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建在半山腰，青石垒墙，竹篾为顶。
清寒坐在庐前石阶上，手里捻着一株刚采回的“见雪封喉”。草叶边缘泛着冷白，脉络清晰。她指腹轻轻摩挲叶面，感受那细微的绒毛和内蕴的凉意。
不需要。
这株用不上。她想。随手将草丢进身旁的竹篓里。篓中已有半筐各色药草，按阴阳五行、寒热温凉分置，互不干扰。
山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还有远处溪涧流水的“淙淙”音。除此之外，便是寂静。
清寒抬起头，望向山下蜿蜒的小径。石阶覆着薄薄一层青苔，湿滑。昨日落过雨。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月白色的布裙，袖口和领缘用同色丝线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细密。
该去溪边浣洗昨日换下的衣物了。
她提起墙角的木盆，盆里放着待洗衣物，还有一小块皂角。木盆有些沉，压得她手腕微微下沉。
沿着石阶往下走，步子很轻，尽量踩在干燥处。
忽然，下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不是本门师姐妹那种轻盈无声的步法，带着些微的急促和不稳，踩在湿滑石阶上，发出“嗒”、“嗒”、“噗”的闷响，似乎有人滑了一下。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低低的抽气声，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
清寒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侧耳细听。
脚步声近了。一个身影出现在石阶转角处。
来人一身绯红劲装，袖口用金线滚边，样式是山下城镇里流行的款式，与山上清素的风格截然不同。她发髻微乱，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有些苍白，唇色却极艳，像是用力抿过。
那女子也看见了清寒，脚步一顿。她扶着旁边湿漉漉的石壁，喘了口气。
清寒看着她，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她扶着石壁的手上，那手腕处缠着一圈深色布带，隐约渗出一点暗红。
受伤了？
清寒的视线又移到女子脚下，她的靴子一侧沾满了泥泞，显然是刚才滑倒所致。
“这位……”红衣女子先开了口，声音略带沙哑，“请问，此处可是回春谷的地界？”
清寒点头。“是。”声音清淡，如同她的人。
“那，药庐在何处？我……我寻药庐的清寒姑娘。”女子又喘了口气，似乎每说一句话都有些费力。
清寒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她就是清寒。但她不认得眼前这个人。师父说过，非本门弟子求医，需有引荐信物。
她问：“你找我，何事？”
红衣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锦囊，递过来。“这个，可能认得？”
锦囊是淡紫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一朵半开的睡莲。清寒认得，这是师父早年云游时赠予一位故人的信物。
她伸手接过锦囊，指尖触到微凉的丝绸。打开，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冷香，是师父亲手调制的“凝神香”。
“师父的故人？”清寒问。
红衣女子点头，似乎松了口气。“家师与谷主有旧。我叫烟陵。奉师命前来……求药。”她说话时，视线不自觉地瞥了一眼自己受伤的手腕。
清寒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处。“伤药？”
烟陵苦笑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清寒姑娘方便引路吗？我这腿脚……”她动了动沾满泥的脚踝，眉头微蹙。
清寒没再多问。她将锦囊收好，放进自己腰间的小布袋里。“随我来。”
她转过身，继续往上走。步子依旧不快，似乎在照顾身后的人。
烟陵跟在她身后，脚步放得更慢，更沉。石阶湿滑，她走得小心翼翼。
“多谢。”烟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清寒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药庐前，清寒放下木盆，推开虚掩的竹门。“吱呀”一声轻响。
庐内光线稍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干燥而清苦。靠墙是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标签，字迹娟秀工整。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散放着一些处理了一半的药材，还有捣药的石臼、铜杵。
清寒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空的小瓷瓶。“坐。”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竹凳。
烟陵依言坐下，动作间似乎牵动了伤口，又是一声极轻的抽气。
清寒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手。”
烟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受伤的左手。
清寒解开那圈染血的布带。布带下是一道颇深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又像是被粗糙的石块擦过。伤口周围红肿，血已经止住，但仍有些许组织液渗出。
检查伤口。
清寒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压伤口边缘的皮肤。
烟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疼？”清寒问。
“……还好。”烟陵的声音有些发紧。
清寒不再说话，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了几味药材。有止血生肌的白芨粉，有清热解毒的金银花，还有一小块颜色深黄、气味辛烈的姜黄。
她将药材放在石臼里，拿起铜杵，“咚”、“咚”、“咚”地捣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药庐里显得格外清晰。
烟陵坐在凳子上，看着清寒的背影。她穿着简单的月白布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侧。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捣药的姿势很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
药粉很快捣好。清寒用竹片将药粉仔细地刮入刚才拿的小瓷瓶中，又从另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卷干净的细棉布和一小瓶清水。
她回到烟陵面前，再次蹲下。先用蘸了清水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污渍，动作轻柔，却又十分彻底。
烟陵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清寒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烈日的、带着些微透明感的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
这个人，好像比传闻中还要……冷清。烟陵心想。但也干净。像山巅的雪，林间的泉。
清洗完毕，清寒打开瓷瓶，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处，烟陵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随后便是清凉的感觉，慢慢缓解了灼痛感。
“嘶……”她还是没忍住。
清寒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随即又低下头，拿起干净的棉布，开始为她包扎。她的手指灵活，动作熟练，很快便打了一个整齐的结。
“好了。”清寒站起身，将用过的东西收拾好。“三日换一次药。伤口不要沾水。”
烟陵动了动手腕，感觉好了许多。“多谢清寒姑娘。”她站起身，想从怀里取些谢礼。
清寒却摇了摇头。“不用。你是师父故人之后。”她顿了顿，补充道，“你求什么药？”
烟陵的动作僵住，脸上的血色似乎又褪去了一些。她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我……我需要一味‘忘忧草’。”
清寒微微蹙眉。“忘忧草？”
“是。”
“此草性烈，伤神。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清寒看着她，“你可知晓？”
烟陵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知晓。”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我……需要它。”
清寒沉默了。药庐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忘忧草，并非什么疗伤圣药，甚至算是一种毒草。少量服用可使人精神恍惚，暂时忘却烦恼，但用量稍大，便会损伤神智，甚至……彻底痴傻。师父曾严令，非绝境之人，不得擅用此草。
眼前这个女子，一身风尘，眉宇间藏着郁色，手腕上有不明来历的伤。她求的，却是忘忧草。
她遇到了什么？
清寒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她没有问。师父说过，医者，医病，不问缘由。
“忘忧草本谷确有种植，”清寒缓缓开口，“但需师父亲允，方可取用。”
烟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谷主……何时能回？”
“不知。”清寒摇头，“师父外出了，归期未定。”
烟陵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咬了咬下唇，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那……”她顿了顿，声音有些艰涩，“我可否在此叨扰几日，等谷主回来？”
清寒想了想。“药庐旁边有客舍，尚算洁净。你若不嫌弃，可以暂住。”
烟陵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多谢！多谢清寒姑娘！”
清寒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她走到门口，指了指药庐侧后方被竹林掩映的一角。“那边有三间空屋，你自己选一间。”
烟陵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好。”
她又看了一眼清寒，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那我先去安置。改日再来……拜谢。”
清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客舍方向走去。绯红的身影在青翠的竹林间，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寂寥。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清寒才收回目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为烟陵处理伤口时，指尖不小心沾到的一点暗红血迹。
血是温热的。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仔细地冲洗着手指。
水很凉，带着山泉的清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