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泛黄的符箓躺在烟陵掌心，边缘残破，朱砂绘制的线条已然模糊不清。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脆弱，还有一种沉寂多年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
这东西……凶险。稍有差池，反噬己身。
可……
她眼角余光瞥见清寒紧抿的唇，还有祭坛周围那些年轻弟子们因竭力支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光罩上的裂痕，如同蛛网，在每一次“轰隆”巨响中蔓延。
不能再等了。
烟陵深吸一口气，山巅清冽的空气带着一丝云海深处传来的腥冷气息，钻入肺腑。她尝试着将体内残存的、微薄的内息，缓缓注入掌心的符箓。
石沉大海。
符箓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烟陵心头一沉。难道这残破之物，早已失去了效用？
她不甘心，再次集中精神。她回想师父提及符箓时偶然说漏的一句——“大部分符箓以心火燃之，或可……”
心火？那是什么？她不懂。但情急之下，她只能将全部意念凝聚于一点，想象着胸口有一团火，一团愤怒的、不屈的、要将眼前这邪祟焚烧殆尽的火！
掌心的符箓似乎颤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如同错觉。
但那沉寂的温热感，似乎真的开始苏醒。
“嗡……”
一声极低沉的蜂鸣，自符箓内部响起，细微得几乎被风声和撞击声掩盖。
站在不远处的清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倏然投向烟陵手中的符箓，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转向前方翻腾的黑影，眉头蹙得更紧。
有用了！
烟陵心中一喜，更加专注地凝聚意念。她感觉自己的精神仿佛被一点点抽离，汇入那小小的符箓之中。掌心越来越烫，那感觉不再是温热，而是灼痛！
“噼啪！”
一声轻微的爆响，符箓中央那模糊的朱砂线条陡然亮起，射出一道细细的金红色光芒！
这光芒与清寒那清冷纯净的银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蛮横的、灼热的、仿佛要燃尽一切的气息！
光芒并不稳定，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烟陵咬紧牙关，额角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那符箓像是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吸取着她的精神力。
就是现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已经滚烫的符箓对准光罩外那团巨大的黑影，奋力掷出！
“去！”
符箓脱手，化作一道摇曳的金红流光，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穿过弟子们合力维持的光罩缝隙——那缝隙因能量波动而瞬间扩大又缩小——直直射向那咆哮的黑影！
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截然不同的能量，翻腾得更加剧烈，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嘶鸣！
“唳——！”
声音穿透光罩，震得人耳膜生疼。
金红流光撞上了黑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湿柴投入烈火的声响。
“噗嗤——！”
金红光芒如同活物般，瞬间钻入浓密的黑影之中！黑影剧烈地扭曲、翻滚，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被光芒钻入的部分，冒出缕缕黑烟，散发出焦糊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黑影猛地向后一缩，脱离了光罩！
成了！
烟陵心中一松，身体却是一软，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刚才掷出符箓的那只手，掌心一片通红，火辣辣地疼。
天望海上的轰鸣声骤然停止。
黑影虽然退开，却并未消散，依旧在不远处的云海中翻腾，只是气焰明显减弱了许多，似乎对那金红光芒极为忌惮。
防护光罩的压力骤减，支撑阵法的弟子们都松了口气，不少人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脸色苍白。
主持祭祀的老者收回手印，快步走到祭坛边缘，神情凝重地望着那团蛰伏的黑影，又看了一眼摇摇欲坠、几乎力竭的烟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清寒也收回了支撑玉碗的手。那玉碗光华散尽，恢复了古朴的原貌。她走到烟陵身边，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但指尖在触及烟陵手臂前又停住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烟陵，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掌心，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那是什么？”
天望海上的风，似乎带上了几分寒意。云海依旧翻涌，只是那团令人心悸的黑影蛰伏其中，不再冲击光罩，却也未曾散去，像一头受伤后伺机反扑的凶兽。
防护光罩的光芒黯淡下来，却并未撤去。弟子们互相搀扶着，低声议论，目光不时投向云海深处，又掠过祭坛边那个脸色苍白、扶着石栏喘息的红衣女子——如今是水蓝长裙了，但那掷出符箓的身影还印在众人眼中。
主持祭祀的老者，人称“墨长老”，此刻面沉如水。他走到祭坛边缘，对着云海凝望片刻，又回身，目光扫过狼狈的弟子，最后落在烟陵身上，以及她身旁的清寒。
墨长老走到两人面前，先是看了一眼烟陵那只泛红的、微微颤抖的手，然后对清寒道：“清寒。”
清寒抬眸，看向长老。
“这位烟陵姑娘，援手之义，回春谷铭记。”墨长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弟子的耳中，“她心神耗损，手亦有伤。你带她回客舍，好生照看。饮食起居，不可怠慢。”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掠过烟陵，“至于今日之事，还有那符箓……”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待她精神稍复，我再详询。眼下，让她静养。”
“是，长老。”清寒应道，声音无波无澜。
墨长老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其他事宜，疏散弟子，加强警戒。
清寒转向烟陵。烟陵正扶着冰凉的石栏，试图站稳身体。符箓的反噬不仅灼伤了她的手，更让她感到一阵阵的虚弱和眩晕。
清寒走近一步，停在烟陵身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烟陵扶着石栏的手指上。那手指用力到指节有些发白。
烟陵察觉到她的靠近，侧头看她。清寒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一泓深潭，映不出太多情绪。
回去吗？
烟陵心想。也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她松开石栏，尝试迈步。
脚下有些发软。身体晃了一下。
清寒的手臂，在她即将失衡的瞬间，轻轻托了她一下。动作很轻，几乎没有碰到，却恰好稳住了她的身形。
烟陵一怔，下意识地想避开，但身体的虚弱让她无法拒绝这无声的支撑。她没有去看清寒，只是低声道：“……多谢。”
清寒收回手，依旧走在烟陵身侧，保持着一个既不疏远、又能随时搭把手的距离。
两人沉默着，沿着来时的石阶往下走。
天光已经大亮，但山谷间似乎弥漫着一层无形的阴霾。方才的惊变，让平日宁静的回春谷添上了一丝紧张。下山的弟子们脚步匆匆，脸上犹带惊惶，彼此间也少了往日的说笑。
石阶有些长。烟陵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动着四肢百骸的疲惫。掌心的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方才的凶险。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清寒。清寒走得很稳，步履轻缓，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完全不受刚才那场变故的影响。只有微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时，才能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她也耗力不少吧？那个玉碗……
烟陵心里想着，脚步声在空寂的山道上响起，“嗒…嗒…”伴随着偶尔从林间传来的几声鸟鸣，还有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
终于，客舍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前方。
清寒推开客舍的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气息迎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山巅的寒意。
“坐。”清寒指了指屋内的竹椅。
烟陵依言坐下，身体接触到微凉的竹面，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都有些湿了。
清寒没有多言，转身走出客舍。片刻后，她端着一个木盆回来，盆里盛着清水，旁边还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小罐药膏。药膏是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的草药香气。
她将木盆放在烟陵面前的小桌上，蹲下身。“手。”
烟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那只被符箓灼伤的右手。掌心红肿一片，隐隐有几个细小的水泡，触碰时刺痛难忍。
清寒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莹白，带着一丝凉意。她没有直接触碰伤处，而是轻轻按压着红肿边缘的皮肤。
烟陵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清寒抬眼看了她一下，随即垂眸，拿起干净的布巾，浸入清水，拧干，然后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烟陵掌心周围的皮肤，避开了最严重的区域。
清水的凉意缓解了一些灼痛。
擦拭干净后，清寒打开那罐淡绿色的药膏，用一根光滑的玉片挑起一些，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烟陵的掌心。
药膏触及皮肤，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感瞬间扩散开来，那火烧火燎的痛楚立时减轻了大半。
“这是……”烟陵忍不住问。
“冰肌膏。”清寒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将药膏均匀涂抹开，“清热，止痛，祛腐生肌。”
她涂得很仔细，连指缝间微微泛红的地方也没有放过。
涂完药膏，清寒没有立刻包扎。“让它透气。”她说着，站起身，将用过的东西收拾好。“今日不要碰水。”
烟陵看着自己涂满淡绿色药膏的手掌，感觉舒服了许多。“有劳你了，清寒姑娘。”
清寒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她又转身出去，这次端来了一盆温热的水，水里似乎加了些艾草，散发出淡淡的、驱邪安神的味道。盆边搭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
“洗漱吧。”清寒将水盆放在桌上。
烟陵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又看了看清寒。让她照顾自己洗漱？这……
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清寒补充道：“你的手不便。”
烟陵无法反驳。她确实一只手不方便。她点了点头，走到桌边。
清寒拿起棉布，浸湿，拧干，递给她。
烟陵用左手接过，擦了擦脸。温热的湿气拂过皮肤，带着艾草的清香，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她又漱了口。清寒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在她需要时递上清水或布巾。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水声，“哗啦”，还有布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
烟陵觉得有些不自在。被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尤其对方还是清寒这样清冷的人。
洗漱完毕，清寒端走了水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烟陵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涂了药膏的手，心里有些乱。
长老让她照顾自己……是因为自己用了那符箓吗？回春谷的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甩了甩头，试图不去想这些。
没过多久，清寒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吃饭。”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饭菜。两样素炒，一碗米饭，还有一盅看起来很滋补的汤。大概是考虑到她耗损了心神，今日的饭菜比前几日多了些花样。
清寒自己也端了一份简单的饭菜，在烟陵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两人默默地吃着饭。
客舍里很静，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叮当”，还有两人细嚼慢咽的声音。
烟陵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着。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她用左手笨拙地夹着菜，偶尔会掉落一两根。
清寒看到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她的吃相很斯文，动作不大，却也不显得拘谨。
烟陵看着她，忽然开口：“今天……谢谢你。”她指的是清寒用玉碗加固光罩的事。
清寒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分内之事。”
烟陵还想问些什么，比如那黑影到底是什么，比如清寒那玉碗的力量……但看着清寒那平静无波的侧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问了，她大概也不会说吧。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清寒收拾了碗筷，提着食盒离开。
烟陵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竹林，在地上洒下长长的影子。山里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早。
“吱呀——”
门又被推开了。清寒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两套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中衣，还有两条大些的布巾。
烟陵疑惑地看着她。
清寒将其中一套中衣和一条布巾放在烟陵旁边的空椅子上。“去沐浴。”她说道。
沐浴？
烟陵愣了一下。
“谷中有温泉眼，引了水建了浴池。”清寒解释道，依旧是简洁的语气，“这个时候，人少。”
她看着烟陵，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和她一起……去洗澡？
烟陵心里有些异样。她们才认识几天，虽然清寒照顾了她，但彼此之间，仍旧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去沐浴确实诸多不便。而且，忙碌惊吓了一天，泡个热水澡，或许能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清寒见她答应，便拿起自己的那份衣物和布巾。“走吧。”
她率先走出了客舍。烟陵拿起椅子上的衣物，跟了上去。月色初上，给下山的石阶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风吹过，带来夜晚特有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气。两人一前一后，身影消失在通往温泉浴池的小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