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薇娅隐藏在植物的阴影中，仔细观察着这片被玻璃穹顶笼罩的地下花园。
空气里弥漫的奇异花香，越来越浓郁，它们并非普通花朵的甜香，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幽远的气息，带着药草的清苦，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蛊惑心智的甜腻。
这股香气，似乎具有某种宁神的效果，连奥莉薇娅因紧张而躁动不安的诅咒，都稍稍平复了一些。
奥莉薇娅看着眼前的一切，转了一圈，她的目光，最后锁定在喷泉边的那个女人身上。
令人惊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踏入这片花园后，那个女人僵直蹒跚的步伐变得逐渐轻盈，甚至……带上了一种残存的，属于过去贵族生活的优雅痕迹。
她不再同之前那样像无头苍蝇般徘徊，或是充满攻击性地嘶吼。
她微微低着头，凌乱的银色长发垂落，侧影在虚假的星光下，竟显出几分脆弱和宁静。
那个女人伸出那只变得枯槁可怕的手，动作却变得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身旁一株开出深黑色花朵的植物。
她的指尖极其爱怜地拂过花瓣，花瓣细密，她温柔爱抚着，好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一件她失而复得的，无比珍视的宝物。
然后，她轻轻折下那朵花，将它举到鼻尖，闭着眼，深深地，沉醉地嗅闻着。
那一刻，她脸上扭曲痛苦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虔诚的平和，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正常人的温柔神色，在她眉宇间流转开来，漾出原本优雅的底色。
月光倾泻而下，女人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原本乌黑的发丝，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了真容。
银白的霜色，从发根处开始渲染而上，直至变成完全的霜白，女人的身形变得单薄而微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偶，她站在那里，静静的站在那里。
奥莉薇娅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眼前这一幕，这细微的神情变化，这无意中流露出的仪态，与她内心深处那个模糊而渴望的影像，缓缓重叠。
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
这血脉中的共鸣，这相似的银发，这只有在特定环境下才会显露的，被疯狂掩盖的本真……
一个冲动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她太想知道答案了，她必须去确认。
奥莉薇娅深吸了一口带着奇异花香空气，她努力压制着体内因情绪激动而开始翻涌的诅咒之力。
她需要更清晰的交流，需要更直接的接触，小小的蝙蝠形态，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集中精神，引导着体内那股力量流转。
微光闪过，那团毛茸茸的白色小生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银发红瞳的少女。
她赤足站在冰凉的石板上，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衣裙，骤然变回人形让奥莉薇娅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了。
她看着那个依旧沉醉在花香中的女人，心脏因紧张和期待而抽紧。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打破这片刻的安宁，重新唤醒对方体内的疯狂。
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靠近，依旧专注地嗅着那朵花，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的、虚幻的微笑。
奥莉薇娅屏住呼吸，走到女人身后。
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女人发间沾染的灰尘和草屑，看到睡裙上破损的蕾丝花边，也能更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了花香、灰尘和血腥的复杂气息。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微凉，极其轻柔地拂开女人脸侧纠结的银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别到耳后。
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缓，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呵护。
女人微微一怔，嗅闻花朵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起攻击，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奥莉薇娅动作。
虚假的星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柔和的、模拟月光的光线洒落下来，清晰地照亮了女人的脸庞。
奥莉薇娅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张脸……尽管布满了沧桑的痕迹，被长期的痛苦和疯癫磨损了光彩，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紊乱，但那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形状……尤其是那双此刻略显迷茫、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美丽的猩红色眼眸……
无需任何言语，无需任何证明。
血缘的纽带，在此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熟悉感，冲刷着奥莉薇娅的每一根神经。
是她……真的是她……这张脸，被岁月和苦难扭曲过，却依旧有着毋庸置疑的真实。
奥莉薇娅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面前这一幕给她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几乎无法站稳。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些准备好的疑问，那些压抑了十几年的呼唤，全部哽在喉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还需要问“你是谁”吗？
还需要验证她的身份吗？
这张脸，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终的证实。
巨大的悲伤、酸楚、委屈、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茫然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只能失神地，胆怯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
奥莉薇娅终于能在心底确认这个称呼——这就是侯爵夫人，也是她血缘上不可分割的母亲。
就在这时，侯爵夫人似乎被她的注视所触动了，那双原本有些涣散地聚焦在虚空中的眼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那点微弱的焦点，艰难地落在了奥莉薇娅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时间也停滞了。
奥莉薇娅能清晰地看到侯爵夫人眼中倒映出的，与自己同样银发红瞳的模样，看到那瞳孔深处，那在迷茫与清醒之间的剧烈挣扎。
然后，侯爵夫人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痴笑，而是一个疲惫的、温柔的、带着无尽悲伤与一点点……认出的……笑容。
接着，一声极其轻微、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哼唱，从她那干裂的嘴唇中飘了出来。
那是一支旋律古老而陌生的歌谣，调子缓慢而忧伤，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奇妙的夜……我的孩子……请你安睡……”
她的声音沙哑不堪，却努力模仿着记忆里温柔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哼唱着。
“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妈妈一直在这里……”
歌词模糊地传入奥莉薇娅的耳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把尘封禁忌的锁。
“奥莉薇娅……”
当自己的名字被侯爵夫人那样沙哑又温柔地念出时，奥莉薇娅的瞳孔骤然收缩。
最后三个字，轻得就像是一道叹息，明明是默然的唇语，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
“……我的女儿。”
轰——！
那一瞬间，记忆的堤坝崩溃，洪流滔天。
被刻意遗忘的，被诅咒扭曲掩埋的童年记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奥莉薇娅的脑海，瞬间将她吞没。
她想起了另一种星光——
真正的、透过卧室窗户看到的、庄园夜空中的星光。
她想起了温暖柔软的怀抱，想起了就是哼着这支歌谣的、温柔的声音，想起了被轻轻拍抚后背的安心感。
她想起了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愁，却对她无比温柔的猩红色眼睛。
她也想起了……某个夜晚，突如其来的尖叫和破碎声。
想起了被粗暴从床上拽起的恐惧，想起了被丢到魔法之森的阴冷和黑暗。
想起了冰冷的金属器具贴在皮肤上的触感，想起了尖锐的疼痛，和注入体内的，灼烧般的诡异液体。
想起了她的父亲，埃伦斯侯爵——
那双冰冷审视着她的，毫无温度的眼睛，想起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挣扎，最终变成绝望的悲鸣和逐渐远去的、被拖拽的声音……
最后定格画面，是母亲被拖入黑暗前，回头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疯狂和……刻骨的爱怜。
原来……她从未真正忘记。
原来……这份温暖，一直被她深藏在疯狂和痛苦的最底层。
原来，“母亲”这个词，从来都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砸碎了奥莉薇娅所有的情感防线。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眼前这个虚幻又真实的存在，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丝破碎的，泣不成声的音节。
“……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