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埃伦斯皇宫，万籁俱寂。
唯有沉重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地的宁静，在空旷高耸的殿宇内激起清晰的回响。
温斯顿公爵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巨大的阴影下，他没有像往日觐见那般，在门口稍作停顿，整理仪容，以示对皇权的敬畏。
他径直迈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迫与隐怒，一路走到御座那冰冷的玉石台阶之下，才骤然停住。
温斯顿公爵抬起头，那双遗传给了艾莉丝蒂的宝石蓝眼眸，此刻没有丝毫平日里的深沉与算计，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了端坐在皇座之上的伊塔女王，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省略了所有臣子该有的礼仪式开场白，带着一种僭越的压迫感。
“新联邦的进展如何？元老院的审议，可还顺利？”
话语直截了当，他手中那柄紧握的乌木手杖也随着话音落下，再次重重顿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他这逼宫般的问话，加上一个沉重的注脚。
伊塔女王沉默着，华美皇冠下的脸庞，在烛光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
大殿内，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衬得这份沉默，更加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阶下这位帝国重臣身上，他不仅是手握议院权柄，能影响国策走向的温斯顿公爵，更是她女儿的岳父，艾莉丝蒂的生父。
这层复杂的关系，让此刻的对峙，也染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私人恩怨色彩。
阿瑞斯蒂娜王妃坐在女王身侧稍后的位置，看见了温斯顿公爵的冒犯。
此刻，她那双碧色的眼眸，已然微微眯起，用其中泛起的冷意，无声地锁定了阶下无礼的公爵。
没有得到回答，温斯顿公爵苍劲的眉毛拧紧了。
他没有继续追问，似乎早已预料到这场沉默，但他手中的乌木手杖，却再次更加用力地敲击在地面上。
“咚！”
这一声，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突兀，也彻底敲碎了阿瑞斯蒂娜极力维持的冷静。
阿瑞斯蒂娜霍然起身，身上瞬间爆发出的凌厉气势几乎要割裂空气，银色的发丝也开始无风自动。
她没有召唤武器的动作，作为精灵王族与身经百战的帝国将领，她本身便是最危险的武器。
“温斯顿！”
阿瑞斯蒂娜的声音不再有平日的温和，只剩下属于将领的冰冷，压迫感如暴风般袭向公爵。
“别以为你手握议院的席位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别忘了，当初是埃伦斯家族救了你们！”
“若没有前代埃伦斯公爵亲率铁骑，死守北境，用血肉之躯抵挡住魔族主力的进攻，你们温斯顿家族的领地，乃至整个帝国北疆，早已化为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哪还有你今天站在这里，对着你的君王耍脾气，有现在这样质问的机会？！”
这番“仁义忠贞”的漂亮话，瞬间点燃了温斯顿暴怒的引信。
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在朝堂之上冷静理智，精于算计的政治家面具，在这一刻轰然碎裂，片片剥落。
他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须，甚至都开始因情绪的激动，而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总是习惯性微眯，隐藏情绪的宝石蓝眼眸骤然睁大到极限，里面翻涌着赤红的怒火与深不见底的痛楚。
温斯顿公爵死死瞪视着阿瑞斯蒂娜，那模样竟有几分择人而噬的骇人。
“救了……我们？”
温斯顿公爵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不堪的笑话，尖锐的讥讽，几乎要刺破大殿的穹顶。
“难道造成那场劫难的源头，你们埃伦斯家族就毫无责任吗？！是你们激进的扩张策略，引来了魔族的报复！”
他不再顾忌，将积压了数十年的不满，如决堤的洪水，尽数倾泻而出。
“是！当初击退魔族，你们埃伦斯家族确实立下了赫赫战功，这点无人能否认！我们其他家族，奉你们为皇室，拥戴伊塔·埃伦斯坐上这至尊之位，可以！我们接受了！这是你们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是你们应得的荣耀与权柄！”
他的话语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不计后果的全都说了出来。
“可这荣耀，这权柄，难道就是你们后来绑架我唯一女儿的理由吗？！艾莉丝蒂！她是温斯顿家族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她的血脉，她的责任，都在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上！”
“可你告诉我，她从襁褓之中，到长大成人，有几天是真正待在自己的领地，学习如何治理她的家园，履行她作为继承人的职责？！她几乎是被你们强行带离，禁锢在这座冰冷辉煌的皇城里！”
他的声音因愤怒还有一种受挫的痛楚而剧烈颤抖，手指紧紧攥着手杖，声嘶力竭。
“我的夫人，自从女儿被带走后，因为思念成疾，整日以泪洗面，身体每况愈下！伊塔！”
他猛地将目光转向皇座上的女王，彻底抛弃了尊称，直呼其名，怒目而视。
“看着我的眼睛！你真当自己对这些，问心无愧吗？！你真当这一切，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女神预言】就能掩盖的吗？！”
眼见温斯顿如此僭越，阿瑞斯蒂娜眼中杀机暴涨，碧色的瞳孔缩成危险的竖瞳，一只手已习惯性的摸向腰间，那里虽无佩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精灵王妃若动杀心，纤纤玉指，亦可化为夺命利刃。
一场流血冲突，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伊塔女王终于动了。
她没有起身，没有怒斥，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一直轻搭在权杖上的手。
然后，用那柄象征着埃伦斯皇室无上权威的权杖，不轻不重地，在御座前的玉石地面上顿了一下。
“铛——”
一声清越，带着金属震颤之音的鸣响，蕴含着某种强大的，抚平躁动，震慑心灵的力量，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瞬间压下了殿内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股无形的威压，开始以伊塔为中心散开，柔和将阿瑞斯蒂娜欲要前冲的身形，和温斯顿公爵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同时阻隔，按捺了下去。
一声叹息。
在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之后，伊塔女王回给温斯顿公爵的，首先是一声悠长，沉重，承载了千钧重担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身为统治者的无奈，有面对故交质问的疲惫，更有……一丝深藏不露，难以言明的愧疚。
“温斯顿……”
伊塔女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如磐石般强大冷硬的力量与权威。
“朕说过，女神的预言如此，帝国的命运系于此线，容不得你我有半分私心……你，难道还要朕再将那预言的卷轴，在你面前展开，再给你验证一遍吗？”
她的视线终于抬起，那双蕴含着帝王威严的湛蓝色眼眸，淡淡扫过温斯顿公爵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如果可以选择，朕甚至不愿意让你们温斯顿家族的人，如此深入地渗透进内阁核心。议院里，你们掌握的席位和影响力，难道还不够吗？温斯顿，收起你那套心思，你真当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是瞎子，是聋子，对你的盘算一无所知吗？”
伊塔的语气逐渐变得深沉，甚至染上了几分唇齿相讥的冷意。
“温斯顿，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从年轻时代起，就在同一面战旗下拼杀，在尸山血河里互相扶持着活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些算计和逼迫了吗？”
“我们家族之间，真的没必要……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甚至用这种方式……纠缠不清。”
说着，伊塔女王缓缓地站起身。
皇袍随着她的动作曳地而动，她居高临下，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湛蓝色眼眸，直视着台阶之下，因她这番连消带打，既有怀柔又有警告的话语，面色不定的温斯顿公爵。
“朕承认——”
伊塔的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在大殿内回荡着。
“当初由朕提议，并最终推动，立下你我两大家族之间的婚约，确实有朕的一份考量在内……皇室联姻，稳固权柄，牵制各方，自古皆然，这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强烈，带着某种反唇相讥的力量。
“但是，温斯顿，你我都亲眼见证着长大！特蕾西娅和艾莉丝蒂那两个孩子，她们之间自小建立的情谊，难道是你我能凭空捏造的吗？她们的靠近，她们的结合，或许始于婚约，但绝非完全的强迫！其中亦有她们自身意愿的选择！”
“朕，可以对着埃伦斯历代家主起誓，从没有要借此绑架你女儿一辈子，让她永远远离温斯顿家族的打算！”
她向前迈出一步，皇袍摆动，无形的气势随之攀升，如山岳般逼向阶下的公爵。
“现在，婚约早已定下，她们也早已按照帝国礼仪，正式成婚。据朕所知，远离朝堂纷扰，她们两人相互扶持，彼此依靠，过得很好，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幸福。”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目光紧紧盯着温斯顿。
“如果你今日前来，只是单纯地想见你的女儿，关心她的近况，朕随时欢迎，宫门从未对她关闭，也从未阻拦过你们父女相见。艾莉丝蒂·温斯顿，她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永远会是温斯顿家族合法且唯一的继承人，这一点，帝国皇室予以承认，从未改变，也无人能改变！”
然而，这番慷慨陈情的话语，温斯顿公爵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或者说，他只听进去了两个字。
“幸福？”
他唇齿间反复碾磨着“幸福”这两个字，像是品尝到了世间最苦涩，最虚伪的毒药，最终，化为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冰冷刺骨，又充满讥诮的冷笑。
他猛地抬起头，眸光锐利，直刺伊塔面具其下最不堪，最血腥的真相。
“那我亲爱的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不如就由你，亲自来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女儿所谓的‘幸福’，会是由一个肮脏的，见不得光的，流着魔族污血的混血杂种来替她实现的？嗯？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这句揭露一切伪装的话语，在大殿中炸响，震惊了所有人。
温斯顿公爵彻底撕破了脸皮，抛弃了所有政治上的默契与伪装，将那个被帝国最高层小心翼翼掩盖，视为绝密的真相，血淋淋地，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暴露在脆弱的烛火之下。
他死死地盯着伊塔女王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僵硬脸庞，一字一句，如法庭最终宣判落下的锤音，清晰，沉重，掷地有声。
“你真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能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吗？伊塔！别再演戏了！特蕾西娅……我们那位光芒万丈，被寄予厚望的皇女殿下，她早就已经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在了那场你们对外宣称的胜利的魔族讨伐战里。”
温斯顿公爵咬着牙，恶狠狠的说着。
“我可是全都知道了……现在顶着她‘特蕾西娅·埃伦斯’这个尊贵名号，陪伴在我女儿身边的，根本不是特蕾西娅，而是你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里找来的，名义上的养女吧？！一个彻头彻尾的，流着魔族肮脏血液的冒牌货！是叫……奥莉薇娅？对么？”
大殿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伊塔女王依旧站在那高高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台阶上，身形在宽大皇袍的支撑下，依旧保持着挺拔。
但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再无半分血色。
那双一向威严冷静的湛蓝色眼眸深处，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以及……一丝被最忌惮的臣子，以最残酷的方式，戳穿帝国最核心，最脆弱秘密时，无法掩饰的震惊，狼狈，与滔天的怒火。
阿瑞斯蒂娜无助地看向伊塔，又怀疑的看向温斯顿，显然，这个秘密，也是她一直极力隐瞒的真相。
温斯顿公爵的指控，狠狠地刺入了帝国最脆弱的秘密。
华丽的袍服之下，狰狞的伤疤被无情揭开，而流淌出的，注定是腥臭而滚烫的，属于真相的脓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