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异世界最佳踩点大师，洛兰还真就刚刚好地踩着点在即将进入正厅的时候把“愚公移山”的故事讲完了。
“……真是个意义深远的故事。”
莉涅特刚才其实听得有点入迷。因为虽然洛兰省略了诸多细节，只讲了个大概，但他用了许多修饰比喻，还在其中夹杂了许多独属于他性格的插科打诨，听起来极其有趣，说教意味也不是很浓，只是细细思考才会发现其中的内涵。
“一点异乡人的小把戏。”
洛兰笑道。
他先等莉涅特进入主厅，等后者回望过来，才进去，不过也没有主动入座，反而是来到从炼金保温装置里取出点心准备摆盘的少女身边，礼貌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莉涅特恍惚了一下，总觉得那句“异乡人”好像在哪里听过，于是下意识地点头。
洛兰侧身来到莉涅特身边，戴上手套，极其自然地将深色茶点摆在下层，浅色茶点摆在上层。
这里毕竟是艾因兹贝伦家系专门用于下午茶会客的洋馆，点心种类不像在学校里那样简单，有许多洛兰都喊不上来名字，估摸着应该是异世界特产，不过每一个都感觉色香味俱全，属于闻上一口都会让人食指大开的那种。
“洛兰阁下对茶艺还有研究？”
莉涅特有些惊奇地看着洛兰。
“深浅茶点”的错位摆放其实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这无疑是红茶礼仪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而无论洛兰是平民还是龙族后裔，理论上来说都应该不会对贵族的茶艺感兴趣才对。
“其实我还会泡茶，你信吗？”
洛兰挠了挠头。
在现实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昨天，陈秀兰才教了洛兰两个小时的茶艺，虽然都是些入门的基础泡法，但聊胜于无嘛。
“……相信。”
莉涅特微微一笑，“不过洛兰阁下毕竟是贵客，这奉茶环节自当由东道主亲自操持。”
“麻烦你了。”
洛兰也没有推辞什么。
他知道莉涅特对红茶极其讲究，连时间都需要具体到何年何月何日，购买时茶叶原产地来自哪个庄园，水温和冲泡时间那些更是严苛到不行，一旦把这些事交给别人来操办，她一定会喋喋不休地在那边讲解礼仪常识的。若非如此，那些个原本想要结交莉涅特的小姐们也不会疏远她了。
更何况，洛兰只是简单地学了点皮毛，真让他展示，那着实是有点“班门弄斧”了。
在莉涅特的引导下入座，洛兰一边端详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思考两人接下来会展开怎样的话题。
其实「君子」+「欧皇の骰子」带给洛兰的这种“情感失调”还蛮奇妙的。
虽说它整体上差不多就是喝醉酒的感觉，但因为并没有酒精，大脑极其清醒，所以洛兰完全不觉得思维受到了局限，只是简简单单地把原本弯弯绕绕的“自我欺骗”摒弃了而已。不仅能正常应付现实问题，甚至在理性回归后还可以更加专注地思考许多事。
这就好比本来电脑因为忙碌打开的诸多窗口变得卡顿迟缓，这个时候只要使用万能的重启大法，就只会剩下干净的桌面。
当多线程变成单线程，很多原本觉得烦躁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首先能捋清楚的一点，就在于接下来和莉涅特的聊天内容，肯定包括但不限于试婚期、龙族血脉试炼、洛兰的真实态度与想法……
在此之上，洛兰这边其实也有诸多困惑和要做的事，比如最重要的肯定就是代表小洛兰道歉、还有就是他比较关心的莉涅特晚上的成人礼、耳钉、以及「记忆」……
如果没有缇娅的契约，还有什么塞蕾娜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越狱的捣乱作祟，从一点钟计时到晚上六点，全是洛兰和莉涅特的私人独处时间。
整整五个小时的空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完全足够两人谈天说地了。
那么洛兰会利用这个时间做什么呢？
在单线程处理的情况下，他不会去思考太复杂臃肿的问题，换言之，仅仅只是非常简单的——
破冰。
“洛兰阁下在想什么呢？”
莉涅特沏好了红茶，先是为洛兰和自己斟上一杯，然后像是注意到了洛兰手指如波浪轻点桌面的动作，随口问道。
“在想待会怎么跟你道歉。”
洛兰老老实实地回答。
“……啊？”
莉涅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洛兰在说什么，不由莞尔，“既然那是小洛兰阁下的失礼，那么洛兰阁下也不必太在意才是。”
“不不不。”
洛兰摇头如拨浪鼓，“我们之间的这场会面契机就是小洛兰，所以这件事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小洛兰和我，本质上都是同一灵魂，只是「记忆」不同导致性格和思维方式有所区别。比喻的话就相当于一个流动的图书馆，记忆是新增的藏书，但‘馆长’本身却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正如那句俚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话音未落，少年与少女都陷入了一阵恍惚。
洛兰的恍惚，在于那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前不久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而从记忆来判断，唯一能定位的地方，便是现实最后的三个半小时。
莉涅特的恍惚，则在于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每个灵魂都是一座流动的图书馆，莉涅特小姐。故事不问来处，正如风不会在意自己吹过哪片墓园。而此刻与你共享这杯冷茶的，不过是万千传说中恰好苏醒的……「说书人」。】
说话的场景，应该是个黄昏，少年食指抵唇，嘴角玩味，笑意夹杂着蛊惑，慵懒却神秘。
两个缺失「记忆」之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原本好不容易让彼此稍微不那么尴尬的气氛，也因此重新回归了初始状态。
——想起来之前“四面楚歌”时跟金百莉吹牛说的那句“拿热乎的屎盆子扣脑门上”了……我真是服了，这种感觉作为主动方来说确实爽，可一旦变成被动方，那就着实有点憋屈啊……
洛兰揉着眉心，自我吐槽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还在问我要「活」。现在知道难受了？】
系统嘴贱了一句。
——……但是真有「活」的时候，我总不能不用吧？
【非常简单，提升实力到死不掉的情况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
叹了口气，洛兰第一次没有反驳系统的毒舌，不过回过神来后，却是从炼金戒指里取出来一张自己去早朝前就准备好的道歉信、和一枚银柄玫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等莉涅特也回神接过后，洛兰这才将右手按在自己左肩，行了个超级标准的抚胸礼，“由于我于此间并无父母，故而请莉涅特小姐允许我以我个人起誓，今日所言皆出自真心。我的鲁莽令您蒙羞，如同乌鸦啄食了孔雀的尾羽。我愿接受任何惩罚，哪怕您要求我在城堡广场跪地反思，我也绝无怨言。”
骗子的话能信吗？
这得分场合，分人。
骗子的话术里，十句里十一句都是假的。但第十二句，却往往都是真话。
换言之，此情此景，此乃「真言」。
洛兰单膝跪地，温和地牵起莉涅特的手，低头在其手背上落下一吻，松手后，将炼金戒指里为数不多的还剩下的那把当初从魅魔医馆离开时买下的匕首亲自交给莉涅特，盯着莉涅特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称之为‘薄礼’献给莉涅特小姐您，仅只能以「洛兰」这个个体的名义，许给你一个承诺。期限为永久，绝非戏言，且绝不后悔。”
老实说，洛兰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道歉能不能让莉涅特满意。因为他只知道跟贵族道歉需要书面+口头+礼物，但由于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且本身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骗子，所以只能将匕首献过去表示“把脑袋放在你手上任你差遣”。
“我的自愈力，仅仅只是身体恢复速度超越常人，并非「厄难魔女」的不死不灭。”
洛兰轻声开口，将自己的底牌之一点明，“换言之，如果莉涅特小姐您想杀死我，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做到的。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用比我的修复速度更快的速度不断造成新创伤即可……”
莉涅特怔怔地看着洛兰。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是这样的。
莉涅特其实都快忘了当初小洛兰对自己的失礼行为，毕竟那只是个小孩子，这几天艾因兹贝伦家系发生的事情又很多，后来两人也没什么机会再遇到，所以她就没当回事。
谁曾想洛兰不仅记得，还如此郑重其事地将一切都往“尽善尽美”的方向做了呢？
而且，无论是书信递交，还是跪地吻手，整个过程都足以称得上“竭诚尽礼”。
要知道，洛兰现在的身份可是“龙族后裔”，这么一个角色用这么谦卑的态度对自己这个人族道歉？龙族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这跟他在早朝上的表现完全不符合啊！
“没，没事的……”
莉涅特原本准备好的要提问洛兰有关什么“试婚期”和“身份态度”的问题腹稿，一下子就被洛兰打乱了，“我，我其实也没那么生气，我原谅你了……”
就像她当初在看到小洛兰在自己面前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的慌乱一样，莉涅特非常不善于应付这种“真诚”的场景，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感念莉涅特小姐菩萨心肠。”
洛兰松了口气。
这也算是解决一个难题了。
重修于好、破镜重圆是不存在的。错的就是错的，不存在什么“我当时脑袋一热”，什么“我当时酒喝多了”，什么“那不是我的本意”……全是托词。
做错就要道歉，道歉理应诚恳。
原谅与否，那是对方的主观意愿。但你得负荆请罪，不然就别想着缓和关系。
无论事情是否严重，一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难道是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吗？
“哦对了，莉涅特小姐。”
洛兰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正当对座少女困惑之时，他忽然站起身，得到莉涅特允许后，带着她来到窗边，随后推开那扇精致的金丝边窗。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洛兰挠了挠头，“只是我不清楚这个‘惊喜’，能不能让你笑一下。”
少年拨动了一下炼金戒指，拿出来一支竹笛。
伴随着一曲悦耳婉转的笛声缓缓奏出，三十秒后，一只又一只的鸟儿自天空扑闪着翅膀落下。
遗憾的是，这并非是什么真实的鸟，而是一只只由人制成的小巧纸鹤，一共七只，赤橙黄绿青蓝紫，整齐划一地稳稳停靠在了窗台之上，偶尔还会张嘴叫唤一下，虽然只是轻微的纸张擦擦声。
或许是折纸之人技术不行，又或许是这支炼金笛子过于廉价，总之这七只纸鹤大小不一，高矮胖瘦，看上去有些古怪，可整体却异常和谐。
“我知道莉涅特小姐您肯定不缺金银财宝，那些个名贵首饰估计您也看不上。”
洛兰放下笛子，伸出食指摸了摸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只金黄色纸鹤的小脑袋，后者很不开心地用纸喙啄了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一下。
“所以我只好用我保留不多的儿时折纸技巧，给你献上这些杂技表演了。”
苦笑一声，洛兰手掌翻面，一顶同样不算昂贵的礼帽出现在他的手中，伴随着他戴上帽子，退后半步，屈腿，再度行抚胸礼抬头，莉涅特看见他的鼻子上突然又多出来了一个红红的圆球。
荒唐又滑稽的形象，搭配洛兰庄重且严肃的动作和表情，无比矛盾，属于那种看上一眼就会尴尬到起鸡皮疙瘩的景象。
“虽然但是，无论莉涅特小姐您是否会对这份另类的无趣礼物感到惊喜，我也依旧想以我最诚恳的姿态……”
他真挚地看着莉涅特的眼睛，语气柔和而礼貌：“祝您生日快乐。希望您在往后成年的日子里，事事顺心，健康、平安、幸福。”
莉涅特愣住了。
许多人都知道今天是莉涅特的生日，也知道是她十八岁成人的日子。
洛兰不是第一个给她说生日祝福的，但却是第一个给她送上生日礼物的。
这是因为艾因兹贝伦家系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家系之一，已经延续传承了数千年之久，他们守旧、传统，连成人礼都不遵循变革，依然保留为千年以前的十八岁，所有的生日礼物，都必须在成人礼宴会上按照阶级顺序和亲密关系逐一赠予。
礼法有常，秩然不紊。
这是莉涅特从小就接受的教育和观念，也是艾因兹贝伦家系的规矩之一。
所以，莉涅特甚至都已经规划好到时候在成人礼上，面对不同人送礼时自己该露出怎样的微笑和敬辞了。
虽然很无聊，一点也不「自由」，但这是作为长女的自己应该做的，没有选择。
可……洛兰这个无论何时都把“规矩是死的”这句话贴在脑门上的家伙，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这份惊喜的具体内容对莉涅特的触动不是很大，因为有些过于滑稽了，一点都不适合她这个优雅的贵族。
但正所谓“礼轻情意重”，更别提这份惊喜对于莉涅特来说，还有着更多更深层次的意义……
尤其是，在听完了那个充满哲思的“愚公移山”寓言之后。
“……谢谢你。”
少女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做出一个怎样的动作，又该如何对这份“生日礼物”做出回应。
因为礼仪和规训没有教过她这种情况。
真的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没有办法，少女只能暂时抛下那些恪守十八年的东西，露出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不符合淑女风范的苦笑，然后缓缓接过这个滑稽的红鼻子男人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红玫瑰。
而红鼻子男人见她收下了自己的礼物，看上去似乎也放松了不少，笑的更加灿烂和阳光。
他浮夸地说：
“哦我亲爱的莉涅特小姐，您现在的笑容，简直比平日里要好看千倍万倍！”
树影摇曳，暖光沙沙。
一只橙红色的纸鹤飞到了少女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
瘙痒感终于让她再也忍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洛兰阁下，你这个红鼻子到底是去哪里弄来的？搭配你的严肃脸，当真是……太荒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