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薇拉魂不守舍地回到月影寝宫时，芙萝拉正在批阅今天落下的文件。
“嗯？这么快就回来了？”
芙萝拉抬头看了一眼薇拉。
“嗯……发生了一点事……”
薇拉刚刚把小洛兰安置在了之前那个临时住所，好消息是这孩子很听话，没哭没闹，只是一直盯着空气发呆，薇拉说自己要去一趟宫也只是乖巧地点了两下头……
一想到自己家那个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的“东西”，薇拉就一个脑袋两个大。
“洛兰那边怎么样了？”
芙萝拉随口问道。
经过今天的这场零伤亡战术，加上妮可丝那狂妄的爆裂魔法被抹除，芙萝拉现在对洛兰的印象，已经从“会使用存在魔法”、和“在庆功宴上乱来”这两个层面，提升到了“他很聪明，而且很强”这一层级上了。
“呃……挺好的。”
薇拉不置可否。
至少人活着不是……
“明天带他来一下早朝吧，陛下说要亲自奖赏他。”
可是芙萝拉的下一句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薇拉的心口。
早朝？？？
就他现在这状态？？？
要让那群守旧的大臣们相信今天这种零伤亡的战术是一个嘴上说自己12岁、但实际身高不超过1m1的小屁孩做出来的？这跟骑在他们头上一边拉屎一边说他们都是废物有什么区别？？？
她的嘴唇翕动，可是半天都组织不出来一个词。
“嗯？怎么了？他受伤了？”
芙萝拉见薇拉半天没回话，不禁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啊……对，对对，他受伤了。嗯，受了很严重的伤，下不来床的那种。”
薇拉的这个谎言极其拙劣，拙劣到芙萝拉甚至有点想戳穿她。
但储君殿下转念想到今天上午的经历，又有点担心自己要是戳穿反而会让薇拉变得更加大胆，于是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将这个想法放了下去。
“需要本殿宣……”
“不用！”
薇拉立刻打断，旋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跟谁说话，慌忙单膝跪地道歉，“抱歉，殿下……我的意思是……”
“他现在……不便见人？”
芙萝拉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从薇拉的言行中捕捉出来了这一层信息。
“……是的，殿下。这个小p……骗子现在伤势很严重，不是很方便让其他人看见。”
芙萝拉还是想笑，心说不方便被其他人看，就方便你看么？
“27。”
芙萝拉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笑意憋了回去，然后轻声开口，“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只要一谈到洛兰的事，你就会变得格外紧张？”
“……殿下，以后我会注意的。”
“这样啊。”
芙萝拉点了点头。
许是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意料之外的「变量」，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导致这位储君大人被皇后压迫的心都放松了不少。这让她儿时那种小恶魔的性格忽然又浮现了一点上来，还是没忍住捉弄道：“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跟本殿说说呢？”
“……”
一段长久的沉默。
但是，就是这份沉默，却暴露了很多事。
储君殿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刚准备说一声“算了”，就听薇拉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轻声说道：“殿下，我其实有不少困惑……你现在有时间吗？”
薇拉真的从洛兰身上学到了很多，她已经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压抑自己了。
“嗯，你说。”
芙萝拉放下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换作以往，她是不可能从薇拉的口中听到这种求解惑的请求的。
因为薇拉的家族是专门培养冷血刺客的影之一族，除了杀戮，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一直都是“少说，多做”。
所以芙萝拉其实小时候就一直在试图教导薇拉表露自己，比如带她玩过家家，教她钻狗洞，带她一起去平民的菜市场砍价……但估计是碍于“主仆身份”，导致薇拉一直都没有坦然接受芙萝拉的好意，属于那种“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不会去做”的执拗死小孩。
而这种情况，才过了短短半个月，居然就因为“洛兰”这个人的出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让芙萝拉很是惊喜，同时，又有些感慨。
——这个叫洛兰的男人……身上当真是有种不同寻常的“魔力”啊……要是接下来有空的话，要不要考虑把他纳入麾下，让小夜莺多跟他接触接触呢……
芙萝拉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倾听完了薇拉刚才经历的一切。
少女还是没有将她欺骗芙萝拉的事情说出来，并且把故事里的一些人名进行了更改、省略，过程也做了一些改动，不过效果和结果是一样的，基本没差。
“有点复杂啊……”
芙萝拉的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玉桌，“不过本殿大致能懂。”
薇拉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你的‘同类’，这个时候对方生活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喊你过去帮忙，结果发现对方自己就能搞定，纯拿你当工具人，把你当傻子耍，对吧？”
“对对对！就是这样！！”
薇拉忙不迭地点头。
芙萝拉轻轻笑了笑，“说白了，你的气，不是因为格伦家的那个小姑娘跟他走近的‘不开心’，而是气‘被背叛’，气‘自己看走眼’。”
芙萝拉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然后从空间戒指里取出来一面镜子，“再往深里挖的话，就是对于你而言，洛兰相当于一面镜子，能照出你被压抑的某种……‘想做自己’的欲望。”
说到这，芙萝拉停顿了一下。
她想到了自己。
——如果……本殿与洛兰多接触接触的话，是不是也能……
随后，储君殿下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诞的想法摒弃，继续将自己的理解缓缓道出，“你羡慕他的随心所欲，随后将羡慕转化成‘信任’，结果对方忽然有一天在你面前一边跳舞一边嘲讽，跟你说‘我是装的，你居然信了？哈哈哈哈，你这个……’呃，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能理解就行。”
有些不雅的词汇，储君殿下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替代，于是只好作罢。
“……我懂了，殿下。多谢你肯为我解惑。”
老实说，薇拉觉得芙萝拉分析的不对。但是她又觉得芙萝拉分析的很对。就……大概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有些细节不一样。
因为芙萝拉并不知道薇拉跟洛兰在“你到底会不会魔法”这件事上拉扯了很久，她也不知道什么月下共舞、天台小狗、小说原稿……所以虽然逻辑很对，但总是少了点什么。
薇拉实际上还是没搞懂自己为什么生气，而且她也不可能把这些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因为这不仅涉及到缇娅的「美梦预言」，会因此让她受到危险，而且还对自己的计划不利……
不过薇拉已经很感激储君殿下了。毕竟跟芙萝拉讨论一番后，她是真的捋顺了许多东西，至少表面上来看，那些乱麻似的情绪暂时找到了落脚点。
芙萝拉冲她轻轻笑了笑，语气温和：“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照顾他吧。不过明天还有一系列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你明天也要跟在本殿身边。”
“是。”
“还有，关于明天的早朝……”
……
……
从月影寝宫离开，薇拉并没有直接去小洛兰那边，而是先回到了影所，然后直接一头扑到自己的床上。
“我到底在气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薇拉的两只脚一上一下地摆着，然后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抓狂到甚至从头上揪下来了好几根毛。
虽然不想承认，但洛兰三番两次的刻意撩拨，总归是会让少女自作多情地想“他是不是喜欢我”之类的……没有人会讨厌一直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更别说这个“热脸”还很擅长照顾“冷屁股”的情绪，很懂她。
就算是生而为人的卑劣的“占有欲”作祟，即便薇拉已经明确拒绝了好几次，每次一感觉有不对劲就直接点出来说“我喜欢女孩子”，但洛兰的若即若离，始终在撩始终疏离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真的很让少女揪心——太过分了！人怎么可以坏到他那种地步！
最要命的是，当薇拉开始慢慢适应洛兰给予的那种被关注、被理解的温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连洛兰的套路皮毛都没摸透！
这种“你懂我，但我完全不懂你”的割裂感，简直比被族里长辈用毒蛛丝缠满的时候还要让人崩溃和绝望。
薇拉现在都还记得那种感觉——明明每一寸皮肤都在被千万根细针扎着，睫毛都在渗血，却不得不屏住呼吸装尸体，听着自己血珠落地的声音计时、调整心跳的频率，无论多么想呕吐、呜咽，都必须嚼碎了咽回肚子里。
这种物理上的疼痛，薇拉到后面已经麻木了，假如现在再让她回去体验，估计都能安稳地睡过去。
但偏偏洛兰带给她的，是精神和心理上的空虚与无助，比蛛丝勒进骨头还要难受。
——等什么时候那个混账变回来，我一定要再揍他一顿让他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薇拉冲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日记本，愤愤然在上面写下今天的日期，刚写完“洛兰”这两个字，她就恶狠狠地戳了一下又一下，笔尖在其上洇出好大一个墨团。
她想写点东西把这个混蛋臭骂一顿，但羽毛笔在半空悬了半天又泄了气，被她干脆丢到了一旁。
少女叹了口气，又将自己的头枕在臂弯上，偏着去看夜景。
窗外在落雨。
这场雨来的不算突然，因为空气从下午起就一直非常潮湿，但其实直到午夜都还没有下雨，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就落了。
影所外面有一层薄薄的魔法屏障，雨滴落在上面，滴答滴答的。
听着雨声，让少女不由得想到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比如那会儿自己拖着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身体回家，吃过饭后，也经常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默默地盯着窗外的雨发呆。
她很喜欢看下雨，因为看着看着注意力就会涣散，然后就不会想那么多事了。
可雨会停，涣散的思维也终会收拢。
少女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刚刚虽然心里说等洛兰变回来就好好揍他一顿，但薇拉是有点害怕那一天真的到来的。
说到底，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洛兰在骗她。她怕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自始至终，两人的这段关系就明晃晃地写着“相互利用”四个大字。
薇拉要利用洛兰完成计划，而洛兰……薇拉原以为他是在利用自己保护他，因为他实力不够，需要一个强大的战力。
但现在再看看，这分明就是扯淡！
换言之，薇拉到现在都不知道洛兰到底要利用她干嘛……
假如洛兰真的有他表现的那么强大的话，那是否意味着，自己其实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呢……
雨声逐渐变大。
少女坐直身体，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但很快就又焉巴了下去。
之后，她干脆将腿搁在了椅子上，用头抵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幼兽。
「影子」是「工具」，可以没有情感，可以没有思想，但，绝对不能没有「价值」。
尤其是作为依赖「记忆」的「存在魔法」使用者，要是连“利用价值”都没有了，要是连「被记忆」的条件都失去了，是真的会因为「被忘记」而从此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
薇拉不想一个人在虚无中连“自杀”都是奢望。
所以，她的初始计划其实很简单——被皇女殿下「永远铭记」。
在接触洛兰前制定的计划整体异常简略，即便没有洛兰，薇拉一样会完成。但那样的结局就注定是薇拉用「死亡」，窃取一份「记忆」。
“♪♪让我在沉溺前，偷一刹叛逆，对虚空，索半句回音……”
薇拉忍不住轻声哼唱起那天跳舞时的歌曲。
这首歌很适配她，尤其是这一句，她非常喜欢。
薇拉不怕被骗，也不怕死。
她怕的，是作为「影子」的自己，失去利用价值，怕的，是自己连「存在」的意义都没了。
接触洛兰后，薇拉更改了许多次自己的计划，这还没来得及跟他讨论自己计划的有没有问题，就发生这种事……
薇拉是真的不理解，如果两人仅仅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的话，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越界接触自己呢？明明保持正常距离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越界呢？
这个该死的男人，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呢？
“啊啊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少女想不通，干脆再次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一团。
雨声小了些许。
“反正等他变回来我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揍八百遍！揍完再绑起来慢慢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