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由信仰与音乐共同构筑的圣堂里,不仅仅是艾莉丝蒂被影响了,坐在她身旁的奥莉薇娅,同样也被勾起了满腹难以言说的愁绪与苦恼。
恢弘而哀戚的忏悔圣歌,就像无形的潮水,在神殿高耸的穹顶下往复回荡洗涤着,也压迫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灵魂。
圣歌嘹亮,光辉瞩目,奥莉薇娅微微低着头,银色的长发垂落,遮掩了她的部分侧脸,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早已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暗潮汹涌。
与艾莉丝蒂那交织着责任、契约与愧疚的复杂心境不同,奥莉薇娅的苦恼与不得已,更多源于她自身那悖论般的存在,她对自己的存在充满了自卑感,她认为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间。
身为混血魔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烙在血脉上的印记。
无论她如何努力的亲近人类,如何压抑血脉中属于那黑暗一侧的本能,那对无法隐藏的犄角,那双异于常人的竖瞳,都时刻提醒着她。
她是“异类”,是被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生灵所憎恶的、排斥的存在,她是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怪胎,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办法接受自己。
这份与生俱来的“罪孽”,是她一切痛苦与挣扎的根源。
她与皇姐的情感,横隔在埃伦斯家族的秘幸之间,就像一条冰冷的锁链,将她与一个不属于她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她接下了那份不属于她的责任,扮演着特蕾西娅,她的皇姐,承载着那个名字所带来的荣耀、责任与期望。
每一次,在公众面前维持那个完美的形象,每一次,听到别人用敬仰的语气提起“特蕾西娅皇女”,每一次,看见自己那张伪装后的脸映在镜中……她的内心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惶恐。
她是一个窃取了他人命运的窃贼,哪怕这一切非她所愿,她也必须承认这点。
而内心深处,那份对已故的特蕾西娅隐秘而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和对身边艾莉丝蒂日益清晰,却充满背德感的吸引,两种情感交杂在一起,更是让她无所适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对特蕾西娅,是仰慕,是依赖,是她少女时代便深埋心底,却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的光,而对艾莉丝蒂……那份情感,现在变得更为复杂了。
不仅混杂着契约带来的紧密联系……那些日常相处中滋生的依赖与信任,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超越了友谊与责任的吸引力。
这份对艾莉丝蒂的情感,在她看来,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特蕾西娅的一种“背叛”。
这份不该有的吸引,是肮脏而悖德的,要知道,艾莉丝蒂原来才是特蕾西娅的未婚妻,而她自己更是对特蕾西娅……欸……
情感交织错乱,责任沉重遥远,现在面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奥莉薇娅稚嫩的肩膀上,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疲惫。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的出身无法选择,扮演特蕾西娅是女王的命令和生存所需,情感的滋生,更非她所能控制,对特蕾西娅的感激与憧憬让她一路追随着皇姐的脚步来到了毁灰岩城。
自皇姐死后,她明明一直在前进,从未停下脚步。
可偏偏,她又好像什么都错了。
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明明最初,她答应扮演特蕾西娅,是为了报答皇姐昔日的恩情,是为了延续皇姐守护帝国的理想,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们都卷入了越来越深的漩涡中,无法逃离了。
面对着越来越多复杂的人和事,现在连奥莉薇娅自己也分不清楚,在走到这一切的终点后,她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是完成皇姐的遗志?
是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还是……奢望一份永远不可能属于她的温暖与安宁?
命运从她诞生那一刻起,就伸出了一双无情的手,不停地推着她往前走,不容置疑,不容反抗。
从被家族遗弃,到被女王找到并带入皇宫,再到被迫扮演特蕾西娅,直至如今来到这危机四伏的灰岩城……
每一步,都被命运无形的大手安排好了,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越来越挤压着她自己能够选择的空间,让她现在都没有了能够思考的余地。
她连停下来的时间都没有,连现在在神堂里的静默思考,都成了一种奢侈。
她本该好好想想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在这个年少轻狂的年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这种肆意去做的机会。
一切都好像错乱了。
身份是错乱的,情感是错乱的,连前路也布满了迷雾。
奥莉薇娅分明唾弃着一切,厌恶这一切,可冥冥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的混乱与挣扎,或许仅仅是个开始。
更大的风暴,还在遥远的未来,等待着她们,而那场未知的风暴,或许就是让她从这一切中解脱出来的转机。
【仁慈的女神啊,求您垂怜……】
神父的吟唱转入一段更加悲悯的调子,圣歌唱响至中旬的高潮,恭谨垂首的奥莉薇娅在心中,也跟随着这旋律,发出了无声的祈求。
在嘹亮的圣歌里,在这样沉重而无边的思绪中,一个小小的心愿就这样在奥莉薇娅心底一点点升起,带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那份渴望,对自由的渴望——
她希望,在特蕾西娅皇姐所构想的那个包容、和平的“新联邦”真正建立之后,眼前这所有的混乱、痛苦与挣扎,都能随之结束。
或许到那时,她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重担。
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或者,是片刻宝贵的喘息……?
【女神啊……若你能听到,求您垂怜……予我……自由……】
奥莉薇娅不知道女神是否真的能听到,也不知道垂怜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份发自内心的祈祷,仅仅只是奥莉薇娅在这无边的困境中,发出的一种本能的精神寄托罢了。
身处台下,心思各异的两人——
一个祈求宽恕无法言说的情感,一个祈求悖论罪孽垂怜的自由。
两个人的想法各不相同,却都不约而同地,以一种相同的姿态,虔诚地闭上了双眼。
她们双手合十,将所有的迷茫,痛苦与期盼,都融入了这看似统一,实则各怀心事的恭敬祈祷之中。
圣歌的旋律越发嘹亮、庄严,它汇聚了所有信众的祈愿,直冲穹顶,仿佛要真正抵达那遥不可及的神国,将天国女神最美好的福音散播至世间。
圣歌即将达到最高潮,管风琴也发出震撼人心的轰鸣,一切都那么刚好,身着华美祭袍,头戴银月色冠冕的圣女也适时的从帘幕后走出,走到高台之上,参与最后的祈祷。
就在这所有信仰之光,都汇聚向神殿中央的祭坛瞬间——
高台之上,那一直静立于神像阴影之中的圣女,忽然从祈祷的闭目中,睁眼了。
那一眼,清澈就像山涧泉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映照出灵魂的底色,令人不自觉的 心生敬畏,只愿跪地拜服。
她的头颅微微扭动了半寸,似乎被这汇聚的信仰之力所触动,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台下那密密麻麻,低垂着头颅的信众们,然后——
米奈尔的视线极其短暂地,在那两个坐在后排,闭目祈祷的“普通”信徒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微泛起波澜,似乎若有所觉。
里面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苦难与挣扎后,流露出的,属于神官的……悲天悯人的垂怜。
在看不见的身后,女神雕像上的双目似乎闪过了一道金光,在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了。
随着那金光的消失,米奈尔的视线便移开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神殿中央的神父之上,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光影交错间的错觉。
圣歌依旧在继续,祈祷仍在进行。
而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怜”,或许会随着一道“瞥视”,最后落下——
直至她们命运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