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在烈日下蒸腾出扭曲的热浪,橙红色的塑胶颗粒像被烤化的糖浆般黏着鞋底。
秋豪的钉鞋踏过起跑线,肌肉记忆让他的身体自动前倾——三十度,完美的起跑角度。
“各就位——“
裁判的哨声刺破凝滞的空气。秋豪的指尖抵在起跑线后,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在下巴悬成一颗将坠未坠的琥珀。
“预备——“
膝盖离地,臀部抬高,脊椎如拉满的弓弦绷紧。秋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战鼓般震得胸腔发麻。
砰!
刹那,秋豪如离弦之箭冲出。风在耳畔撕扯出尖啸,两侧的景物化作模糊的色块。
“秋豪!秋豪!“
看台上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初中部的女生啦啦队们举着手工制作的应援板,上面用荧光颜料涂着“橙秋豪“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这是......市大赛决赛?
秋豪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记忆的复刻中。右小腿肌肉正不断传来熟悉的灼烧感,那是他初中每时都会体验的痛楚。
在弯道处——他猛然发力,风压将制服短裤吹得紧贴大腿,露出肌肉绷紧的流畅线条。
一瞬间,他便与后方的阵型拉开,领先第二名足足三个身位——就像记忆中那样。
“最后一百米!“
教练的破锣嗓子穿透欢呼声。秋豪条件反射地加大摆臂幅度,锁骨凹陷处积攒的汗水随着动作飞溅。
终点线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红白绳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光,看台的声浪变得遥远,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但是,就在他冲刺的一刹那,眼前的画面竟然光速飞转,来到了赛后,来到了与他朋友们庆祝时的家庭餐厅——
“阿豪!“
穿着校服的翔太勾肩搭背,把冰镇运动饮料贴在他汗湿的后颈。“恭喜啊夺得冠军!体育特长生保送稳了吧?“
“阿豪,再加把劲,以你的成绩肯定能去体育名校!”胖胖的小森在一旁附和。
“喂,你要是高中读了别的地方的学校......”千织里低语。“不,没什么!祝你顺利!”
三人纷纷为秋豪庆祝,庆祝他赢得了市大赛的冠军。
谢谢你们——
秋豪本想张嘴回答,却发现喉咙里涌上铁锈味的血腥气。
他低头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掌心的老茧,指关节的擦伤,还有右腕那道缝合痕迹狰狞的伤疤。
不对......这不是大赛夺冠的那天!
记忆碎片突然扭曲,看台如褪色照片般剥落。
下个瞬间,他坐在空荡荡的医务室里,校医正往他膝盖上缠弹性绷带。
“嗯,膝盖损伤,不算什么大问题,暂停训练几个月,应该会好转。”校医冷冰冰的说道。
真的没问题吗?
秋豪打算这么说,却发现还没等他的神经发出信号,自己的嘴唇竟已经自己做出了回答。
“不会有问题的,不过你这段时间——不止是训练,建议不要做任何高强度的运动。”
对,我记得这里——这里是大赛后的体检!
因为赛前的高负担加练,导致秋豪的膝盖负荷过大。
不过只要休养一阵就好,不会对我的生涯有大问题。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才对......
下个瞬间,疼痛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向秋豪的神经——
鼻子里突然泛起消毒水的苦杏仁味,医务室的白色墙壁扭曲成医院的走廊。
他的右腿绑着绷带,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冲向手术室。
拐杖在瓷砖地上打滑的声音像指甲刮擦黑板,每一声都仿佛刺激他的心窝。
“患者血压持续下降!“电击准备——“
隔着玻璃,他看见父亲苍白的脸淹没在蓝色手术巾里。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与记忆中田径场上的喝彩声重叠,变成尖锐的长鸣。
“爸!“
秋豪用拐杖拼命敲打玻璃门,负荷过大的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想起来了,这天本该是亲生父亲来庆祝他夺冠的日子。
虽然初中那会,秋豪家早已离异,但自己亲儿子夺冠,父亲肯定会抽空来为他庆祝。
嗯,本应该是庆祝才对——
结果,不仅父亲出了车祸,自己的膝盖也彻底受伤,再也不能跑步......
“要是当时.......“他的喉咙里泛起血腥味,像是含着刀片。
如果决赛前没强行加练,如果能在父亲车祸时跑得再快一点,如果能代替那辆抛锚的救护车......
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自己,捉弄自己一个好不容易出点风头的普通人。
据说,所有人的运气都是固定的,在年轻时运气好的人,老的时候便会运气差。
至于秋豪——或许就是他大赛的时候运气太好,才会导致现在这个可笑的悲剧。
运气好?哼......或许只有那个瞬间而已。
父母离异这种事情,可一点算不上好事。
或许,只有自己——只有秋豪自己才会受到如此惩罚。
因为他那时实在太想出人头地了。
就像是宗教传说中的巴别塔——只是因为渺小人类太想触碰天空,太想触碰神,才会降下神罚。
一个人的命运都是固定好的,像秋豪这样的父母离异的普通人,就只有安心当个透明的小绵羊就好了。
对,所有那些了不起的大事,都交给了不起的人去做吧,自己只要管好自己那份就好——
“喂,少年!”
一阵冷清女声四周响起,像一柄利刃利落的刺破混沌的梦境。
秋豪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被困在记忆的医院走廊里——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是谁?“他扭头望向医院走廊的黑暗处,一个人影正从白炽灯下逐渐清晰——
“怎么了少年?你在做噩梦吗?“月依的声音从阴影响起。“不过你的梦可真够压抑的。“
她穿着那套熟悉的制服,洁白的衬衫透露出她傲人的身材,与周围灰暗的医院色调形成鲜明对比。
“你......你怎么在这里?“秋豪下意识伸手,指尖却在触及她发梢的瞬间穿了过去,像触碰一团雾气。
“别忘了,这是你的梦。“月依指了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与此同时,手术室的警报声突然尖锐起来。秋豪的视线被拉回玻璃窗内——父亲的心电图正在变成一条直线,用最醒目的警告提醒秋豪何为现实与梦境。
“真可怜啊少年。“
月依突然挡在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她的掌心没有温度,却带着奇异的安定感。
“听着,这不是真实发生的,是你的记忆在惩罚自己。“
“但这些都是事实......“秋豪的声音沙哑。“如果我没加练,没受伤,就能救下父亲......“
“如果如果如果!“月依突然提高音量,走廊的灯光随着她的情绪闪烁。“你怎么敢假定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的?“
她拽着秋豪的衣领,将他拖到窗边。窗外不是医院停车场,而是初中田径场的塑胶跑道,正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
“看清楚了!“月依指向跑道上的少年秋豪。“那个拼尽全力奔跑的家伙有错吗?那个想证明自己的家伙该被责备吗?“
秋豪又看见当年的自己正冲过终点线,看台的欢呼声海啸般涌来。
少年脸上纯粹的笑容像一把刀,刺得现在的他眼眶发烫。
“可是后来......”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冒险吗?”月依叉着腰问道。“就算你留在自己的小小羊圈,总有一天也会被大灰狼找上门,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说罢,月依转身向一片漆黑的走廊尽头走去——
“等等!月依!“
秋豪猛地从床上弹起,后脑勺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痛!“
他揉搓自己发酸发胀的眼皮,灰色的头发像个杂草丛披散。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落在卧室里,就连最不起眼的小螨虫都仿佛充满活力。
“你醒了啊少年,做噩梦了吗?”
书桌前,月依帅气的摆二郎腿翘坐,眼睛一直盯着冷冰冰的手机屏幕。
“等等......你变回来了!?”秋豪震惊地说道。
“嗯,就在凌晨,鸭舌帽那家伙被逮住了,现在大概被押送收容了吧。”月依没有看着他回复,显得很是冷漠。
“那......还真是恭喜......”秋豪弱弱地发声。“那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回学校呗,还能怎么办。”
“对,回学校,昨天可是早退了,要少不了挨一顿骂。”
秋豪低着头,不敢直视月依的眼,虽然月依压根就没看着他一直在看手机。
昨天那个可爱的小玩偶月依有多么亲昵腻人,现在这个变回正常的月依就仿佛有多么庄严冷酷。
果然,那场只是偶然的闹剧,像月依这种人根本不会露出如此狼狈的样子示人。
“阿豪,太阳晒屁股了,还不快点换校服!”
母亲的声音伴随着门把手转动的声响传来。秋豪猛地从床上弹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时月依还在他卧室里,如果现在被看到肯定会被妈妈误会的!!!
“等等!妈!别进来——”
他慌忙喊道,声音紧张扭曲。
但已经迟了。
门被推开,母亲端着早餐托盘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凌乱的床铺和空荡荡的房间。
“大清早的鬼叫什么?”她皱眉道。“做噩梦了?”
秋豪僵在原地,视线疯狂扫视房间——书桌前没有月依的身影,窗帘后没有藏人的痕迹,只有本来紧锁的窗户变得大开。
“我,我没事……”他干巴巴地回答,眼神心不在焉。
母亲狐疑地瞥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等会去学校好好给老师认错,下次再无缘无故早退你可就完了!”
门关上后,秋豪像被抽走骨头般瘫软下来。
他盯着书桌上的那面窗户,从中传来的除了阳光外便是萧瑟的冷风。
她先走一步了嘛......也对,像我这种人继续缠着她也只会拖后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