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一叠稿纸与深棕色的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后,这一叠写满字迹、不时穿插临摹的纸张被放在桌面的右侧——那一大摞,更厚的稿纸上。
桌面的左侧,是十几本植物学书籍。
将一张新稿纸抽出,轻置在桌面上,椅子上的人才缓缓站起:
“昨天一不小心就写了一整天……”
他伸了个懒腰,随后离开桌子。
“也不知道村长有没有说服大家。”
直到现在,可依的头还是很晕——在脑中,一种又一种植物彼此之间的相互联系构筑成了一张繁密的大网,牵一发就会动全身。
前天下午,也就是村长认可了可依想法的几个小时后,村长决定把这个看起来很宏伟的「生态共荣处理方案」告诉村里其他人,于是出门了。
晚上,他回来了,对可依说道:“可依啊,村里是这么个情况:大部分人还是很认可你的,但是有一部分人倒是认为不太现实——他们说,还是种南瓜实在。”
“没事,这也只是我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想出的一种办法罢了,不被接受也是正常的。”可依浅浅一笑,他能从村长开门时的神态看出,支持的人恐怕不多。
但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村长又出门了。
临近傍晚,村长才又回来。这一次,他显得轻松许多,“好了,几乎全部人都被我说服了——这是泡的什么?”
桌上摆了一杯茶,正飘着的雾。
“里面泡的是夹青。在书上看到可以去火润喉,所以就泡了。”
那杯茶距离可依写稿纸的地方很远,是桌子的对角,很明显是留给村长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村长一口下去,“年轻就是好啊,想得就是周到。”
回到现在,可依刚走到门口,门倒是自己开了,只见村长高兴地走进来:“接下来就不是我这个村长的工作了,他们要问你几个问题,这我可没把握替你回答,你就亲自去说说吧,解除了他们的疑惑,方案就可以实施了。”
于是,可依出门了。
走出没多远,可依就见到了十几位村民,那群人看见可依先是一愣,然后便炸锅了。
“我之前见过他!我那时候还以为他是贼呢……”
“……我也见过啊,真没想到真是勇者……”
大家小声议论着,从他们的神情,可依便可以看出个七七八八。
“咳咳、大家有什么疑问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那群村民便将可依围住了。
“对不起,俺真没想那么多!”
“是的呀,小伙子,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假扮勇者的人很多。”
“小年轻血气方刚这些东西不必在意啊……”
人们你一言我一句的道歉,把可依原本就很昏的脑袋整的更昏了。
半天,才步入正题。
路边常摆几个凳子,原来是供人们聊天的,众人将其拉来,坐成了一个扇形。
可依让大家先按次序说自己的名字,方便称呼,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里的生活气息太足了,简直跟他住的村子一样——难道世界上的村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才一会儿就说到邻居家养的鸡,村东头的狗上去了。
“普林叔叔,咱扯远了——林斯阿姨,您家的鸡养的确实很好……对对,一蹦三米高,但是咱们是不是应该——”
经过可依的不断拉扯,村民们总算把问题的重心转移到「生态共荣处理方案」上去了。
真问起来可以,才发现现在的情况与自己想的大相庭径。
村民们所关心的、疑问的,不是什么高深复杂的生态问题,而是诸如:
“到时候我能去森林里种木耳吗?”
“林子里面的草是不是能做成饲料?”
这类更实际的问题。
同时,可依完全没有感觉到不融洽,大家的态度和初见时相去甚远,毕竟误会一解开,都是自家人——本以为会闹一些矛盾。
而这群村民就更开心了,因为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在面前这位年轻人的口中,几乎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眼前的小伙子不仅不是贼,还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勇者;说话也甜,叔叔阿姨挂在嘴边,说的大家心里暖洋洋的。
半个小时后,这场简单的会议愉快结束。
村长家的门在三分钟后被敲开了,随之先于可依进来的,是他略带兴奋的声音:
“村长,大家都被我说服了!”
“老夫早已算到。”村长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对了,今天下午去南瓜田看看吧。”
“没问题。”
丰和村的庆典在每年第一次丰收南瓜后不久展开,约在初春中旬。
在庆典上,人们会用摘来的南瓜做成各种美食:南瓜派、南瓜汤、南瓜饼、烤南瓜、炖南瓜、煮南瓜……在庆典上,一尊由铜浇铸的“金南瓜雕像”会被置于高台十五日,以保佑今年接下来的两次丰收季能收获满满。
……
“村长,您的意思是说,你们村的南瓜比石头都硬?”
两人沿着村北方一条通往南瓜田的小路走着,村长在前面领路,手中还带着一只茶缸,里面泡着夹青茶。
“南瓜怎么可能比得上石头!不过,确实比一般品种坚硬许多。”
村长淡定喝茶。
“村长,我们已经走四十分钟了,光是空手就有些疲累了,到丰收的时候要是再带上南瓜……”
村长伸出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此言差矣,我正打算跟你说,我们村种的南瓜啊,不用人搬。”
“不用人搬?”可依的好奇心被激发,他快步走着,很快与村长肩并肩,“难道,南瓜能自己飞?”
村长笑而不言。
又过了十余分钟,两人走到一处山坡,当翻过山坡,看到对面的景象时,可依双眸闪烁。
那是一片碧绿的海,层层叠叠的翠叶中不时探出几根藤,在大海下埋藏着的金色宝藏——那是南瓜在阳光下的色彩。
一片充满生机的南瓜田。
可依俯下身去,拨开遮拦的大叶子,观察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颗大南瓜,色泽柔润,质感敦实,用手指轻叩,回应清脆有力。
试着挪一下,发现根本纹丝不动,如同岩石一般扎根在地下。
村长熟练地坐到一块石头上,将最后一口茶喝光,终于不再卖关子:
“可依,你知道一种名为「伏灵」的魔法生物吗?”
可依闻言思索数秒,随后接道:“我知道,所谓伏灵……”
所谓伏灵,属于灵族,无物理性质实体,本身为单个「魔力放射源」,呈点状,发光指数为「叁」(参照琼斯林光亮系数,即在昏暗环境中略微刺眼),在正常环境下,肉眼观察似萤火虫,行动状态为漂浮。
伏灵具有智商,可以与人交流,并且可以。附身在某种事物上,赋予其特性。
……
“于是我们伟大,机敏,上进,勇敢,勤奋,智慧的先祖们与伏灵订下了「契约」。”
村长给可依讲述着风和村的前人与伏灵签订契约的往事,脸上的自豪遮都遮不住。
“啊……原来是这样。”可依尽量不把精力集中在村长那快翘到天上的嘴角,“村长,契约有实物吗?”
“有——我想想……年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村长望了一眼四周,想起来了:
“当年的契约直接刻在了石板上,而那块石板——”
村长抬起手指,缓缓下落,落在那一大片南瓜田中。
于是两个人在南瓜的阻碍,叶子的遮挡,以及不时“使绊子”的藤蔓下大步穿行。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当年伟大,机敏,上进,勇敢,勤奋,智慧的先祖们为啥要把石板插在田地里面,莫非当时很好找——”
可依:“啊。”
村长的话被可依摔倒的声音打断了。
“……可依,走路要仔细看路啊,咱才走一百米,你就摔倒六次了——年轻就是好,耐摔。”
倒霉的可依,至于石板为啥在那里,谁也不知道。
但是摔倒是真疼。
还有,明明村长总是说自己记忆力不好,为什么提到“先祖”的时候,前面的形容词一个不落……
好想用「浮絮」把这些藤蔓全给劈了。
跌跌撞撞,总算跌到了石板面前。
石板只有半米不到,和南瓜差不多高,难怪找不到。
不只是可依这个外乡人,在村庄里,那些从村长口中打听到石板的青年,也会兴致勃勃地跟着村长,向南瓜田进发一探究竟。
摔个几十次是免不了的——以至于这种行为被戏称为“南瓜的试炼”。
石板太矮了,所以两个人只能半蹲着——甚至是趴着看。
可依率先注意到石板右下角的日期,「自由魔法纪元二八〇年。
今年是「自由魔法纪元四九七年」,也就是说,这份契约已经存在并生效二百一十七年了。
或许在伏灵的“眼”中,人的一生之长短,与风和村乡人眼中一年轮转的南瓜没什么不同。
“南瓜成熟丰收,被做成食物,被饱含感激的人们吃下,被祈愿着能够作用于下一代南瓜——也像先于他们成长的南瓜一样丰收。
“人在世上,从生长到死去,用一生去激励下一代奋发,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作用于下一代,也像先于他们成长的人一样在大地上骄傲地生活下去。
“在时间的无限尺度下,人与南瓜,谁又分得清楚呢?”
——《拥抱死亡的南瓜》
大约五十年前,风和村也是出了一位大作家——伏尔南。
他笔下有许多著作,其中一部便是以自己家乡为创作原型的散文,其名为《拥抱死亡的南瓜》
这本书在风和村人手一本,村长家的书架上就有,但是可依在找寻植物学书籍时恰好没有翻到。
契约上把人与伏灵约定的内容刻得很明确:
“每当南瓜成熟时,赋予南瓜「运动」的特性,帮助村民丰收。
“庆典举行时,尽情地分享快乐,作为伏灵的精神食粮。”
伏灵本质上没有实体,其食物自然也不是寻常所见到的肉,苹果之类,而是情绪。
不同亚种的伏灵摄食的情绪不同,而在风和村附近的伏灵,就以人们的快乐为精神食粮。
“原来是让伏灵带着南瓜回村子啊……”可依凝望着眼前的石碑若有感慨,随后又看向村长,“当年的人们是如何与伏灵交流的?”
“用嘴。”
“我当然知道是用嘴了——可是他们是怎么说服伏灵的?”
伏灵与固定在某一地理位置记录时间与历史的「地灵」不同,前者更喜欢随风飘荡,去到各个地方品尝不同的情绪。
“情绪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但是在伏灵眼中,情绪作为食物,自然有可口一说。”
“因为内心对自然丰收,对食物的感激而激荡出的笑声,对于这群伏灵来讲,大概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吧。”
村长这样说着,便带着可依走向下一处地方。
“这里难道不是全部的南瓜田?”
可依用有些惊奇的口吻问道。
“怎么还能更大?我们村庄挺小的,再大就烂到地里也带不回去了。”村长回答道,“要检查一下庆典的场地是否完好。”
“我是一个外人也可以去吗?”
“风和村,来者不拒。”
向东又走了几分钟,到了一处山坡,再往上去便是一处平地,这里有着堆叠的桌椅,上面已经落满了灰。
可依从村长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喜悦。
“太好了,那群史莱姆果然没发现这里。”
“……”
可依看向村长,而后者正在仔细检查场所中是否有粘液的痕迹。
“庆典的场所一开始没有这么远。我们举办庆典时,总会把史莱姆吸引过来,南瓜雕像根本就无法放到高台上——会被偷走。”
“即使派人守住也没有用,数量太多了。”
“今年应该能做到。”可依接道,他分明从村长的眼中看出了几分失落。
“嗯……还好你指点了我们。”
“等到明年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让仪器沾上浸草的气息了。”村长望向有些空荡的天空,“等到明年的时候——象征着丰收的雕塑,就能放在,那最初的高台之上了。”
“最初的高台?”
“瞧我什么记性……老了就是记忆不好,之前忘记给你介绍了。
“一开始庆典场所是在村中央,那里有一座高台,是我们先祖用来祈愿的高台。
“虽然已经不再用来祈愿很久了,但村民们总是重建翻新它,可以说——那座高台上有着每一位风和村乡人的手印,有着他们的气息,无论是现在,还是二百一十七年前。
“明年,明年就可以将雕塑再次摆上了。”
可依没有说话。
那座古老的高台不知摆放过多少次雕塑,每一块砖都充斥着浸草的气息,若想在明年将雕塑再次摆上,必须解决史莱姆的饥饿问题。
首要问题是清理山谷,只有打通了山谷,才能将史莱姆吸引去另一端。
但那牧丛,在可依调查时便已确认,格外的坚硬。
即使是一个村庄的人齐心协力,在明年之前完成的把握也很小,况且必须在这个时间点更往前的位置——那样才有精力处理时史莱姆牧场的问题。
可依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他开口打破沉默:
“村长,如果我说——今年,便可将雕塑摆上那最初的高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