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浴池建在半山一处凹地,引了地热泉水,四周砌了半人高的石墙,顶上用厚实的木梁和瓦片搭了棚,挡风遮雨,却也留了些空隙,让水汽可以散出去。
小径尽头是一道虚掩的木门。清寒推开门,一股温热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硫磺气味,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草药香。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更衣间,地上铺着干燥的青石板。靠墙放着几排竹架,上面可以放置衣物。再往里走,通过一道月亮门,才是真正的浴池。
此刻,更衣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燃着一盏防风的长明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灯罩,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一圈朦胧的光。
清寒将手中的衣物和布巾放在一个干净的竹架上,然后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带。她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丝毫忸怩。青色的外裙、月白的中衣,一件件被她解下,整齐地叠好,放在竹架上。
烟陵站在门口附近,看着清寒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一只手掌涂满了药膏,不便动作,另一只手去解繁复的衣带也有些吃力。更重要的是,和另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子一同赤身沐浴,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感觉……很奇怪。
清寒已经脱去了外衫和中衣,只剩下贴身的亵衣。月光透过屋顶缝隙和敞开的门,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的身形清瘦,却不显得羸弱,肩线平直,脊背挺拔。
她拿起自己的布巾,似乎准备先进去。但她走到月亮门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烟陵。
烟陵对上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落在自己不方便的右手上。
清寒没有说话,只是走了回来。她走到烟陵面前,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系带上。
“我帮你?”清寒问。声音在空旷的更衣间里显得很清晰,带着水汽的氤氲。
烟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不……不用,我自己……”
她尝试用左手去解那系得颇紧的腰带,但单手操作,手指笨拙,解了几下都没能成功。
清寒看着她笨拙的动作,没有再问,直接伸出双手,手指灵巧地找到了系带的活结,轻轻一拉。
“簌——”
系带松开了。
烟陵身体微微一僵。清寒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腰侧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她能感觉到清寒的呼吸,很轻,就在耳边。
清寒没有停留,后退了一步,继续去解烟陵外裙的盘扣。她的动作依旧很稳,很专注,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烟陵垂着眼帘,看着清寒白皙的手指在自己身前动作。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因为常年接触药草,指尖带着一点淡淡的青黄色泽。
外裙被解开,滑落在手臂。清寒伸手接过,帮她叠好,放在旁边的竹架上。
接着是中衣。
烟陵的心跳有些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紧张。只是沐浴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中衣也被解开,叠好。只剩下最后一件贴身的、水红色的亵衣。
清寒的目光在亵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拿起烟陵带来的干净中衣和布巾,递给她。“拿着。”
烟陵用左手接过。
清寒这才转身,拿起自己的布巾,走进了月亮门。
更衣间里只剩下烟陵一个人。她看着竹架上叠放整齐的衣物,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仅剩的亵衣,还有那只涂满药膏、无法弯曲的右手,轻轻叹了口气。
她慢慢地、用左手笨拙地解开亵衣的系带。丝绸的料子顺滑冰凉,从肩头滑落。
空气接触到皮肤,带着一丝凉意。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快速地将亵衣也叠好,放在自己的衣物上,然后拿起干净的中衣和布巾,也走进了月亮门。
月亮门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白色的水汽弥漫,如同仙境云雾。中央是一个用大块青石围砌而成的浴池,池水清澈,热气氤氲。池边还散落着几个木制的舀水瓢和矮凳。
清寒已经坐在了池边的一块光滑大石上,背对着她,正在用木瓢舀起池水,缓缓淋在自己身上。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脊背滑落,没入水中,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哗啦……”水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烟陵站在门口,看着这朦胧而安静的景象,一时有些怔忡。
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也柔和了石壁与木梁的轮廓。空气温暖而湿润,吸入肺腑,带着硫磺和草药的混合气息,奇异地让人放松下来。
烟陵站在月亮门内侧,脚下的石板温热潮湿。她看着清寒的背影,那背影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有些不真切。清寒的动作不紧不慢,舀水,淋身,水流顺着她的肩胛骨滑下,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烟陵并无过多关注。
烟陵定了定神,也走到池边。她找了一个离清寒稍远些的位置,将手中的干净中衣和布巾放在旁边的石台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涂满药膏的右手,掌心依旧传来清凉的感觉,但手指还是无法灵活弯曲。她尝试着用左手拿起一个木瓢,舀了些水。
木瓢有些沉,单手操作不太稳。水在舀起的过程中晃动,溅出一些,落在她赤裸的脚背上,温热的触感。
她学着清寒的样子,将水缓缓淋在自己身上。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带走了残余的寒意和一天的疲惫。
真舒服……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过颈项、肩头、手臂的感觉。紧绷的肌肉似乎在一点点舒展开来。
“哗啦……”、“哗啦……”
浴池边,只有两人舀水淋身的声音,还有水滴落入池中的声音,“滴答”、“滴答”。
烟陵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温度和湿度。她睁开眼,看到清寒已经站起身,准备下水了。
清寒先将一条腿迈入池中,试了试水温,然后整个身体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水面没过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喟叹,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池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下铺着光滑的鹅卵石。热气从水面蒸腾而上。
清寒靠在池壁上,闭上了眼睛,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同墨色的水藻。她的脸颊被热气熏蒸得微微泛红,平日里那份清冷似乎被这温暖的水汽融化了一些,显出几分柔和。
烟陵看着她,也走到池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沉入水中。
“唔……”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温暖和放松,驱散了连日来的奔波、惊惧和疲惫。脚踝和手腕的旧伤,在温热泉水的浸泡下,也感觉舒缓了许多。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清寒斜对面的池壁上,也将身体放松下来。
水波轻轻荡漾,偶尔拂过肌肤。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和温暖。
水汽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对面的石壁。只有彼此模糊的身影轮廓,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
烟陵将头靠在微凉的石壁上,侧过脸,看向清寒的方向。她只能看到清寒模糊的侧影,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份过于安静的沉默。
可是,说什么呢?
问她今天天望海上的事?问那黑影的来历?还是问她为什么会出手帮自己解衣?
似乎都不太合适。
她动了动身体,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哗啦……”
清寒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了过来。水汽朦胧了她的视线,但烟陵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水……很舒服。”烟陵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浴池里显得有些空洞。
清寒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烟陵有些懊恼。自己真是不会找话题。
她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水波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
右手掌心的药膏在热水中似乎有些溶解,清凉的感觉淡了些,但依旧舒服。只是手指还是僵硬。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依旧不行。
清寒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你的手,明日我再为你施针。”
烟陵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她。“施针?”
“嗯。”清寒点头,“活血化瘀,能好得快些。”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烟陵心中一暖。“……那,多谢了。”
清寒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耗费了她许多精力。
烟陵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局促了。
虽然话少,但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吧?只是不擅长表达。
烟陵也重新靠回池壁,闭上眼睛,感受着水的温度,还有空气中那淡淡的、属于清寒身上的草药清香。
温暖的泉水浸泡着身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慵懒的舒适感。水汽缭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似乎隔绝了烦忧。
烟陵几乎要在这温暖中睡着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彻底地放松过了。逃亡的路上,时刻紧绷着神经,即便是短暂的歇息,也不敢完全沉睡。
而在这里,在这个安静的、只有她和清寒两个人的浴池里,她竟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是因为清寒在身边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侧过头,再次看向清寒。清寒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池壁上,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湿润的蒸汽下,沾着细小的水珠,微微颤动着。
她的皮肤在水汽的氤氲下,显得更加白皙通透,像上好的羊脂玉。锁骨的线条清晰而优美,没入水中。
烟陵的目光顺着她的脖颈往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看人家。
烟陵赶紧移开视线,脸上有些发烫。她将下半张脸埋入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水面漂浮的、自己散开的长发。
“咕噜噜……”她轻轻吐了几个泡泡。
水波荡漾开去,触碰到清寒那边。
清寒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蒙,像是刚从浅眠中醒来。
看到烟陵只露着眼睛看着自己,清寒似乎愣了一下。
烟陵有些尴尬,连忙将头抬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抱歉,吵醒你了?”
清寒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没有。”
她坐直了一些,水从她肩头滑落。“哗啦……”
“你……”清寒看着烟陵,似乎想问什么,但又有些犹豫。
烟陵等着她开口。
清寒沉默片刻,最终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伤的?”
这个问题,烟陵其实早有预料。毕竟那伤口不像是寻常磕碰所致。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声音低了几分:“被……仇家追杀,不小心弄伤的。”她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带过。
清寒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她只是看着烟陵,目光落在她水面下的肩膀和手臂,那里似乎也有一些淡淡的、陈旧的疤痕。
“回春谷很安全。”过了一会儿,清寒忽然说道。
烟陵抬起头,看向她。
清寒的眼神很认真。“在这里,没人能伤你。”
烟陵心中一震。这句话,平淡无奇,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她看着清寒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平静的笃定。
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间。
“嗯。”烟陵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知道。”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那……今天天望海上那个黑影,到底是什么?”
清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煞气凝聚而成的邪物。”她的声音低沉了些,“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天望海。”
“煞气……”烟陵喃喃道。她想起那股冰冷邪恶的气息,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死寂味道。“它好像……很怕你那个玉碗?”
清寒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观察得如此仔细。“那是‘净尘碗’,谷中传承之物,能克制阴邪煞气。”她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原来如此。”烟陵点了点头。她又想起自己那枚符箓,“我那个……是不是也克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