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镰与燧石相撞,咯嚓一声,灰绒上燃起了火苗。
德洛芮丝从昏迷中醒来。
卡洛斯正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火苗送入油灯。他听到动静,见德洛芮丝醒了,绷紧的面容放松了一丝。
“你终于醒了。”
“骑士大人,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昏迷了。”
左手下意识地往额上摸去,崩裂般的剧痛传来,头疼如山崩地裂。意识被这尖刺扎得模糊,可她却虚弱无比,疼得喊不出来。
无法思考。
视线随着时间的流动清晰了许多。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德洛芮丝扶着额头摸去,是棉布床胎。
我这是在卡洛斯家里吗?
一点灵光闪过,德洛芮丝全想起来了。
骑士的身形在眼前渐渐清明,卡洛斯裸着上半身,白铜色的肌肤被绷带缠了起来,药草的绿渍渗过白布,混着淤血的深红融成浑浊的灰褐。
德洛芮丝清醒过来,但随即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后挤去,后背砰地贴到了墙面上。
卡洛斯还活着。
他还活着。
自己……自己没能下手……
为什么……
坏了,他看到了吗?
德洛芮丝紧张地卷起了手指,她不敢看卡洛斯,把身子又往后缩了一点,手套落了一只,卡洛斯碰没碰她?他也感染了吗?他在干什么,在点灯?他的剑呢?他下一步是要拔剑了吗?他看出自己的身份了吗?自己会死吗?
德洛芮丝的内心挣扎着,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想要看看卡洛斯在做什么,她的疯狂已经走到了尾声。
“喝口水吧,你出了很多汗。”
然而与德洛芮丝想的不同,卡洛斯只是用木勺舀了一杯水,轻轻地走了过来,将水杯递了过来。
德洛芮丝呆住了。
他没有看见。
“你好像很紧张?”
卡洛斯挑眉,他将水杯向德洛芮丝素净的左手递去,德洛芮丝却忽然激动起来,将手迅速收到袖口里,一击拍飞了水杯。
“不!不……不要碰我……”
卡洛斯顿住了,他看向被打翻的水杯,溅洒出来的水泼在地上,形成一片深灰色的印渍。
他回过头,德洛芮丝已然蜷缩进墙角,她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白皙的赤脚裸露在床单上,油灯暖黄的火光照在脚背上,卡洛斯听见了微小的啜泣。
他没有说话,捡起水杯擦了擦,转头又去舀了一杯水,轻轻放在德洛芮丝的脚边,她的手正好能够到的地方。
德洛芮丝的余光瞥见了杯中清澈纯净的井水,抬起了头。
“我听说了,卢尔死了。”卡洛斯做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有些无力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他祷告,做了弥撒,又帮他下葬。德洛芮丝,你做的远比你该做的要多,你是一名合格的牧师。他可能死于伤口感染,战场上因此去世的也不在少数。神的恩没有降临在他身上,愿他的灵魂死后能去往天国。”
卡洛斯这样说着,德洛芮丝依旧面如死灰。
“不是的,骑士大人。”德洛芮丝开口了,目光呆滞,“他不是死于伤口感染,这是一场瘟疫。”
卡洛斯愣了一下,随后立刻警觉起来。
他不清楚德洛芮丝如何得到瘟疫这个答案的,但他无法想象她是在骗自己。
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她又怎么会知道?
然而很快,他那可怕的想法便得到了验证。
德洛芮丝机械地将裙摆卷起,露出了那洁白柔软的小腹。树状的深紫色疤痕爬满了那里,向外辐射出星形的黑色印记,隐隐还在继续扩散着。
她感染了。
“从卢尔死亡的时间来看,从感染到死亡大致只需要十到二十天左右。也就是说,骑士大人,小芮也要死了。”
德洛芮丝平静地说着,疯狂褪去了。卡洛斯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估计以为她只是晕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做到,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颓败感,随后到来的是平静。
她忽然清楚方才的头疼来自于什么了。她瞥见了发丝遮挡下一缕从左肩升上脖颈,乃至额头的紫色疤痕。
好快、
好快。
但也好,很快就要结束了。
无论是任何一世,德洛芮丝接纳这些已经发生的事的速度都特别快。无论是好是坏。她也尝试过反抗,但每一次都毫无意外地失败了。时间仿佛在她的身上凝聚,命运从不给她喘息的时间。
不重要了,侥幸、恐慌、不甘、难以置信与疯狂,都结束了。都只在一天之间。她现在唯一感到的只有一种枯槁的平静。
“这是如何……”
“接触传染。至少是皮肤接触,所以我希望骑士大人没有触到我的皮肤。”德洛芮丝抢先打断了卡洛斯的询问,“小芮已经建议里缪尔控制行商们的出入,卢尔的家附近也让安瑟伦先生封闭了。保险起见,骑士大人最好也下令将几个出城关口也封锁起来。等一会我写封信,请骑士大人代小芮交到公国教会那里,让他们请几个最好的医师来看看,这大概就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卡洛斯木讷地注视着少女,这番话让他极为震撼。他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段时间里德洛芮丝经历了什么,但此刻她显现出来的近乎于超脱的平静令他感到窒息。
他还在思考着疫病的原因。可少女平静的反应反而让他揪心。这不是一位将死之人该有的的表现。要知道,瘟疫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从安瑟伦那里得知,德洛芮丝是昨天下午才突然行为异常地提前回去的,也就是说,她察觉到这是瘟疫的时间至多一天半。再好的信徒也难以真正在死亡面前这么快地做到接受一切。
甚至,就在当场,她还有时间思考最初步的做法。
卡洛斯忽然升起了一股敬意,与惋惜。他不明白德洛芮丝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他清楚这绝非易事。而同时,这样一个信徒的典范,却究竟要死于一场古怪的疫病?
“德洛芮丝……”卡洛斯开口,想安慰些什么。
德洛芮丝不知道卡洛斯在想什么,她只觉着大脑都迟钝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她微微笑了起来,看向卡洛斯,带着些歉意说:
“抱歉啊,骑士大人。小芮可能没法帮你复活爱人了。”
卡洛斯呆住了。
德洛芮丝心里只剩下可惜。她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去做,她就要死了。她突然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她会死在这里,他们会将自己埋入教堂吗?她生前从未得到过神的恩惠,死后会看见吗?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的话,她会走入天国,还是坠入地狱呢?
她蓦地有些后悔欺骗卡洛斯了,但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活着就足够累了,她早就下定决心永不忏悔的。她不承认自己做过什么错事,如果有,那也不该自己来忏悔。让神去衡量她所做的事情吧,就这样走入地狱倒也无妨。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惜啊……连甜甜的蛋糕还没吃过几次呢。
鼻子有点酸,德洛芮丝感到双眼有些肿胀,她闭眼揉搓了几下,睁开眼,胸腔里聚着一团气,她感觉很累。
卡洛斯就在她眼前,鬼使神差地,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开口道:
“骑士大人,请允许小芮任性一次。骑士大人如此反应,应该还没有触碰到咱的皮肤,没有感染。但小芮还是想知道。”
“骑士大人,如果将死的人是你,你会怎样度过生命剩余的日子呢?”
她问完了,但回头想想,她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她还是没放过卡洛斯,在生命的终点线前还是给他抛了一个难题。他会怎么回答呢?他会记住自己吗?还是说,自己依旧要孤独地死去呢?
卡洛斯盯着德洛芮丝,久久没有回应。
德洛芮丝听懂了。
果然啊,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啊。或许他在嘲讽自己的信仰?一个虔诚的教徒是不需要临终关怀的,神会接她去永恒的上帝之城,或者把她打入地狱。卡洛斯就是这样的人吧?但她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从来也不是。
卡洛斯无法回答她,也不会回答她的。
德洛芮丝有点想笑,临死前她还是拿捏住了卡洛斯。即便其实自己也被命运拿捏了。
然而这一次,德洛芮丝似乎算错了。
她感到一双热手忽然捂住了她的脸颊。
“你不会死的,德洛芮丝。”卡洛斯说着,少女的白瞳因震惊而睁大,“阿尔凯特书上写:神不叫义人坠入深渊。”
“你无需担心,如果这是一场天灾。”他说着。
“那我至少会陪着大家所有人,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