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特雷二十五岁那年,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冲垮了萨维奇人忍耐的极限。
帝国边境数座城市的奴隶们揭竿而起,他们砸碎镣铐,用采矿的镐头刺穿监工的喉咙。
当城外反抗军的号角响起时,城墙内的暴动已如野火般蔓延,工厂的熔炉被推翻,矿坑的支架被焚毁,一座座种植园在硝烟中化为焦土。
【骑士】弗特雷奉凯恩德·詹特里公爵之命出征时,胸中翻涌着无名的愤怒。
他无法理解这些堕神信徒为何不知感恩,明明帝国赐予他们遮风挡雨的棚屋,果腹的黑面包,他们竟敢用暴行回报仁慈?
然而行军路上,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景象开始动摇他的信念...
在某处城郊,他看见萨维奇儿童像牲畜般被铁链拴在纺车前,途经玫瑰种植园时,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翻开的泥土中,森森白骨与玫瑰根系纠缠在一起,那些是被当作肥料埋下的萨维奇奴隶。
被铁链磨出森白骨头的手腕仍在挥舞农具作战,瘦骨嶙峋的孩童用石块砸向重甲骑士,用萨维奇语大喊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帝国人!”
【骑士】握着巨剑的手一滞,头盔下的棕色眼睛惊恐地瞪大。
在这分神间,一块石块向他砸来,他下意识挥剑一斩,石块应声裂成两半,坠落在地。
“【骑士】大人!我们来助您!”几个年轻的骑士立即上前将那个萨维奇男孩团团围住。
他粗暴地推开他们,却看到男孩布满鞭痕的躯体上,新添的刀口还在渗血,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只余下空洞。
“那些萨...堕神信徒是俘虏...不能杀。”
“可他们是堕神信徒...”某个骑士小声嘀咕。
“我说住手!!!”弗特雷的怒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疼,在骑士们惊愕的目光中,他颤抖着摘下头盔,露出那双与男孩如出一辙的棕色眼眸。
他舔到唇边的雨水,尝出铁锈味,不知是血还是装甲的锈。
那一夜,暴雨如注。
雨水冲刷着战场上的血迹,也抹去了那个萨维奇男孩被草草掩埋的痕迹,新翻的泥土在暴雨中塌陷,渐渐与周围的血泥融为一体,没有人注意到,在战场边缘的某处,一个小小的土包正在雨水冲刷下慢慢消失。
当黎明来临,这里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十三年前那个在河边洗头的男孩,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弗特雷在占领的城主府中发现了一本被血浸透的日记,当他用生疏的萨维奇语辨认那些歪斜的文字时,握剑十三年不曾颤抖的手竟开始战栗。
“今日又饿死三个孩子...监工说尸体要挂在矿井口警示...”
“那孩子偷藏了半块黑面包,他们当众剥光了她的衣服...”
“他的腿被矿石压断了……被直接被扔进了熔炉...”
越往后,字迹越发狂乱,最后几页完全是用指甲蘸血写成的:“帝国人该死!全部该死!!!”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弗特雷惨白的脸,铠甲上的雨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干涸的血迹。
他想起亚尔林受刑前那个洞悉一切的笑容,想起凯恩德书房里那些记录着萨维奇民信仰着的邪神的文件,想起自己剑下一个个圆睁的,与自己有着同样棕色眼眸的人...
城外,反抗军的战鼓与雷鸣共振,震得他胸前的【骑士】徽章发烫,弗特雷用力合上日记,像困兽般在厅内踱步。
“不...这些都是堕神信徒的谎言...”他抓起银质酒壶猛灌,却被呛得剧烈咳嗽,“他们活该...他们都活该...”
直到...
直到他在城主卧室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摞盖着詹特里家徽的密令,最上面那封墨迹犹新:“继续压低奴隶口粮配给,反抗者一律按堕神教徒处置。”
酒壶砸在地上,发出惊雷般的巨响。
夜色未褪,邻城陷落的消息裹着寒风再度袭来。
黎明前的黑暗中,骑士团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一位年轻的骑士发现,那位永远冲锋在前的【骑士】大人竟不在队伍前列。
在队伍末尾的辎重马车上,年轻的骑士找到了他们的领袖。
弗特雷瘫坐在车尾,银甲上沾满泥浆,手中攥着的酒壶早已空空如也,酒气混着雨水从他头盔缝隙间渗出。
“大人,军规第七条明令禁止...”年轻骑士的话说到一半就哽住了。
透过半开的面甲,他看到的是一双布满血丝,失魂落魄的眼睛,与平日那个威严的【骑士】判若两人。
“凯恩德的信……”弗特雷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吗?”
年轻骑士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快说!”
“到,到了!”年轻骑士结结巴巴地回答,“现在应该是...是那位管家大人在处理......”
闻言,弗特雷冲了出去。
他单手提着足有常人高的巨剑,另一只手抓住马车边缘,一个纵身便跃上了前车的踏板。
“轰——”
精钢打造的军靴直接将橡木车门踹得四分五裂,木屑飞溅中,受惊的马匹人立而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
整个车队都为之一滞,前面的骑士们纷纷勒住缰绳,惊恐地望着这出乎意料的变故。
马车内,烛火摇晃着,老管家手中的羽毛笔悬停在半空,墨水滴落在摊开的羊皮卷上。
他抬头看着那个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杀气的银甲骑士步步逼近。
“【骑士】大人,您这样可不符合骑士精神...”
“滚开。”
老管家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了然,他在心中暗叹公爵大人的神机妙算,拄着手杖退到一旁,让出了座位。
弗特雷几乎是扑到了桌前,粗暴地抓起那叠信件。
随着阅读,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甲缝隙间喷出的白雾在寒冷的车厢内凝结成霜。
“十三年...十三年前隔壁村的屠杀...是凯恩德一手策划的...”铁手套将信纸捏得变形,“他抓了那些村民...用他们孩子的命...逼他们袭击柯瑟德...”
“原来...原来柯瑟德遇袭是因为我...爸爸妈妈会死...都是因为我...就为了...就为了造出一个该死的【骑士】!”信纸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扭曲。
“那些救济院的孩子...我捐的钱...全进了那些畜生的口袋...”他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哭腔。
“婚姻也是早已安排好的戏码……老公爵的死,是亚尔林和凯恩德共同策划的。”
零散的记忆碎片拼合成完整的图景,真相浮出水面,一切都在凯恩德的算计之中。
弗特雷干呕不断,仿佛要把这十三年来被灌输的谎言都吐个干净。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车厢壁上,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骑士】轮廓,此刻佝偻得像条丧家之犬。
悲愤之下,弗特雷的巨剑已然出鞘,寒光直指老管家咽喉,就在剑锋即将划破苍老皮肤的那一瞬,管家从容地举起了一个信封。
“公爵大人体恤您远征辛苦,特地准备了这些照片以慰思念。”
剑刃擦过信封,一叠照片如落叶般散落,黑白影像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
救济院的孤儿,儿时玩伴,妻子和尚且年幼的孩子……
巨剑悬停,微微震颤。
弗特雷明白,能送来这些影像,就意味着凯恩德随时能夺走这些生命。
“【骑士】大人!萨维奇人伏击!”车外的喊杀声惊醒了他的恍惚。
老管家抚平被剑气割裂的领结:“公爵大人待人一向和谒……您是知道的。”
【骑士】的剑柄在铁手套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雨幕中,他看见反抗军的火把如星河般绵延至地平线。
他执起剑刃,向着那些过去的自己挥去。
每一个冲上来的萨维奇反抗军,都在他眼中都幻化成不同时期的自己。
那个在河边洗头的天真男孩,那个初次握剑的复仇少年,那个在授勋仪式上热泪盈眶的新晋骑士......
雨水在锋刃上迸溅成血色的花,每一剑都像是要斩断过往的枷锁,却又在敌人的惨叫中看到更多自己的倒影。
铁靴踏过泥泞,溅起的泥浆里浮动着无数张脸,被杀的萨维奇人,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些总在救济院门口对他笑的孤儿们。
“我不是你们!”他在雨中怒吼,声音却被雷声吞没。
巨剑将迎面而来的反抗军连人带剑劈成两半,温热的血喷在面甲上,很快被雨水冲刷成淡红的泪痕。
远处,一面绣着萨维奇古老图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弗特雷忽然想起母亲讲述的童话,那些关于英雄与荣耀的故事。
如今他才明白,所有童话都是谎言,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英雄。
连绵细雨冲刷着铠甲上的血迹,却洗不净那枚在黑暗中依旧刺目的【骑士】徽章。
他是【骑士】……是贵族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