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洛芮丝是被一阵急躁的敲门声吵醒的。
她费力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吱呀吱呀的响声搅得她心烦，她发丝凌乱，视线模糊。德洛芮丝揉了揉眼睛，揉得泛红，敲门声和呼喊声愈加大起来，她的听觉恢复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她打开板门走了上去，心想着是否要闭门谢客，直到她听清了外面的声音是安瑟伦。
“修女小姐！修女小姐！”
德洛芮丝站在门板处思考了许久，从柜子上拿来一副黑色羊毛手套，这手套是前任屋主留下的。农民在农忙时节不得不带上手套。她现在还不完全清楚这瘟疫的传染机制，如果真的呼吸传染，她这无非是多此一举，但若只靠皮肤接触传染，她依然想尽力减少一点传染的机会，即使事情貌似已经不可挽回。
她打开了门。
修女颓靡的模样吓了安瑟伦一跳，他犹豫着，担心地问道：
“修女小姐……你怎么这么憔悴……是昨天卢尔的事吗？卢尔……虽然大家也不清楚，但没有人会怪你的。而且你还为他做了弥撒，下了葬，他姐姐很感激你……”
德洛芮丝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
“安瑟伦先生，小芮没事的。感觉天色挺早，找咱有什么事吗？”
德洛芮丝的回答让安瑟伦觉得有些奇怪，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摆在眼前，安瑟伦打算先忽视掉这点异常。
“卡洛斯受伤了。”
安瑟伦说出了这句话，德洛芮丝低头戴着手套，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
“先说一下什么情况。”
修女的语气冰冷，安瑟伦本能地觉着不对劲，但他心急如焚，开口道：
“天杀的，他遇上了一队森灵，是从诺斯兰德逃往黎娅特的。那些森灵不由分说地攻击起了他们。卡洛斯只带了十五个人巡逻，对面却有着四十多个。卡洛斯赢了，斩杀了十二个森灵，把他们打溃了，但他也中箭了。”
“受伤很严重吗？”
“森灵的羽箭……箭头没取出来，没入侧腰三公分了。今天上午才赶回来，问了医师，他们没办法，但他们说你能取出来。”
德洛芮丝还是没有抬头。
卡洛斯受伤了，很严重。
可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哦，原来自己可以治好他。
但明明自己要死了啊？！
德洛芮丝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她想将唇尾往上提，可身体的本能却强行让其压了下去，她做不到，她做不到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她不想去，她不想再见到卡洛斯，这该死的命运的一切，有一半都是他造成的。他将自己送了回去，让她最后在十五岁的时候来到了亚恩伊德，并且要在十六岁死于一场古怪的瘟疫。
德洛芮丝要哭了，她不想去。
但她还是答应了。
她恨卡洛斯，但她不能见死不救，不，也不是，卡洛斯该死，他绝对该死，他是人类的主力，是异族的大敌，更是她德洛芮丝的仇人。她杀了他是绝对符合公理的！
但他不能死于箭伤，那对于他是荣誉。他不能死得这么痛快，他应该死于自己的暗杀，死于某一天抓住机会的德洛芮丝亲手将短刀刺进他的身体里，在阴暗的角落，等捅完再变化为卡莉丝的模样，告诉他自己骗了他一辈子，他一直爱着的人只不过是个虚影！
等等，这不就是个机会吗？！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身体因为受伤处于虚弱状态，自己又有绝佳的靠近他的机会，那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德洛芮丝忽然急火攻心，她答应了安瑟伦的请求，她感觉自己疯了，但却又实在想做，她要乘这个机会杀了卡洛斯，这样即使自己死了，她也算做了些事情，不枉费异族费力培养她的投入了。
安瑟伦骑得很快，完全不像卡洛斯那样轻松惬意，他很担心卡洛斯。
到了卡洛斯的居所后，德洛芮丝看见了围着的一圈巡逻队员和两名医师，熟面孔不少。他们嘴里说着什么“太好了，是修女小姐，卡洛斯大人有救了”，一边着急地上来和德洛芮丝阐明情况，他们说卡洛斯几乎是一个人对战那所有四十几个森灵，受伤严重，他们恳请德洛芮丝治愈卡洛斯。
德洛芮丝在听到中箭的时候愣了一瞬，她印象里卡洛斯从未中过箭。可也只是撇撇嘴，从安瑟伦那里借来了一把短刃。和上次不一样，她谢绝了要上前帮忙的医师们，独自走进了砖石房屋。
没有异味，没有死亡的气息，卡洛斯捂着腰伤坐在板垫上，他面容忧郁，脸上是还未来得及清洗的干涸血迹，身上多处有着利器的划口。他看见德洛芮丝走了进来，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歉意。
“德洛芮丝……”
然而德洛芮丝倒是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她只是轻悄悄地走到卡洛斯身边，蹲下身将背挎着的褡裢放在地上，为卡洛斯仔细地检查起伤口。
检查完毕后，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骑士大人，可以躺下吗？”
“……”卡洛斯抬眼，伤口的疼痛还在折磨他。
“骑士大人，你的伤很重，还请躺好，小芮会尽力为你治疗的。”
德洛芮丝微笑着，卡洛斯不再说什么，乖乖地躺了下来。
“骑士大人，要不闭上眼睛吧？等会会很疼的。”
“好。”
卡洛斯答应得很干脆，躺在了床板上。
德洛芮丝取出了细钩和短刀，在简单消毒后，戴着手套为卡洛斯做起了手术。
取出箭头的过程非常快，德洛芮丝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现在做起来得心应手。在取出箭头扔进木碗之后，她看向了卡洛斯。
“骑士大人，马上要上药了，可以请你再忍一下吗？”
“好……谢谢你。”
卡洛斯答应得依旧很干脆。
德洛芮丝熟稔地从包里取出药物捣碎，混着清水萃出药液。
但下一步，她却没有将药敷在卡洛斯的伤口处。
而是拿起了刀。
她细细地端详着这把安瑟伦的短刀。刀很朴实，白色的缠手、银色的线条。握着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她将刀抬了起来，对准卡洛斯的胸口。
只要刺下去……只要刺下去……卡洛斯就会死。
德洛芮丝心里默念着，可迟迟地，刀刃没有压下，而是悬滞在空中。
怎……怎么回事？
德洛芮丝忽然回过神来，她惊讶于自己居然还没下手。
你在干什么，德洛芮丝？！你为什么不刺下去？！你为什么在犹豫？！他卡洛斯是你的仇人，是异族们的仇人啊！
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这是你最后能做的了啊！
快刺啊！快刺啊！
德洛芮丝的表情收缩，她紧紧地皱起了双眉，双手死死握住刀把，她拼尽了全身力气，要往下压。
快……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德洛芮丝心里大喊，仿佛这一刻就是她的使命似的。她要这样做，她一定要这样做。她要死了，她要做点事情出来。她要让别人记住她，她不要孤独地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盯着卡洛斯的胸口，他没有穿甲胄，只有一层薄薄的亚麻短衫，她只要刺下去，刀尖肯定能穿透衣料，直接杀了这名人类世界奉为至宝的骑士。
快做啊！快做啊！德洛芮丝！就只要短短一秒钟，将刀刺下去！
他将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快做啊！为什么不做？
为什么不做！！！
刀刃悬滞在空中，一毫也没有下坠。
德洛芮丝死死盯着刀尖，可在一瞬间，她的瞳孔忽然扩散开，清冷白净的眼眸中失去了光彩。
不知为何，她感到视线一阵模糊，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过往的回忆涌入了脑海，她泄气了。扑通一声，她跪倒在了地上。
卡洛斯闭着眼，他在黑暗中。他忍耐着疼痛，心中充满对德洛芮丝的感激，他想着或许该报答些什么，等她说出那句“好啦”之后。
但他最终听见的，只有一句微小的：
“我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