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声，成了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声响，来自于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公爵，也来自于高台之上，那竭力维持着最后威严的女王。
良久，在这片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沉默里，伊塔才缓慢地，重新抬起了眼帘。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之前的震动与狼狈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冰的，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温斯顿公爵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谁告诉你的这些？”
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这种冰冷的反问，让空气又凝重了三分。
温斯顿公爵见伊塔到了此刻还想负隅顽抗，试图揪出所谓的“告密者”，不由得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尽讥诮的冷笑。
“还需要别人来特意告诉我吗？伊塔，别自欺欺人了！你真以为那个魔族小丫头的伪装，能做到天衣无缝，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伊塔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承认，单从外貌举止上看，她模仿特蕾西娅殿下，确实模仿得很像，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错就错在你自己！是你，在那场曜日会议上，亲自露出了马脚！”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的敲进伊塔耳内。
“还需要我帮你仔细回忆一下吗？当我以议院代表的身份，向‘特蕾西娅皇女’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你，我们尊贵的女王陛下，眼神里的慌乱，可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沉稳啊！若不是心里有鬼，若不是清楚，站在那里的……根本是个经不起深究的冒牌货，你何至于如此失态？！”
伊塔女王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条绷得更紧。
她确实记得那次会议，也记得自己那一刻失控的心绪。
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全落在了这只老狐狸眼里。
“从那里开始。”
温斯顿公爵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
“你就已经引起我的怀疑了……伊塔。”
他不再看伊塔那试图维持镇定的脸，猛地从怀中抽出一份卷宗，看也不看，带着十足的轻蔑与怒气，狠狠摔在伊塔女王眼前光洁冰冷的地面上。
羊皮纸卷与地面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滚动着摊开，两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灰岩城地区魔法生态与古代遗迹考察——外出研学申请】
申请人指导教师：艾莉丝蒂·温斯顿（帝国皇家魔法学院特聘教授）
申请随行学生：奥莉薇娅·埃伦斯
“灰岩城的外出研学申请？”
温斯顿公爵的声音拔高，充满了讽刺。
“真是个好理由，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什么我女儿，帝国最年轻的魔导师，放着前途无量的政务官不做，反而突然跑去魔法学院，当你那个来历不明养女的随行教授？！你真当我这个做父亲的，是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不会去查吗？！”
伊塔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份刺眼的报告，心脏猛地一沉。
她千算万算，叮嘱了艾莉丝蒂要小心行事，却没想到这份普通的学院申请，竟成了顺藤摸瓜的线索。
一股郁愤之气堵在胸口，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等到艾莉丝蒂回来，她绝对要好好跟她算算这笔账！
手脚做得如此不干净，留下了如此明显的把柄，这让她以后如何能放心地将更重要的内阁交到她手中？
在愤怒的同时，一个更阴暗的念头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给她火上浇油。
如果……如果艾莉丝蒂是故意的呢？故意留下破绽，借温斯顿的手来试探……或者……达成某种她未知的目的？
呵呵……若真是如此，那她伊塔·埃伦斯，还真是看走了眼，白白养育了这个白眼狼这么多年！
内心波涛汹涌，但女王的尊严，与多年的政治经验，让她迅速压下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震惊，愤怒与猜疑……都强行咽了回去，重新抬眸时，脸上已恢复了属于王者的，冷酷的镇定。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阶下的温斯顿公爵，语气平静得可怕。
“温斯顿，不必再绕圈子了，你选择在此时此刻揭开这个事情，究竟想要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吧。”
她抬手指了指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的浅光。
“天快亮了，没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几个时辰之后，我们……还要上朝呢，可别浪费时间了。”
她刻意加重了“上朝”二字，提醒着对方彼此的身份。
“我想要什么？”
温斯顿公爵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语气不善，掺进了一分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
“伊塔，话说得真好听……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如今的人类帝国，是来自于那道当初支撑着我们所有人信念的【女神预言】，可现在……预言已经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了吧？”
他不需要伊塔回答，自顾自地，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念出了那段曾被视为帝国未来基石，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预言。
【流着金血的皇女，将会与海之女携手，于新都成神，把夜与昼带回人间，令曙光重归真实。】
念罢，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伊塔。
“就因为这句虚无缥缈的预言，你就断定我的女儿艾莉丝蒂是所谓的‘海之女’！是，我们温斯顿家族世代有着海洋传承，这点我不否认。可预言的另一半呢？‘流着金血的皇女’呢？特蕾西娅殿下，她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吧？！那么请问，这句预言的前提还存在吗？它还有效吗？！”
他不再等待伊塔的回答，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皇座，将最后通牒抛出，掷地有声。
“如果连建立‘新都’这个最重要的前提，也被你们如此儿戏般地抛去，用一个魔族混血来顶替……呵呵……”
他的冷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伊塔，我可不敢再保证，埃伦斯这个皇室名号，还能不能继续安稳地传承下去了。”
“既然预言本身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神圣性和确定性，那么，作为帝国公爵，作为议院的代表之一，我自然也会做出我认为最符合帝国利益的选择……选一个……或许更能引领帝国走向真正复兴的皇室，重写……属于我们的预言！”
“你们——”
他侧过头，留下最后冰冷的一瞥。
“好自为之。”
说完这些，温斯顿公爵不再有丝毫停留，迈着决绝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那背影带着一种决然，将所有的谈判余地，彻底封死。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最终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一个时代。
大殿内，只剩下伊塔女王，和阿瑞斯蒂娜王妃。
伊塔依旧站在高高的御座前，依旧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但紧握权杖的手和那剧烈起伏、难以平复的胸口，都泄露了她的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愤怒，算计，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交织变幻。
“伊塔……”
阿瑞斯蒂娜忧心忡忡地上前，想要安抚自己的妻子，伸手轻轻搭上她紧绷的手臂。
却发现伊塔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耗尽精力后的麻木，摆了摆手。
“没关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强行挤出来的镇定。
“他不敢……至少现在，他绝对不敢真的那么做。”
“我了解他，温斯顿这个老家伙，他比谁都在乎人类帝国的稳定与存续，他今晚如此，更多的……是在生气，生气那道预言蒙骗了他，消耗了他多年的期待与投入，让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成了笑话。”
她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那是属于统治者的铁腕。
“况且……”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可怕阴狠的杀气。
“帝国最精锐的军团，超过六成的边防军力，始终牢牢掌握在我们埃伦斯家族手中……他温斯顿就算真有那个心思，现在也绝无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议院……哼，议院终究只是议院。”
阿瑞斯蒂娜看着妻子强撑的模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禁也幽幽地叹了口气。
命运弄人，悲伤深沉。
“预言……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喃喃自语，碧色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说到底，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明白，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唯一的女儿，特蕾西娅，她明明得到了曙光女神亲自赐下的祝福，拥有那样耀眼的天赋和力量……最终却会如此轻易地，不明不白地……死去……”
“蒂娜……”
伊塔女王的声音陡然变得脆弱，她猛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坚硬的外壳，一丝晶莹的泪光，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渗出，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
伊塔反手紧紧抓住伴侣的手，那是她在汹涌暗流中唯一的浮木。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流露出罕有的，仅仅属于一个母亲的痛苦与悲伤。
“我们先回去休息吧，好不好……我……我有点累了，真的……好累……”
看着妻子崩溃的脆弱模样，阿瑞斯蒂娜心中一痛，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与怜惜。
她不再多言，只是用力回握住伊塔冰冷的手，轻声应道。
“好……我们回去。”
她搀扶着身心俱疲的伊塔，缓缓转过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大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