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
宝马稳稳地停靠在通州宋庄艺术区的边缘。
再往前开十几公里，就能正式抵达宋庄，不过洛兰不是带她大晚上去陶冶情操的，所以并没有继续往前，而且时间也没那么多。
“……洛兰哥哥，你开这么快真的没问题吗？”
“没超速呢。我可是三好市民。”
熄火，解安全带，开门，下车。
看着洛兰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潇洒动作，叶夜业抿了抿唇，歪头瞅了一眼附近黑漆漆的只有几个零散路灯的荒郊野外，缩了缩脖子，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红了下脸。
下车后，叶夜业看见洛兰把车锁上，然后打开手机的后置手电筒当做照明。
“你怕虫子不？我车上有几个防虫喷雾，不过味道比较大，也不知道过没过期。”
洛兰贴心地问道。
“还好，小时候经常在家陪奶奶他们下地。”
叶夜业摇了摇头，然后跟着洛兰慢慢往前走。
走了差不多五六分钟，前面的洛兰忽然问道：“诶对了，你是被大人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还是充话费送的？”
叶夜业一愣，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洛兰这是在问那种小时候经常被大人开的玩笑，心里猜测他估计是看气氛有点沉默，想起一个话题缓解尴尬，于是红着脸，小声说道：“我妈妈说我是观音菩萨送来的。”
“哟，你家信佛啊？”
洛兰随口揶揄。
“嗯……我父母不信，但是我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都信。”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他们在说谎的？”
“我想想……”
叶夜业看着树丛中飞起来的几只虫子，虽然心里完全不害怕，但思考了一下，还是“哎呀”一声小碎步往前冲了两下，给洛兰的后背来了一记轻飘飘的头槌。
——这种时候，装胆小一点应该更好吧？
叶夜业这么想着，脸却不由自主地更红了。
“哎哟我滴个老腰啊……你不知道哥们儿肾虚吗？”
洛兰回头哭笑不得地看了叶夜业一眼，然后摇摇头，从裤袋里掏出来几根香烟，摘下手机壳，把里面的烟草倒进去，点燃，顺带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尼古丁能驱虫，但是效果没有艾草那些好，不过里面有薄荷爆珠，说不定有奇效？”
洛兰混不吝地咧嘴笑笑，“就当心理安慰吧。”
——太好了，洛兰哥哥没有生气。
叶夜业心里暗暗想着，接过“手机壳版的驱虫装置”，小声道了声谢。
又走了几步，叶夜业把刚才的话题又接了回去，“知道他们说谎，是我后来第二天又问了我爸爸，然后他说我是去废品站用一袋子空瓶子换来的，还说我可便宜了！”
想到这，叶夜业顿时有些生气地嘟了嘟嘴，“我才不便宜呢！而且观音菩萨送来的我怎么可能会在废品站嘛！”
“哈哈哈哈哈哈，二老这理由可真幽默啊。”
洛兰笑了一会儿，思忖片刻，突然问道，“那你猜猜，我小时候觉得自己是怎么出生的？”
叶夜业眨了眨眼。
她知道洛兰小时候并不是真的京圈太子爷，而且还在外面流浪过很长一段时间。
大人一般只会在关系比较亲近的情况下，才会跟小孩开玩笑，如果这个小孩本来就比较命苦的话，他们应该会说一些委婉的，比较能安慰人的理由吧？
念及至此，叶夜业便小心翼翼地给出一个答案：“我猜……洛兰哥哥一定是神仙特意派来人间巡视的星君，却因贪看人间烟火迷了路，眷恋红尘不愿回天上去，于是便找玉皇大帝要了一百年的人间体验卡。”
少女悄悄用余光观察洛兰的反应，见对方叼着烟的嘴角微微上扬，于是兴致勃勃地趁机补上后半句：“就像……就像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其实是在等取经人那样！”
说完，叶夜业赶忙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遮住自己的半张发烫的脸，将头埋的可低可低，试图借着夜色，掩耳盗铃地将怀春的心事藏在指尖。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很好。
既巧妙绕过了洛兰的童年创伤，又暗合他漂泊后回家的经历，更用神话意象将他过往的苦难镀上浪漫金边。
简直是一举三得！
这么想着，少女便悄悄抬起了头，想要打量一下洛兰。
谁知刚一抬眼，后者的手就放在了自己的头上，像哥哥欺负妹妹一样大力地揉搓着，把自己精心准备了两个小时的发型都揉乱了。
“你啊你……”
洛兰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又把手收了回去，吸了一口烟，“其他无所谓，不过齐天大圣这个我还蛮喜欢的。毕竟猴哥可是全天下男人的挚爱啊。”
说着，他停下了脚步，指着二人身前的一块石头。
“而且我拥有的第一段记忆，就是在这里被一只路过的流浪狗用骚尿滋醒。”
叶夜业顺着洛兰的手指方向看去。
毫无特色，毫无亮点，甚至连最基础的“大”都没有。
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默默无闻的随处可见的石头。
“再往前的事不记得了，但反正我小时候想的就是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跟孙悟空似的，可帅可帅了。”
洛兰往前走了两步，蹲在石头边，伸手敲了两下，忽然有些怅然若失，“小时候觉得这块石头大的吓人，现在再看看……还没我肚脐眼高呢。”
说着，洛兰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实际上这块石头还蛮大的，冰山一角嘛，只是很多东西都被藏在了下面。说起来前些年我不是陪我爹招标吗，有人把这片划了进去，但那家公司不给力，项目还没开始弄呢就破产了。哦对，说起这个，我又想起来……”
叶夜业同样蹲在了洛兰身旁，认真地听着这个自己喜欢的学长自言自语般地讲述过往回忆，偶尔抬头看着他眼底的那抹追忆，然后又低下头，然后又悄悄抬头。
或许连叶夜业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嘴角一直在上扬。
因为这样的洛兰，真的就是叶夜业喜欢的那个洛兰。
甚至无关乎外表，无关乎家世，单独就是这份“纯粹的坦诚”，是最吸引少女的。
尽管她清楚，洛兰的坦诚，并不只是单单针对她才表现出来的。他虽然自称骗子，但他一直都很用心负责地对待所有事，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大小困难，乃至拒绝女生告白之后的果断拉黑删除一条龙，他一直都很“坦诚”。
唯独……除了他自己。
手机壳被摆在两人中间，尼古丁燃出来的烟气如雾，将二人笼罩其中。
缥缈，却总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虚幻，却比任何美景都要现实。
洛兰是京城大学的传说，他的头像至今都还刊登在学校的纪念册和宣传海报上。
除开洛兰16岁差点当状元的考进金融系、2年修满本科学分且平均绩点3.91、时不时就跟几个有头有脸的教授共同撰写论文等一系列的纸面成绩和逢年过节给学校捐钱以外，洛兰2020年疫情雪夜还曾抱着吉他陪修理工抢修管道、即兴创作把工人都逗乐了，每年开学季还会随机给新生打神秘电话、边吹牛逼边给建议，家园食堂里的“宇宙无敌超绝烤兔肉”也是他的手笔、现在都成网红菜品了……
要怎么形容洛兰在外人眼里的形象呢？
大概就是双商点满的不像是人类的牛人，上能陪各种院士探讨各种稀奇古怪圈子里的核心问题，下能陪门口保安边抽烟边像流氓一样讨论学校里哪个女生好看……活脱脱一个让人觉得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的“时间管理大师”。
之前京城大学曾有人在表白墙上这么锐评洛兰：
【感觉我们学校的洛兰大神简直就像是那种手握系统的龙傲天，而且还百分之两百是那种跟「时间」有关的，不然人类真的能做到像他那样时间管理吗？太不科学了吧！】
关键所有人看见他时都觉得他闲的一笔，浑身上下全是那种游戏人间的“松弛感”；而且因为是“京圈太子爷”，所以洛兰但凡有点动静都会分分钟上热搜，尤其是和各种良家妇女的各种花边新闻……
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也是许多人至今看不起洛兰的最大的缺点。毕竟在世俗观念里，区区好色之徒，难登大雅之堂。
可实际上洛兰除了口嗨，保持的距离都很安全，而且他看人很准，只挑那种开得起玩笑的女孩打趣，对于那种比较古板的传统的女生，他一直都很尊重，相处起来目不斜视，温煦儒雅，真的就跟个君子似的。
这简直不要太神奇！
甚至于叶夜业在历史书上都找不到一个能对应洛兰的人。
他是学术与市井的缝合体，是规则内的反叛者，是众人眼中的传奇却自嘲为“骗子”。既有嵇康的孤傲，又有徐志摩的浪漫，兼具胡适的务实与钱钟书的犀利。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洛兰，那么叶夜业一定会选择“矛盾”。
他就像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那种人，你记不清他的模样，但你走在路上听到的看到的，全是他的光辉事迹。
叶夜业到现在都还记得学校海报上引用的那句对洛兰的评价：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少女望着眉飞色舞自言自语地讲述故事的学长，浅笑着，颊边梨涡仿佛被春泉洇开的两枚小月亮。他说话时喉结轻颤，像振翅欲飞的蝶，而她数着身前婆娑的光斑，一片、两片……都是从他肩头抖落的月华。
叶夜业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洛兰的了。
可能是那场联谊？可能是那次聚餐？亦或是新生代表晚会？或者再往前，那次军训时看见树下他像小学生一样跟流浪猫互怼时的惊鸿一瞥？
无所谓，因为“喜欢”不需要理由。你只要喜欢他，哪怕那个人只是葛优躺在沙发上，在个人滤镜的加持下，他也比顶流明星要更能让你心跳加速。
不是因为觉得你好才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才觉得你好。
其实如果洛兰不是太子爷，叶夜业早就A上去了，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但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甚至还是个孤儿，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叶夜业都不配得到洛兰的青睐。
尤其是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之中，在各方舆论的压力下，小姑娘非常担心到时候周围人会说她喜欢洛兰是看上人家的钱，是爱慕虚荣，她很胆小，不想被人议论，也不想麻烦洛兰哥哥帮忙处理善后自己的幼稚行为，所以她一直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稍微大胆那么一点。
尽管其实这份“喜欢”，实际上很单纯。
少女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网上不是有句话吗，叫什么“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可惜，所恋之人本身就是如风的渺渺炊烟，摸不透，抓不到。
他的魅力与危险性如同罂粟般交织，既令人向往又让人望而却步。
换言之，叶夜业其实很清楚，自己一旦表白，等待她的，只有拒绝。
这还不是“自卑”，只是因为虽然洛兰看起来很好接触，但几乎所有认识洛兰的人都知道，他始终跟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像领头的飞鸟，会停下等你，但也仅限于此。
你若是靠近，我便远离。
你如果落队，我便站着不动，甚至回来取笑你两下，然后推着你前进。
但想追上我？呵呵，下辈子吧。
这么说有点文艺，但其实俗点来说，就是海王的那种“钓”。所以许多女生都讨厌洛兰，网上也有很多抨击他的。
不过洛兰比这要严重的多的多。
因为不仅限于异性，他几乎“钓”着所有人，无论他在那个圈子里如何活跃，却始终不会真正的把自己放在圈子当中，只要过得不舒服，就能瞬间近乎于完美地断舍离。
毫无顾忌。
无情又冷血。
若将“浪子回头”、“海王上岸”、“渣男从良”类比为攀登珠峰，那么攻略洛兰便是登陆火星。
因为前者的核心诉求仅仅只是“收心”，且他们是真的有着空虚、愧疚、沉没陈本在的，像是用爱感化/怀孕/利益捆绑等方法总归有迹可循且已有历史验证；但后者……
老实说，叶夜业甚至都不知道洛兰有什么弱点。
这个弱点并非是指什么“家人”这些表层，而是往深里挖的“情感弱点”。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杀死他赖以生存的“骗子人格”呢？
而把这个该死的骗子面具撕开后的新人格，又到底能不能脱离“火星”、成功嗅到新鲜空气呢？
——好难啊……
“……”
一直等到洛兰讲累了停下，叶夜业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那块石头右下角的一行非常淡的痕迹，问道，“那里是不是洛兰哥哥你刻上去的？”
洛兰一愣，拿起手电筒凑过去看了一下。
叶夜业也跟过来看，两人的距离因此被拉近，近的来少女都能感受到少年的呼吸，看见少年碎发下的睫毛和眼睛。
她慌忙躲闪了一下，免得自己的心跳被对方听见，然后超级认真地去看那行字，用直接念出来的声音缓解内心的紧张：
“……我非此间之人，亦非彼世之魂……”
叶夜业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洛兰哥哥，这肯定是你写的吧。感觉除了你，没人能干出来这种可爱的事。”
说完，她又在心底悄悄把这段话记住。
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叶夜业就是觉得记住它会很安心。
“咳咳咳。”
洛兰揉了揉鼻子，收回视线，“那……那确实是我写的……”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块石头上写过任何字。
但这段话，洛兰确实说过。
不过是在当初和莉涅特的那场下午茶时间，被他临时编造用来撩妹的。
没有刻意往深里去思考这件事，洛兰眨了眨眼，看了一眼倒计时：
【倒计时：39:35:02】
还有三十五分钟，自己就要直接睡死过去了。刚刚好足够把叶夜业送回去，然后直接在车里睡觉。
——浪费的时间有点多了啊……
不过浪费归浪费，这情绪铺垫已经很到位了。而且这莫名其妙的中二话语，更是方便洛兰接下来的邀约。
少年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因为你提到流星雨，让我想起差不多八年前我在这里也看到过一场流星雨。那会儿光污染虽然没有现在离谱吧，不过也还是蛮严重的，所以我只看到了几个屁股，但是很好看，很美。”
洛兰冲叶夜业眨眨眼，“辛苦你了，陪我来逛一趟这里。”
“不辛苦不辛苦。”
小姑娘赶忙站起身，红着脸摆手，“不如说……很幸运能从洛兰哥哥你这听到这些故事……”
“如果八年前当时有你这么个可爱的小女孩陪在我身边的话，想来我应该会爱你爱的死去活来吧？”
洛兰笑着捏了捏叶夜业的小脸，等对方反应过来红着脸要打自己的时候，直接坏笑一声，一溜烟就跑了。
不过他也没跑多远，总是会保持十几步的距离停下，等叶夜业追上来，然后才嬉笑着开始新一轮的追逐。
或许时间永远如潮水奔流不息地向前，但当某个小小的种子在人心里种下后，有些东西，便会荡起一片涟漪，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在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日，绘制出未来的另一番景色。
会成功吗？
洛兰不知道。
但这不影响他尝试，不影响他为了一个几乎为零的概率，拼尽全力。
毕竟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让所有的夜晚都如同今夜一般……
和平、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