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烈阳很毒,风更毒。
风中夹杂着砂砾,不仅吹得人皮肤生疼,还吹干了人身上的水分,把人脸和嘴唇都吹得像是戈壁滩的地面一样干涸皲裂又敏感,若是用手轻轻一碾,都能磨出血来。
几十辆马车正由南向北驶去,马车上坐着的人,各个用厚布遮住身体的,脸上都戴着黑色面具。
这其实是经常在塞外行走的人的正常装束,可以有效防止风沙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但现在给人的感觉,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阳间的人,而这也正是他们这一伙儿人的身份——鬼差。
而这些鬼差驱使的小鬼,此刻都被用绳索拴在马车后方。
这些“小鬼”大都穿着单衣,蓬头垢面,饿得皮包骨头,上面所说的,大抵就是他们现在的状态。
他们的双手被绳索捆绑,绳索的另一头系在马车尾部,马车不断往前走,他们也必须配合马车的速度保持相同的步调,否则就会被拽倒在地,被马车拖着前行,这样的话,就再也起不来了。
这些鬼差可不会停下马车来等人,而是会割断拴着那些摔倒者的绳索,任其倒在地上,被后方的马车和乱蹄碾压和踩踏。
若是有人以为扛过这些便能生还,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马车后方,还有几个骑着马,拿着刀枪的鬼差在补刀,掉队的人,无一例外都被砍下了脑袋。
所以,这些人只能不断地迈着双腿,即便双腿早已经疼痛不已,也不敢停下脚步,直到他们在这漫长的折磨之中,失去求生的意志,才会在绝望和痛苦中迎来自己的解脱。
这群人从前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但现在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奴隶。
他们不是真正的鬼,那些押运他们的也不是真正的鬼差,而是西秦的“血鬼营”,专司从陷入战乱的别国领地掳掠百姓为奴。
前些日子,南齐发生了战乱,流民四处逃窜,有一支流民凑到一起往北逃,想要逃到北方的大梁国去,但很不巧,途中遇到了外出猎奴的血鬼营。
于是,这伙儿流民就成了奴隶,被拴在了马车后面。
经过两天的跋涉,奴隶已经死了近两百人,这是血鬼营在有意筛选,存活下来的,基本都是年富力壮的青壮年男人,女人少之又少。
但也有例外,比如在最前方的马车后面拴着一位女游侠,这女侠武功高强,尤其是刀法卓绝,之前一直在护持流民前往大梁国,在血鬼营来袭之时,以一敌众,砍死了五六个鬼差。
她本来有机会能够逃走的,但在紧要关头,却被她一直保护着的流民给拖住了。
那些流民死死抓着她的衣领乞求带他们一起离开,几乎要把她的衣服给扯烂了,那力量怎么也不像是忍饥挨饿的人该有的,与其说是乞求,那更像是嫉妒,嫉妒女侠有能力逃跑,所以想要拉她下水。
而女侠也正是因此才被血鬼营的人给捕获了。
除了这位女侠,还有一个异类。
这是个被拴在第三辆马车后方的少年。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白净,脸庞瘦削,但却不似其他男人的脸那样瘦得棱角分明,他的面部轮廓柔和,五官长得很标致,眼尾向上翘起,这种眼眸,若是目光锐利,会显得英气十足,若是目光温和,就会带有一股子魅劲,而前面就属于后者,如果不是平坦的胸部,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女生。
只是,这美少年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只能半睁着,而且神采全无,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沾着的满是尘土,高挺的鼻梁略微泛红,光洁的额头和白净的面颊,此刻也满是泥污。
他的口鼻中不断呼出清气,又吸入满是扬尘的浊气。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呼吸节奏始终没有变化,与他的步调完全一致。
其他人都是累得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让喉咙和肺部吸满灰尘,然后剧烈地咳嗽着,像是要把心肺给咳出来一样,步伐也是一脚轻一脚重,毫无章法。
很明显,这个美少年也有着武学根基,但也只有一些武学根基。
美少年的名字叫做卫鸯,原本是南齐郢城卫家堡的小少爷。
卫家堡算是南齐有名的武林世家了,但卫鸯却不喜习武,这和他幼年时的经历有关系。
他幼年时曾随父亲外出访友,但路上遇到了父亲仇家的刺杀,他最喜欢的玩伴——鸢奴,当时为了保护他,在他的面前被人给刺死了。
自此之后,他便对江湖武林充满了抵触,要不是父亲强逼他学习了一些基础的武学根基,他根本都不想学武。
他没想到,就是这一点点他所抵触的武学根基,却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但他能撑到现在,靠的并不是这点武学根基,还有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不甘。
卫家堡灭门了,门下弟子惨遭屠戮,他在姐姐的掩护下独自逃了出来。
之所以是独自逃了出来,是因为卫家堡灭门的原因并非是被战乱波及,而是有内鬼背叛!
否则,以卫家堡的力量,还不至于在战乱之中没有自保之力。
复仇的情绪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再加上被连日的折磨,卫鸯不止一次想过就这么了结自己。
只要自己停下脚步,被马车拽倒,就可以死在马蹄踩踏之下,死在车轮倾轧之下,亦或是死在鬼差的黑刀之下。
虽然过程不算痛快,但这也算是一种解脱的办法,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再考虑仇恨,不用再忍受折磨,也不用再沦为奴隶。
可每每这时,他的心中总会出现另一道声音。
那些背叛的虫豸、食人的畜牲、还有丧命的鬼差,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凭什么他就得这么窝囊地死掉?
他能活到现在,不仅是靠那一点武学根基,还靠着心底的那一口气。
倘若这一口气泄了,他大概也就死了。
………
马车队并非日夜兼行,塞外风沙大,夜晚看不清道路,而且又有马贼出没,所以到了傍晚,车队就停了下来。
鬼差们围着篝火,饮酒啖肉,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而奴隶们只能自己动手刨出一个浅坑,把头埋在坑里,才能避免一觉醒来被风沙吹瞎双眼。
当然,鬼差也没有完全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几个鬼差提着几个木桶,过来分发水和食物。
水是附近的河水,甚至没有过滤,显得很是浑浊,而食物则是一把没剥壳的生麦仁,难以咀嚼,又剌嗓子,难以下咽,只能就着涩口的脏水喝下去。
卫鸯最初并不想吃这东西,但也没有其他食物能充饥,他不想饿死,只能梗着脖子把这东西咽进肚子里。
他排队去领自己的口粮,轮到他时,那负责分发食物的鬼差顿了一下,黑色面具下,似乎射出一道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卫鸯。
随后,这鬼差抓住卫鸯的手腕,把他拉到了跟前。
卫鸯感觉到这鬼差粗糙得如同干柴的手摩擦过自己手腕的皮肤,只觉得一阵恶寒。
黑色面具遮不住对方淫邪的目光,这种目光,这几天卫鸯见得多了,有来自鬼差的,有来自其他奴隶的,但知道他是男人,还要对他动手的,这还是第一个。
卫鸯早就预料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因为血鬼营并非寻常军队,军纪散漫,鬼差们并非是耐得住欲望的人,而奴隶中的女人又少,活下来的,除了那位女侠,大都是膀大腰圆,生着男人相的女人,他的这幅皮囊,很容易被这些压抑太久的鬼差给盯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等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他也没想出该怎么化解。
他太弱了,根本无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难道他真的和这个鬼差做那种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