚能依靠风滚草维持最后的存在权。歌干帝亚外有许多风滚草魔物的食用指南,即使这样,能知道歌干帝亚的食品生产价值的人仍然稀少。贝尔格理性地分析了他父亲的建设工作,他认为,通过父亲的建设,这个城镇一定能发展起自己的生产业,从而实现对外输出、经济交流,进而可以推广到全国,让整个歌干帝亚繁荣昌盛。但贝尔格同样不认同父亲在客观角度外的做法。

厄仑斯陶醉了,他更加向往起「旅行」及「旅行」将会带来的一切见识。他猛地站起,紧紧握住贝尔格的手,双目中透着炽热而坚定的信念。他想要「旅行」,想要见识更多,就像他们如今做的事一样。

……

「厄仑斯……最近风头有点紧张,你暂时别来……」

能容纳得了「旅行」的机会不多。这一天,贝尔格只在洞底下说了三句话,头一次打破了他们两人的约定。

两个人已经十六岁成年了,是时候担上责任了。

重新把目光聚焦在整个城镇上看,夏威尔完成了他的统治大业。他垄断财路、垄断生路,用武力手段确保权力的稳定。他建立起更壮大的贸易网络,每天都能迎来几十个客户,却恐吓威压当地居民、让他们无缘参与对外交流。那个曾教贝尔格说歌干帝亚语的老人,正被锁在镀金鹦鹉架上,夏威尔的仆人用烧红的烙铁逼他吞下诺顿商会的契约。

这时的夏威尔已经意识到自己年老了,于是他把「接班人计划」提上日程。他的计划是操控傀儡贝尔格,让贝尔格在代替自己向诺顿商会报仇。他在贝尔格的书房兼卧室门口说,你已经成年了。贝尔格清楚他父亲说的话,父亲的意思他意识到贝尔格会因此灰心失落,便挑着夏威尔外出的时间溜来告知厄仑斯。

「你不想旅行吗?」

贝尔格沉默了。

「如果你不想去旅行,那我就一个人去了。」

厄仑斯转身离去。

「站住,厄仑斯。」

贝尔格从洞里钻出来,毫不客气地说道。

「做什么?」

厄仑斯刚走出几步,就停下来表示疑问。

「你想独自旅行……就朝我证明你有那个能耐!」

「贝尔格,你说什么——喂,喂!贝尔格!」

贝尔格跑了起来。

「证明你自己,证明你配得了带上我去旅行!」

「一旦你落败了,你注定不与我同行!」

镇上几乎没人认识贝尔格,他一直被夏威尔关在家里、不见天日。他放着自己的跨步向前,使惊愕但麻木的人群从眼前掠过。他发了狂、疯了癫,丝毫不顾兜里面包是如何掉落、又如何被厄仑斯捡起。他沿着最初修建的大道奔跑,越过仙人掌、风滚草甚至是扬沙、飞尘。他是这寂寥大地上的伶仃孤魂,未曾有人理解他脚镣上的锁链如何坚固。

这是囚牢狱卒们将广场大门打开的时间,一见到阳光,被关押在黑暗囚室中的囚犯们就涌了出来,竭力呼吸着空气、沐浴着阳光,以为这大不过一个足球场的天空就是自由。真正低下头去,便发现了高墙堵在了与自己处于同一水平面的地方。于是明白——从来就没有囚犯真正得到过自由。

荒野是监牢的广场,亦是高墙。

「厄仑斯,如果你的旅行将只剩下荒野,你要如何期待旅行带来给你的回报!」

贝尔格的声音在热浪中扭曲,像被龙车喷吐而出的沉重空气。他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像海市蜃楼般消散。厄仑斯突然意识到某种早已确定的、无法改变的真相——这无羁地踏破了人们的脆弱世界的荒野从未给给予过任何人以回报。

厄仑斯就像那追逐人类的风滚草、希望渺茫地落在贝尔格身后。厄仑斯发现这一路的奔跑让他到了更远的地方,他较于上一次又进步不少了。厄仑斯进步了,那么曾经与他同肩的贝尔格呢?

贝尔格已然踏破厄仑斯所能涉足的荒野。

「你必须跨越荒野,才有可能完成你所谓的「旅行」!」

贝尔格早就能超越厄仑斯了。或许是同情、怜悯,甚至是无法说出口的对命运的悲叹,贝尔格直到现在才把这份实力展现出来。这之中没有所谓训练,只有最根本上的营养摄取的差距。一方是浇酱肉排,一方是干馊面包,这速度之差已体现在身份之差,且已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厄仑斯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喉咙里泛着血的味道,双腿像被千万只无形的手抓握,但更沉重的是突然明晰的认知——他们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奔跑。贝尔格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地间一粒摇晃的灰点,仿佛随时会被无情的荒野扑飞。

直到无穷的地平线掩埋大地上的尘埃。

「而我们最可悲的现实便是,我们永远无法离开荒野!」

贝尔格在视野中化作尘粒。黄土灰砂,破尽衣衫,却破不开命运织就的罗网。他的声音被风撕碎,散在灼热的空气里,像被碾碎在磨轮下的风滚草——看似自由翻滚,实则永远困在这片荒野的规则之中。即使出了荒野,那灵魂也未突破枷锁,永恒地。

厄仑斯的双腿终于停下,膝盖重重砸进滚烫的砂土。贝尔格的话语在耳畔灼烧,比烈日更痛——原来他们从未真正并肩奔跑过。每一次所谓的「旅行」,不过是夏威尔的儿子施舍给他的幻觉,是饱食者俯视饥馑者的短暂怜悯。只可惜,饱食的人也逃不过命运。风滚草从身旁掠过,刺痛皮肤的茎秆刮过他的脸颊,像嘲笑着他天真的妄想。

他忽然明白,父亲口中的「旅行」仅仅是书本里苍白的符号,而贝尔格描绘的森林与大海,终究是另一个世界的残影。然而他们共享的从来都不是自由,而是荒野的囚徒身份——一个困在黄金牢笼,一个跪于黄土牢笼。

厄仑斯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是个无业游民,没事做的时候就是在街上游荡。好在他有勉强能搞回吃的父母,他现在回去还能吃一餐晚饭。他不想去作坊工作、也不想再追求「旅行」。贝尔格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时,厄仑斯的灵魂又回到那无所事事的躯壳里。

厄仑斯回到了城镇。贫瘠弱小、注定不见光日的黄土小镇。

……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厄仑斯还是那个游荡的厄仑斯,什么变化都没有,但城镇翻了样。白色大理石遍地铺满,灰色砖瓦砌出高墙。中央广场上立了一座雕像,那是夏威尔大金像。据说,负责这项工程的雕刻师是来自哈齐德尔的名人。要知道,哈齐德尔作为「崇尚打架的国家」,可是还拥有着各行各业的精英人才的。换句话说,为了建这雕像,夏威尔花了大价钱请来了雕刻师。

再谈更多的变化,无非是些老的东西被新的替代、死掉的人被活着的人顶开、还不清的卖身契被冠上「身体债务」的名头。

厄仑斯每天都能见到新鲜的东西从街上跑过。新的东西见多了,会烦、会腻,这对谁来说都一样。那些龙车、魔导轿车、魔导具、金盔银甲以及诸多等等,他做梦都不想再见到。而旧的人会病、会死,会在终日劳苦中麻木精神,人的面貌的变化却成了真正新鲜的。没人乞求这新鲜,包括厄仑斯在内。

夏威尔的金像在广场上越立越高,而跪拜的规矩也越来越细。起初只是低头,后来要伏地,再后来连呼吸的节奏都得按他手下护卫的鞭子声来。谁若是慢了半拍,或是眼神飘了半分,第二天的工钱就得扣掉一半——若敢争辩,便扣全家。

龙车不再只是运货,车厢里开始押人。几个夜里偷风滚草饼吃的孩子被抓了,塞进铁笼挂在车尾游街,笼子底下焊着尖刺,离地只差半掌,孩子们的脚底板磨得血肉模糊,却不敢哭出声——哭一声,笼子就降一寸。不能弄残废,以后要他们劳动。

魔导具也不再治病,改作他用。夏威尔从舟国新进了一批「驯化仪」,说是能测人心忠不忠。不忠的,就绑上去通电,电到瞳孔散开再停。电过的人,第二天照常上工,只是眼珠转得慢了,说话也一字一顿,像坏掉的傀儡戏偶。夏威尔很满意,虽然这天工作效率低了,但以后绝对不会低。

最绝的是那些金盔私兵。他们不再只是站岗,而是每天随机踹开一户人家的门,翻箱倒柜找「违禁品」——其实哪有什么违禁品?不过是看谁家还藏着旧时代的破碗烂罐,就砸个稀巴烂,再罚这家人三天里不准买面包,饿着活去。

人们开始像风滚草一样活着——被踢到东就滚向东,被踢到西就滚向西。连咳嗽都得躲进被窝里闷着咳,免得被听见了,说是传播晦气。有的人家还是连被子都没有,他们就伏着地面咳嗽。

厄仑斯的母亲因为魔力病死了,因为她在夏威尔食品作坊上班。

她什么时候染上的病、又什么时候死?染病的时间不清楚,但死的时间被刻在了碑石上,那是在秋天,厄仑斯见不到贝尔格的三个月后。夏威尔需要扩张规模,载着厄仑斯母亲的碑石的墓园被一批暴力的锤工队拆走了、废弃了、丢到荒野上了、从此消逝从此毁灭了。

有一日,染着母亲的血的碎石滚到厄仑斯的脚步,被厄仑斯不知情地踢走、踢到了垃圾堆里。

厄仑斯的父亲不再读书了。丧妻一时归一时,撕书也或许是悲怆使然,甚至把书页当作冬天取暖的燃料烧掉,可儿子还活着。为了养活儿子,他想了各种门路赚吃的,可以说是动用了他所有的但稀薄的人脉与资源,也还是勉勉强强带着厄仑斯撑过了荒野的冬天。然而,他最后依旧穿上了夏威尔食品作坊的蓝灰工作服,成为了当地工作者的一员、一个随时可以替代的零件、一个困窘于荒野的屈魂。为了儿子能活着,他要开始卖命了。

即使如此,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父亲突然在早上出门上班前对厄仑斯说了这样一句话:

「去旅行吧,厄仑斯。」

这句话掉在地上,像颗没烤熟的风滚草籽。厄仑斯听见屋外龙车的铜铃在响,听见隔壁孩子被饥饿纠缠而出的呻吟,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父亲已经推开门,半个身子浸在巷子里的阴影中,蓝布带末尾一截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条被抽了骨头的蛇,也像条永远到不了地平线的路。

「……」

父亲消失于视野外不久,厄仑斯开始思考。

厄仑斯想了很久,他得不出答案。在他对「旅行」的定义中,「旅伴」是必需的,可他失去了「旅伴」,「旅行」无法成立。贝尔格证明厄仑斯不配成为「旅伴」那一天的夜晚,厄仑斯看见了贝尔格回到别墅。厄仑斯伏在墙外听动静,听见了叫骂、鞭打,掺着血腥味的悲鸣传入耳中。他明白贝尔格注定来不了了。

厄仑斯的「旅行」已经结束了。

夏威尔对这个城镇实施可怖威压的时候、母亲死的时候、父亲埋入现实的时候、贝尔格再出不来的时候,这「旅行」就到头了。他成为徘徊者,在新修的地面上徘徊着,有时会盯着齐林别墅的高墙发愣,更多的时候是在漫无边际的麻木的人流里发愣。他离开、离去,他似活在夏威尔的统治里,而这不上班的行动又似在说他的反抗——或许在未来,他父亲死的时候,他也会成为那作坊里的一名工作者。荒野是第一重禁锢肉体镣铐,而工作是第二重束缚精神的镣铐,随后是死亡的第三重剥夺肉体与精神的——

「厄仑斯,是我,贝尔格。」

绑在贝尔格的脚踝上的镣铐。

「贝尔格,怎么你——」厄仑斯惊呆了。

「嘘——不要喊出声。」夜间,厄仑斯游荡到齐林家附近时,贝尔格突然从熟悉的破洞底下出现,他身上还沾着草,脚上是断了链子的镣铐。他胳膊有许多淤青,浅的是去年的,深的是最近的,夏威尔为了让他能在一些正式场合上出席,刻意挑着能被衣服遮着的胳膊处打。

贝尔格手里是一封信。厄仑斯还没问信的来头,贝尔格就粗暴地把它塞到厄仑斯手里,然后退到墙壁那,深吸一口气,说:

「拿着它,跑到大道上去,把它交给一辆龙车的车夫,车夫会带着你去那个神秘的共和国,那里是比我见识的每一寸海洋、陆地都要壮丽的国度。然后,去旅行吧,厄仑斯。」贝尔格说。

「贝尔格,那你呢?你不去旅行吗?」厄仑斯问。

「你忘了一个事实——你证明不了你配得上把我带到你的旅行里。现在,去旅行吧,厄仑斯。」贝尔格颤抖着说。

「我的旅行需要一个同伴。」厄仑斯握紧了信纸。

「生于荒野,伴也荒野。你的同伴就是荒野,这寂寥的令人窒息的荒野会时刻陪伴在你的左右。然而你不要回到这荒野来,它不值、不善,它只会成为你旅行的累赘。你迟早要丢下同伴,相信我,旅行不一定需要同伴。去旅行吧,厄仑斯。」贝尔格高速说话,像怕着时间到了。

「那我还是……」就在这时,高墙后面传来一阵喊骂声。贝尔格全身战栗,他明白,是父亲发现了不对劲。时间不多了,一切都要有一个了断。贝尔格压着声音、却撕心裂肺地命令道:

「去旅行,厄仑斯!」

厄仑斯的双脚仿佛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将信纸攥出放射状的裂痕,纸缘割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月光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震颤,厄仑斯像濒死的龙崽朝着天空叹出沉痛的龙吟。

某个瞬间,他的左脚跟微微抬起,碾过一颗碎石粒——这是身体比思维更早做出的抉择。紧接着右腿肌肉骤然绷紧,裤管在膝弯处扯出锋利的褶皱。他奔跑的姿势像被狂风扯断线的木偶,起初几步踉跄得几乎栽倒,手肘撞到围墙蹭出血痕也毫无知觉。

断链的镣铐声突然在身后炸响。厄仑斯的右鞋在急转时甩脱,赤足踩上碎石路的刺痛反而让动作变得流畅——此刻他才真正开始奔跑,像被荒野追逐的风滚草,像被枪声惊起的沙雀,像所有注定要独自上路的逃亡者那样,把一句「去旅行」碾碎在足底,踏成通往自由的残酷节拍。

贝尔格看着厄仑斯风尘仆仆地离开,自己则钻回洞里,回到了院子里,恰好碰上他的父亲夏威尔·齐林,以及一众仆人。

「那个草料堆……居然,居然有那个地方……贝尔格,你居然想着在这个时候乘龙车离开?」夏威尔尖声喊。

「对不起,父亲,我并没有离开这里,我约来的车夫很快就会走。」贝尔格压住表情说。

「向我好好解释你今天展示给我的所有的可怕的秘密……钻狗洞?学老鼠?齐林家的继承人?你该庆幸你这身皮囊拿去舟国还能贱卖个好价钱!来人,压着少爷,我要亲自让少爷知道什么叫血统的秘密!」夏威尔气势汹汹地说。

说罢,他招招手,几个仆人就走到贝尔格面前。

贝尔格看了看仆人们的脸,都是从哈齐德尔雇佣过来的人,理所当然地拥有着普通人无法秉持的力量。只是,贝尔格觉得他们的脸有些好笑、可悲,于是他嘲讽般笑出了声。

「我的秘密已经结束了,有什么好展示的。」

他被仆人们轻而易举地抬着四肢,朝大别墅的门里走去。接着是彻夜的悲鸣,是惊动了太阳的一声鞭笞。仆人们在举灯时,灯光沿着鞭子抡起的弧线泼洒,在天花板上画出断续的丝条。贝尔格咬碎臼齿,血沫落在地毯的葡萄纹样里,暗红浆果突然鲜活起来。当夏威尔甩动镶着诺顿商会徽章的皮带时,某个仆人注意到,徽章上代表原则的天平浮雕,正在儿子的血肉中烙出焦黑的十字刻痕。

厄仑斯好像在龙车上感受到了贝尔格的痛楚,于是他透过客厢的玻璃朝外看,是风滚草、仙人掌与望不到边的沙尘,却稀稀疏疏多了许些草。他从没见过有草的荒野。

客厢与驾驶座间没有挡板,也就可以与车夫搭话。来自桑衫的龙车车夫,则戴着顶草帽,身披件白外套,面容平直眉骨,颇有几分土似的黄色色泽。

「(桑衫语)小哥们儿,恁这么晚才出来,咋不吭声嘞?」

「(歌干帝亚语)啊,对不起,您说什么?」

「(桑衫语)啥嘞?烤地瓜?」

「(桑衫语)哦哦,我晓得辽,(生涩的歌干帝亚语)你,饿?吃?」

「(歌干帝亚语)我?不饿不饿,真的不饿!」

「(桑衫语)中,咱就当捎个会喘气的包裹。」

厄仑斯没再敢说话。车夫则不解地挠了挠头,也没说话了。

在龙踏出每一步时,风滚草正在举行暴烈的成年礼。它们撕开自己的茎网,将种子射向月光最稀薄的区域。那些线状魔物脱离母体后立即展开骨架,像被拧紧发条的青铜罗盘般指向星群空缺的方位。最年迈的那株突然弹射到龙车正前方,用荆棘刺穿自己的核心,爆裂的汁液在沙地上浇铸出赦免令——所有新生的风滚草都选择与父辈背道而驰。

他能听见荒野沉重的心跳。那一声声震彻灵魂深处的魄力,就像在挽留离开的自己。

咕咚、咕咚,如自己的狂躁的心。

☆ ☆ ☆ ☆ ☆

十几年后,这个镇子除了表面光鲜亮丽,似乎再找不出什么好的了。每个居民都有了自己的相对现代化的屋栋,屋栋里摆着的还是破床破被和破木桌。作坊的规模占了整个镇子的一半,倒不是说它占了原有的地方,而是说它朝荒野上扩建,以致规模和原本的镇子同等大小了。再看看作坊里面,工作车间的安全保障至今未能得到有效改善。

特洛·诺顿把商会长的位置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西蒙·诺顿。西蒙·诺顿比特洛·诺顿更遵守原则,在贸易方面纯粹到了极点。由西蒙·诺顿管理的诺顿商会,规模更加宽广、待遇更加优厚——前提是,在他手下工作的人绝对不能靠卖人情工作、靠诡计把戏贪财。

诺顿父子的初心都是改善舟国的腐败经济体制,他们可以在贸易之外的事情保持人性化,唯独在贸易方面绝对秉承理性。然而那不会有效果,因为舟国是烂到骨子里的,诺顿父子只有经营这一片绿洲般的存在。尽管这样,诺顿商会仍然是十大商会之首,是其他商会无可匹敌的。

贝尔格继承了家产,成为了夏威尔·齐林对抗西蒙·诺顿的傀儡。毫无疑问,齐林家永远无法战胜诺顿商会,夏威尔则认为是时间问题,故下令让仆人压着贝尔格继续处理那些商单。除此之外,夏威尔还让当地一个相当比较俏丽的姑娘跟贝尔格结婚,其实在暗地里对姑娘也完成了傀儡化改造。现在还不急着让两人生子,只让两个人有着名义上的婚姻,到时候还能拿去做保险。夏威尔还逼着贝尔格到小镇里游行,以加快当地人对贝尔格的崇敬。游行示威不需要太多次,一次就够。

贝尔格经常被派去到国外接触商务。他想趁着机会去桑衫(Sunshine),也就是他曾给厄仑斯提到过的神秘的共和国,而父亲不准。父亲认为桑衫不会愿意跟齐林家接触,因为桑衫秉承的观念与他的作为相冲突,在那里扩展业务多半要栽跟头。

不知道厄仑斯怎么样了,只清楚那封信交到厄仑斯手里,厄仑斯逃离了歌干帝亚的荒野,自己则被囚禁在永恒荒野中。

这天,贝尔格再一次从舟国回归。十几年后,国际魔导科技已经有了显著的起色,并且与其他非魔力领域交相结合、诞生了划时代产品「一体机」,相伴而生的是「魔导车」。贝尔格就是乘着四个轮子快过龙车六条腿的魔导车回到小镇的。

他一下车,就迎来了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他们都是被魔导具害了身体的人。贝尔格离开的这一周里,他们买不到药,他们等着贝尔格回来打开贩卖渠道,不然自己就要死了。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乞求,这群围上来由却跪在地上俯首的「乞丐」们啊。

仆人们也下了车,一边保护着贝尔格向别墅的方向走去、一边用健壮的手臂驱赶人群。贝尔格听懂了他们的哀嚎,那几乎没有怨恨,只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恩赐的乞求,被驯化的他们大概早就失去了对抗争的欲望。夏威尔的手段就是这般残暴,贝尔格早已认清、早已服从、早已麻木。

突然,有一个老奶奶钻着空子,穿过仆人来到贝尔格面前。她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紫的,是典型的魔力病患者。她全力挣扎,坚持着没被仆人们拽开,并坚持着朝贝尔格倾诉苦衷。从她的疯言苦语中,贝尔格了解到她拿不出买药的资本,但仍然想要等贝尔格回来给她的孩子开一条生路。贝尔格于心不忍,打算伸出手安抚情绪时。

「我的先生,不要那么做。」

他的歌干帝亚妻子用舟国话打断了他。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颜值入得了眼、实则为夏威尔的忠诚傀儡的女性形象,如今就穿着白色蕾丝纱裙站在自己身边,是监视自己的可怜人。贝尔格在心底唾骂她,也唾骂自己。毕竟,同龄的男女都没能逃过那恶棍的手掌,都挺可悲的。

「你是这里的王。」

贝尔格收回了手。而老奶奶的眼神一凝,她随即露出少见的仇怨。贝尔格知道她想杀人,他希望自己也能死,尽早从这个地狱摆脱。十几年来,他一直煎熬着、痛苦着、挣扎着,仿似下了地狱。他的心已经快要被消磨至尽,是曾经与厄仑斯的「旅行」维系着他作为傀儡的与人的联系。

在老奶奶张开嘴、准备扑上来撕咬他的脸时,他闭上了眼。他忽的想起了「旅行」。贝尔格对「旅行」的认知是得到自由,并不像厄仑斯那样纯粹。他向往厄仑斯的从心所欲,于是就把信封交给了他——自己逃到龙车上也只会被抓回来,把信交给厄仑斯也是出于现实考量。不可能实现了,这逃离荒野的「旅行」已经断掉了,贝尔格注定要死于荒野——不如现在就死去,解脱也好。

「(老奶奶)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牲……啊——」

在老奶奶与仆人发生争执时,老奶奶被仆人们甩了出去,摔到大理石地面上「铿锵」响了一声。那虚弱的孩子就脱离了怀抱,便就头坠到地上,也「铿锵」了一声。贝尔格这时睁开眼,发现周围都寂静了下来。眼前就是那孩子,仆人们不自觉地为孩子让出一片空地来,死去的生命在此刻还泛着蓝色的微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奶奶站起身,癫狂地冲过来。健壮的仆人想拦,却被她撞开了。贝尔格知道,自己该死了。他敞开臂,打算迎接死亡。然而他没有。老奶奶冲到空旷地中央,跪着抱起那死童,用额头感受冰凉,用手掌抚摸红肤,用亲吻询问活着的可能。她悲痛着低头看小孩,又惊恐着抬头看贝尔格。贝尔格与她对上视线中,他看见绝望。突然,她不动了。贝尔格走上去、弯下腰,检查她的眼神——死灰。用手指感受鼻息——无气。

「她死了。」贝尔格在心中默念。

「她死了。」躯体无意识地说出。

「她死了。」妻子在一边讲出口。

咕咚。咕咚。荒野,震颤生命。

妻子和仆人们一起拉着贝尔格离开了。一个仆人不小心撞到了那跪着的死人,死人倒了下去。没人扶,只有等着扫尸的人来,大概要到晚上去了。然后贝尔格回过头,妻子给他纠正回来了。

这就是贝尔格的生存现状,想活不得,求死不得。

贝尔格必须带着这生命,走进金碧辉煌的齐林大院,在一声声熟悉但陌生的「少爷」中登上金边红毯铺着的通往别墅里的台阶。他迷惘地左右张望,两列披着坚铠的精兵,持着开刃的剑守在别墅大厅左右两侧。他们本来都该在别的地方待着,是贝尔格依靠草堆出逃的事实暴露后,屋内屋外都驻守着这样的精兵。贝尔格继续向前走,方向是前方台阶尽头的二楼的自己的房间。

走到门前,他的妻子就说:「我先退下了。」然后妻子提着裙角走开了。剩下的仆人,则两下两个守在门口,其余的就到专门的地方待命。回过神来,除了身边这两个跟雕像一样的家伙,似乎就没什么人陪在自己身边了。他又一遍怅惘地张望,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拖时间,就凝聚意识、咬着牙跨入房间内。

「……」

书房兼卧室,几乎构成了贝尔格的一生。这里是他处理各种文书的地方,也是摆有数百本书的地方,以及放了床、桌椅和「滴答滴答」细弱响着声音的挂钟。没有任何可以玩的东西,就连书架里都没有半本讲故事的书。在童年时就是这样了。

贝尔格再次想起来,自己是在有了记忆时就呆在书房里了。如果停下学习经商,夏威尔就用鞭子抽打。每次抽打后,夏威尔会用疗愈仪恢复他的伤口,痛感不会磨灭。接着继续抽打、治疗、抽打……他终于把书学进去了,夏威尔接着教他那些阴谋诡计,搬来各种沙盘供他操作,每输一次就挨一次打。贝尔格也确实把那些手段学到手了。

摆在桌上的就是他的手铐——一堆文书。

「贝尔格,会议谈的怎么样?」夏威尔来到他的门口问。

「不太算顺利,我只勉强得到了伊万商会的——」没等贝尔格把话说完,夏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我是问西蒙·诺顿有没有到现场!」夏威尔尖声叫道。

参与商务、出席酒会、经商贸易,贝尔格要在这些地方把他学到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昨天刚跟西蒙有过一面之缘。西蒙没关注贝尔格胸前的齐林徽章,但他已经观察到了贝尔格的「手段」。在那个会场上,西蒙仅出于礼仪而象征性地与贝尔格握手,随后没寒暄就离开了。

「他确实来了。」贝尔格深知父亲对复仇的执着。

「啊,这该死的诺顿,可恶可恶可恶……他有没有对你表现出半分攻击性?」拐杖连敲地面三次。

「西蒙·诺顿完全没有表现出厌恶。」贝尔格说。

「他的表情是信不过的,他准得是盘算好要打压我们了!贝尔格,你给我做好准备,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他搞垮!」夏威尔指着贝尔格喊,仿佛自己的儿子就是那该死的西蒙·诺顿一样。

贝尔格汇报完毕,夏威尔在仆人的搀扶下离开了门口,去了庭院。夏威尔不再圆滚滚了,而是如风中残烛般的消瘦,但他抽鞭子的力度照旧。看着年迈的夏威尔离开,贝尔格忽然有了想要弑亲的冲动。然而按现实讲,他没有那个能力。迄今为止,他有这样无谓的冲动已经约有千来次。

贝尔格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父亲,贝尔格不承认有这样一个父亲,贝尔格有一个名为夏威尔的父亲。命,此之为命,贝尔格困在命里头,生命的囚牢束缚精神的自由。然而精神与生命相生,如果要摒弃生命,精神也要……不,人类死后还可以变成鬼魂,虽鬼魂不能干涉物质世界,但依旧有着……不,鬼魂只能在一定空间里移动,只能任夏威尔摆弄思想,精神照旧苦痛。啊,自由,你在哪里?我的自由,你究竟去了哪里?如果自由就是我的「旅行」,我情愿抛弃我的生命与精神去「旅行」,厄仑斯的「旅行」虽然与我不同,但那也能达到自由啊!我要让贝尔格这个名字挂上自由的标签,可我已经,无能为力。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何时才能将我带走,这人间?这荒野里的人生,我何时才能,走出去?

走不出去的。

咚、咚、咚,贝尔格拿着笔敲桌子,敲桌子的声音被门口的仆人听见。于是仆人探着头,说,「少爷,您不工作,我们会汇报给老爷,请您自重。」贝尔格停止敲击,仆人的头也缩了回去。

「……唉。」这是憋在心里的。

叹惋、沉沦,成为被宰割的风滚草。爆裂、死亡,荒野是归宿。

……

咕咚、咕咚,荒野的心脏在跳动。

地震吗?贝尔格发现自己握不住笔了——笔在剧烈地颤抖。

咕咚、咕咚,来自荒野的警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地震如此剧烈,而他没有接到半分通知?而且这里的地质算比较稳定的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妈的,什么情况?!」看来夏威尔也不知情,贝尔格心想。

咕咚、咕咚,荒野急促地呼喊。

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巨响冲破了夏威尔用钱打造而出的墙体,存在了二十年的齐林别墅终于被第一次袭击。从这一侧击到另一侧,在两张墙面上打开了圆形的大洞。断梁、尘埃、以及花瓶也一并跟着人飞了出去,击在庭院的墙壁上,墙却没因而倒下。马上,门口的仆人被吓得慌忙逃走,在贝尔格的视线中磕磕绊绊地消失了。巨响震撼身体,神经被全部激活,仿佛十几年来的麻木不甘在此消除。

夏威尔还在院子外,但应该没有被影响到——不顾上那么多了,贝尔格匆忙跑出房间门,站在可以看见大厅残体的二楼道上。

「嘿,贝尔格。」

「旅行」的厄仑斯,骑着一辆二轮魔导车来到了大厅正中央。

「你怎么敢拆我家的。」贝尔格说。

「又不是我拆的,我交了算地位算比较高的朋友,他们刚我故国领导聊过,得到了非法军事目标打击权,就打了发远距魔法弹,给这轰了。不过别担心,他们是专业的,绝不伤及平民,只针对夏威尔来。」厄仑斯自信地答。

「看来你在桑衫呆的挺棒。」贝尔格说。

「这十几年我不混熟点怎么行?不过你说桑衫很壮丽,倒确实,他们那的民风朴实得能称得上壮丽,我一到哪个村子里就被喂了八盘大烤鸡!」厄仑斯捂着肚子回答。

「桑衫怎么样。」贝尔格说。

「很棒,很好,大家把我当兄弟,还因为我而编了本歌干帝亚词典,说要多多关照国外友人。」厄仑斯神采飞扬地描绘道。

「我现在比你有钱。」贝尔格说。

「有钱又怎么样?你当初不也还是比我有钱,我哪次没叫上你?就你还惦记着那破钱钱钱的,跟那老东西学坏了?」厄仑斯讥讽。

「如果我真学坏了呢。」贝尔格说。

「那我就会把你拽上这辆车,把你从夏威尔身边剥离开来。」厄仑斯神情严肃地说。

「我的旅行缺了一个旅伴,你要来吗?」厄仑斯马上像想到什么一样,对着贝尔格问。

「你那破车还能有我的位置?」贝尔格说。

「我一直在留你的位置。」厄仑斯伸出手。

「我配吗?」贝尔格说。

「你永远配得上。」厄仑斯说。

「好,向我证明,你配得上让我成为你的旅伴!」贝尔格说。

「我会用旅行彻底打败你的,贝尔格!」厄仑斯说。

两个少年还是那两个少年,互相邀请对方「旅行」的少年。一个是向来就从心所欲的少年,一个是曾被万诸物象囚禁的少年。然而命运如此,对着「旅行」有着不同看法的少年,即使长大以后,终究是回到了「旅行」之上。

贝尔格迈出腿,拉上曾经那个少年的手。厄仑斯拉住曾经与他竞跑的手,启动了二轮车。厄仑斯骑着车、载着贝尔格在别墅里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厄仑斯进来的圆形大洞驶出,碾过掉下来的夏威尔肖像画,然后朝着荒野碾去,再不回头。

越过大理石地面、碾上大道,他们曾在这里进行局限性的旅行,也在这里进行过断了旅行的竞跑。时隔十几年,他们回到了这里,少年时期的梦终于在这里交织、实现。

没有白面包和水,只有前方的黄土尘沙,以及更远距离的隐约人影。他们欢迎着、呼喊着向厄仑斯招手,贝尔格为厄仑斯播下的希望、如今返回来拯救了他自己!他与厄仑斯一起抬出一只手,向这些友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穿过他们身边时,贝尔格亦还听到了小时候在舟国、从别人家游艇上听到的声响。他在那时偷偷爬上自家豪华游艇的甲板,看见一只小破艇上的人们在为一个小孩庆生,用彩纸炮喷出了五彩斑斓。他是多么的羡慕啊!如今他回过头,看见那群不认识的桑衫人朝自己的方向爆出彩纸,还张着用歌干帝亚字写着「旅行愉快」的大旗,纯粹地表达着他们的祝愿。

在此刻,贝尔格已经完败,他根本成为了厄仑斯的永恒旅伴!

「我们要加速了,贝尔格!」厄仑斯说。

「那好,加速,向前!我们已经不能再像曾经那样停下来、走回头路了,我们要前进,我们一直要前进!我们要跨越这片荒野!」贝尔格解放了他所有的压抑的无法表达的情绪。

前,继续向前,让轮胎碾着尘沙向前!跑,继续奔跑,让少年时常停的脚步奔跑!看,风滚草,翻滚的风滚草,畏惧着人类的风滚草,未曾在这片荒野停止旅行的风滚草啊!我,贝尔格,终于看见了草原,我终于在困于这片荒野后,重新正眼看见了荒野的边界!

咕咚、咕咚,荒野在低鸣。

☆ ☆ ☆ ☆ ☆

4061年,当人们提起「风滚草之国」歌干帝亚时,他们总得谈起歌干帝亚的特色食品「风滚草饼」。然而,让风滚草饼得到大规模宣传的,并非是它本身确实很美味,而是两个开着二轮魔导车始终在各地来往的男人。

在十年前,桑衫派出了一大批优秀人才来到歌干帝亚。

通过政治外交,夏威尔及类似夏威尔的人被定了罪,这些有恶劣过节的家伙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桑衫还与歌干帝亚合作建立跨国审判庭。歌干帝亚从此摆脱暴政了。

桑衫还带来了援助性质的先进设备,都同时显示着歌干帝亚文字与桑衫文字,便帮助当地人搭起自己的完整产业链、建设自己的公共设施。歌干帝亚的社会运作再也不用依赖国外了。

并且,桑衫还特地调了专家组,为工作提供指导,顺便在当地带出了许多优秀的徒弟。歌干帝亚有一大批自己的建设人才了。

很快,通过桑衫的技术合作与共享,更多的国家参与了援助,为这个国家的建设提供了极大助力。尤其是舟国,舟国的西蒙·诺顿向这里提供了大量资源,加快了近50%的进程,尽管那些资源都是库存过剩的——至少诺顿商会是十大商会里唯一提供援助的。

然而要问舟国为什么不是拉动歌干帝亚站起来的国家——那就看看舟国自己的腐败现状吧。舟国到现在为止,能像诺顿商会这样坚持原则的,还是只有诺顿商会一个。

歌干帝亚的建设工作有了起色,名声便传了开来。

但如果你去问当地居民,歌干帝亚最有代表性的内容是什么,他们一定会欣喜着告诉你说:

「是两位伟大的精神领袖!厄仑斯与贝尔格·齐林!」

「我儿子出息了,不容易啊!他每次回来能给我带几十本书啊!」

歌干帝亚人绝对不会忘记,是厄仑斯与贝尔格的「旅行」

他们越过每一片森林、草原、山峦,甚至把车绑到船上,越过了川河、湖泉、大海。他们几乎见识了每一处人类域的风景,也写下了许多知名的游记。在游记当中,两个人常常要推销歌干帝亚的特色产品。因为他们涉足范围广,歌干帝亚的风滚草美食就被传到各国的底层当中,让无数的人类知晓了它的存在。

厄仑斯与贝尔格已经把人类域的所有国家逛了个遍。在那标志着探索精神的「格勒荣誉之海,黄金舟无限国度」,贝尔格与西蒙的再次相见再不是冷气团团。在那「神明诞生之地」的裘诺斯,他们又见证了古战争对大地的摧残。便又去到了哈齐德尔,碰见崇尚打架的哈齐德尔民族,两人刚刚踏入国境时,就被哈齐德尔人「招呼」了——幸好有游记读者挺身而出,不然就脱不了身。

他们还不满足于到各个国家旅行,或许是见惯了社会环境。于是他们去往了「迷踪森林」,自然诞生的空间迷宫规模最大的地方,遇见了贝尔格当初见到的「指路人」——他是被从另一片空间迷宫调到这里来的。接着还去了「大沙」,在地下的固化砂岩巢穴中聚集着一众高级魔物的纯沙之地,碰上了能飞行的「蝎尾鸟」,于是加大马力逃脱生命危险。并且去了「青砂平原」,英雄们在这里与魔物们发生过人类的文明存续之战,巨量的魔力至今还影响着砂石的颜色、让平原看上去诡异而又瑰丽。

是啊,在隔绝人类的「膜」终于被消除后,「人类域」的地理概念就被定义为曾经的「膜内」了。然而他们的思想从没被那夺杀生命的「膜」困住过,直到4060年「浩劫」结束并伴随着「膜」的破灭以前,他们也没有想过停下。

就像歌干帝亚的那片荒野。

生也荒野,伴也荒野,越也荒野。厄仑斯与贝尔格从荒野中知晓的,就是驾驭「荒野」这个概念。荒野,人说不清,或许是那黄土尘沙,或许是那骇人监牢,更或许是一间书房。然而是荒野困住他们,于是他们向着荒野外的世界充满向往,力量就聚集在身体中,「旅行」就成了他们驾驭「荒野」的巨力!

必须跨越荒野,才有可能完成所谓的「旅行」。然而,如果「旅行」将只剩下荒野,那就期待「旅行」本身,「旅行」的过程就是跨越荒野。旅行中的同伴就是荒野,这壮阔的宏大的荒野会时刻陪伴在人的左右!

时至今日,探索完所有人类域的他们,还在追逐着荒野上的风滚草。自由翻滚,从心所欲地飞飘,这就是风滚草。风滚草的成年礼是将聚成一团的自己撕裂、换作新的风滚草的新生的种子,是超脱了死亡的永恒!

他们开着二轮车,朝着那逃离的风滚草、朝着域外的方向驶去。他们早已决定好方向,他们终于能把这个任务予以执行。他们仍要留下自己的足迹,证明他们会见识到更多的天地,向着探索与自由出发,向着未知与未来行进。

咕咚、咕咚,荒野在心中怒号。

「嘿,贝尔格,想不到这里还有风滚草!」

「那就碾过去,让它知道我们的厉害!」

向着辽阔大地,向着苍茫大海,向着璀璨星空,「永恒旅行」。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