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家克罗宁带着他那支残缺不全的队伍，踉跄着涌入平地边缘的土路，又拼死跑出几里地，他们才终于找到一处勉强可容歇脚的平地。
低洼地那头，反抗军并未追来。
身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早已消失，此刻回荡在每个人耳边的，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劫后余生者无法平息的剧烈喘息。
无人说话，幸存的二十多人如同行尸走肉。
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凝固的血污和尘土，那一双双失神的眼睛里，残留着未散的惊恐，以及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士气，已然彻底跌落谷底。
克罗宁随便找了处草地，举起手，打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停止前进……就地休整。”
他强撑着坐直身子，目光缓缓扫过剩余的手下。
步枪丢了，背包丢了，那些值钱的重武器更是一件没带出来，为了逃命，他们抛弃了几乎所有能被称为累赘的东西。
简单清点人数，能跟着走到这里的，不足三十。
这意味着，有超过两百多个弟兄，永远留在了那片洼地。
黑帮经营许久的有生力量，经此一役，可谓是元气大伤。
“二当家，喝……喝点水吧。”
一个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口子的小头目，踉跄着凑过来，递上一个皮质水囊。
克罗宁默默地接过，水囊入手颇沉，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解渴的欲望。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冰冷的水囊，目光从一张张灰败、麻木的脸上掠过。
“哎……”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统计一下……还有多少人能自己走动，多少重伤动不了的。找点干净的布条，给他们简单包扎止血。派两个腿脚还利索、眼神好的兄弟，去两头高处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
“是，二当家。”
小头目低声应道，蹒跚着离开了。
克罗宁打发走了周围的人，背过身，费力地解开下颌那已被汗水血水浸透的皮带扣，将那件象征着他二当家身份的、如今已破烂不堪的皮草大衣，扯下来扔到了一边。
汗水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渍，将他脏污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上。
他闭上眼，复盘刚才那场溃败的每一个细节。
舒伯特的队伍且战且退，分明是诱敌深入。
列奥罗和奥萨斯的部队则精准地牵制住了他们的两翼，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一开始，他们凭借精良的装备确实压制了反抗军，但对方的增援来得太快、太及时了，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
可他们哪来这么多人？！
这不合常理。
难不成，和前几日夜空中那颗划过的、据说坠落在远方的天外陨石有关？
那东西带来了未知的魔法或诡异科技，能凭空给反抗军捏出这么多士兵不成？
而且，对方的战术环环相扣，虽然执行上仍有瑕疵和生涩之处，但整体框架清晰，目的明确。
这绝不是什么偶然，这是一个早就张开了口袋，只等着他们这群猎物一头撞进来的陷阱。
可是，现在想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损失已经造成，败局无法挽回。
“走吧……回城！”
当摩比斯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克罗宁心中没有一丝回到老巢的安稳。
他没有直接返回黑帮总部，而是让幸存的手下先带着伤员去找相熟的地下医生处理伤势。
他自己则在街上匆忙打听了一圈，得知了大当家把城里剩下的人，几乎全都强制召集到了市中心的米兰大广场。
他不敢怠慢，立刻带着身边仅剩的五六个还能站着的弟兄，径直赶往米兰大广场。
越靠近广场，气氛越是压抑。
街道空旷，只有零星的黑帮巡逻队在街道上巡视。
黑压压的人群，摩比斯城所剩的大部分居民，无论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大约两千多张面孔，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聚集于此。
人群前方的高台上，是一座用新鲜木材搭建的绞刑架。
高台中央，站着马特尔帮的大当家。
他穿着一身裁剪极为贴身的黑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优雅地十指交叉，叠放在一根雕饰华丽的金色手杖上。
他微微仰着头，确保每个人都能看清他此刻“威严”的面容。
“……所以，你们觉得，缩在家里，锁紧房门，就能躲过这一切吗？”
大当家的声音透过一个简陋的扩音喇叭，清晰地传到广场每个角落。
“觉得我们马特尔帮暂时遇到了点麻烦，你们就能有机会喘口气，甚至盼着好日子来了？愚蠢！天真！”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简易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台下的人群一阵瑟缩，啜泣声被强行压回喉咙。
“我告诉你们！外面的那些叛军、那些打着自由与平等旗号的暴徒！他们要是打破了城墙，打进了摩比斯，你们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们吗？”
“他们会抢光你们藏在床底下的最后一口粮食，烧掉你们遮风避雨的破屋子，把你们的儿子、丈夫拉去当填充战线的炮灰，把你们的女儿、妻子拖进营地里充当玩物。我告诉你们，他们只会比我们更狠、更绝！你们现在的生活，至少还有秩序！”
台下的人群中，不少人心底在无声地反驳：
反抗军如果真的来了，情况难道会比现在更糟吗？
这些黑帮才是真正的暴徒！
可是，此刻站在高台上、掌控着武力和生杀大权的，正是他们腹诽的暴徒。
那具崭新的绞刑架，就在旁边沉默地矗立着，用它悬空的绳套提醒着每一个人，反抗或质疑的代价是什么。
“现在，正是需要你们证明你们存在价值的时候！是所有人为摩比斯城存亡奉献的时刻！”
大当家挥动手杖，指向人群。
“所有十五岁到五十岁的男人，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必须到城东征兵处报到！违令者，以通敌论处！女人，所有身体还能动的，全部到军需工厂和临时医院帮忙！每家每户，按现有人头，缴纳双倍的‘城市防卫税’！粮食、药品、布料、燃料……所有有用的物资，一律征用！胆敢藏匿者，格杀勿论！”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但面对周围持枪护卫凶狠的目光，无人敢大声反对。
“都给我听清楚了！”
“我的命令，就是摩比斯城现在的铁律！谁要是完不成任务，敢有丝毫懈怠或违抗——”
他故意停顿，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猛地抬起，精准地指向那悬空的、打着死结的绞索，一字一顿，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当、场、就、把、他、给、绞、死！”
“用他的命，让你们所有人都牢牢记住，在这里，在这摩比斯城！我的话，就是规矩！规矩大于天！”
可就在这时，人群边缘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方向。
二当家克罗宁，出现了。
他比所有人想象得还要狼狈。
广场上不少人都曾见克罗宁出征时的“英姿”：
他披着一身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脚蹬不知从哪位倒霉军官那里抢来的锃亮军靴，腰间挎着精良枪械，意气风发地带领着三百多号同样装备整齐的手下，浩浩荡荡地去“剿灭叛军”。
可现在呢？
貂皮大衣不见了，或许丢弃在逃命的路上了，或许只剩下此刻身上这件沾满泥污、被刮得破破烂烂的衬里，脸上和那双曾经锃亮的军靴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和干涸的血渍。
而他身后，哪还有什么三百大军？
这景象，无需任何言语，明眼人一看便知，克罗宁不仅打了败仗，而且是一败涂地，近乎全军覆没！
几乎在同一时间，广场上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清晰地回响起方才大当家那斩钉截铁的誓言：
【……谁要是完不成任务，敢有丝毫懈怠或违抗——我、当、场、就、把、他、给、绞、死！】
从立下规矩，到规矩的试炼对象出现，中间相隔，不过两三分种。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低语声便在人群中飞速蔓延，怀疑、恐惧、长期压抑下的愤怒，以及一丝隐秘的、期待看到权威崩塌的兴奋感逐渐发酵。
不知是哪个角落，一道尖锐的呐喊，率先划破了这份平静：
“败军之将！按大当家刚立的规矩，该吊死他！”
这句话瞬间引爆了积聚已久的情绪。
“对！吊死他！”
“大当家亲口立下的血誓！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绞死这个没用的失败者！”
“立了规矩就要执行！不然凭什么让我们服！
台下千余名群众的情绪被点燃了，振臂高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无数道目光，齐齐射向了高台上面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大当家。
大当家的目光扫过失控的人群，眼中杀机暴涨，猛地一挥手，对身旁的亲信喝道：
“开枪！镇压！”
得到命令的黑帮成员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枪口，一阵密集的子弹射向人群前方脚下的青石板空地。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暂时压过了喧哗，飞溅的石屑让前排疯狂的人群惊叫着后退，短暂的恐惧让沸腾的场面为之一顿。
然而，暴力的威慑并不能立刻平息所有的愤怒。
就在枪声过后那短暂寂静的间隙，一个格外响亮的声音，从人群后方炸响。
“凭什么？！你不是亲口说的，完不成任务就绞死人吗！那为什么不先绞死你的手下！！你言而无信，凭什么要我们这些人替你卖命！！这算什么狗屁规矩！”
这声呐喊，道出了太多人的心声。
大当家沉默了。
他没有去看声音的来源，只是大手一挥。
附近的亲信冲进人群，一阵推搡和叫骂后，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拖到了绞刑架下。
大当家走到台边，俯视着那个被死死摁住的年轻人，又扫过台下敢怒不敢言的人群：
“我有说过的吧？在这里，我的规矩就是天。他是他，你是你。你多嘴，会死。他做错了事，或许不会。这就是规矩。”
“你个狗杂种！！你不得好死！！”
那年轻人被粗暴地套上绞索，他嘴中咒骂着，但身体却被拖向了绞刑架。
两侧的行刑者面无表情，轻轻一推他脚下的活板。
“咔哒”一声轻响，活板打开。
那年轻人大头朝下，整个人瞬间悬在了空中。
他徒劳地挣扎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脖子上的绳索。
渐渐的，他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静止了下来。
广场上再度陷入死寂。
众人下意识地后退，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彩，也随着那具悬空的尸体彻底熄灭。
战争时，他们没有及时逃离，天真地以为能恢复平静的生活。
结果黑帮赶走了反抗军，在这片废墟上称王称霸。
他们后悔了，后悔当初一次次犹豫，没有在混乱初期把握住逃离或反抗的机会。
现在，他们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羔羊。
究竟谁能来救救他们呢？
国王？神明？还是……反抗军？
或许，他们早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间幕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