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有枝叶窸窣的声音,随风浮泛,时远时近。
许羡看到模糊的白光中,表妹揣着小手的身影。
她长得玲珑可爱,雪腮上缀着一抹粉红,如同压满白雪的屋檐下,露出的盎然向上的梅色。
而后,她转过身体,眼底带着疏远的情绪。
“真恶心呢,姐姐。”
“你难道是‘喜欢’我吗?”
风声再度回潮,在耳畔响起盛大的潮汐,在悬铃木的斑驳光影下,许羡看见年幼的自己。
她正双手紧攥着衣角,脸庞苍白异常,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在碎发后忽隐忽现。
表妹身后响起群讽,从她脚底延伸出的长影中,仿佛有无数的人重叠交错。
养父母的叹息,同学的窃窃私语,混杂在一起。
“怪胎。”
“没有父母的孤儿。”
“这孩子,养不亲近啊。”
……
倏然,表妹消失不见。
只剩下许羡与幼年的许羡两相对望。
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耳畔的窸窣声缓缓停息,许羡看向那个低头不语的女孩,她抬起头,伸出小手,径直指向自己。
“你,要是死掉就好了。”
世界变成逐渐坍塌的白洞,许羡怔然地望着自己,胸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呲——尖锐的摩擦声打破梦境。
许羡喘息着起身,发现胸前还压着一叠资料,她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客厅的灯都没来得及关。
放下资料,熟悉的窸窣声响起,许羡循音望去。
不知何时,窗口上伸进了一树枝,在夜风的吹拂下,枝条拂过玻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头顶的灯光冷冷地打在脸上,她愣了片刻。
旋即,擦擦眼角,走向窗户。
现在这个时间,外面已经全黑了。
她不禁心疼起了电费。
虽然租这里很便宜,但是相应的,上交的水电费有些高。
不过,对于她这种背井离乡的大学生而言,已经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
从高中开始,许羡便和养父母一家逐渐疏远。
填大学志愿时,她自作主张地填了省外,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一开始没什么钱,她贷了生源地的助学金,勉强在找到下一份兼职之前应付了学杂费。
大一,她原本想找个校内的兼职,但是学校里的兼职就是纯纯压榨廉价劳动力。
印务中心,一小时五块钱,试用一个月后正式录用,面试时只拿福利丰厚和证书当幌子。
洗涤机房,一小时六块钱,没有试用期,但是兼顾着夕夕买菜的自提点服务,每天忙得半死。
神奇吧,大学牲。
秉持自己好歹是一个人的观点,许羡找了校外兼职,白天应付学业,晚上忙碌工作。
为了提高效率,她在外面也租了一间房。
每天搞得晕头转向,精疲力尽。
日程全被学习和工作填满。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后,她回到寝室拿衣服,发现自己的桌面和床铺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一侧正在涂指甲油的室友苏云容,端详着自己的美手,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东西又很多。”
“反正你没睡寝室,让出来也不碍事~”
许羡确实很少回寝,但大一住宿费是交齐了的,这一块区域理应由她自由安排。
这是一间四人寝,空间本就宽阔,许羡微微侧身,就可以看到其余三人闲旷的桌底。
苏云容叠腿,落下的高跟鞋在地面啪嗒一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屏幕上,是只有三人的寝室群。
许羡沉默地收拾了所有东西,反手就锁了衣柜。
当日晚,学校论坛出现一条寝位出租的帖子。
苏云容立刻戳进了许羡的聊天框,口诛笔伐。
诸多如同“自私”、“闷骚”等的字眼层出不穷。
许羡反手将住宿费的截图发了出来。
只回了一句话:“你租的话,八折。”
因为没砍过价,大小姐苏云容沉思良久。
最后,聊天框亮起:
“九折,否则我到辅导员那里举报你。”
自然,许羡答应了这个“不谙世事”的请求。
苏云容果断地付了租金之后,跑到三人寝室群趾高气昂地炫耀,得到两个哭笑不得的反响之后,才知道自己无意间出了糗。
她的小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暗暗咬牙,将一切的过错归结于许羡。
从此,每当许羡回校做些事情,苏云容就会带人莫名其妙地出现,阴阳怪气地嘲讽一通。
几天前,她还说,你最近定有血光之灾。
之后,许羡就老听到这句话从不同人口中吐出。
路上的孩子,拿着手机打游戏,经过她的身旁,倏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大喊: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
街头的老者,手里提着毛血旺,槁枯瘦削,望着她嘿嘿笑了两声,随后说道: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
相同的案例多起来,许羡就怀疑是不是苏云容真的诅咒了自己,可上线问她时,她却发了一个问号,表示不清楚有这回事。
还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脑子有病就去看。
许羡放下手机,顿时间觉得精神萎靡了。
原本,是想去挂个号的。
可是总腾不出时间。
生活和学习就像车轴,总是有条不絮而忙碌地转动着,稍有差池,整辆自行车就会停止。
在许羡的诸多兼职之中,有一份工作是剧本杀主持,一场80-120,待遇并不好,贵在上班灵活,有空就可以来。
就在前天,老板丢给她写剧情的任务,言之切切:“你是大学生,写的故事一定好。”
许羡本想拒绝,但碍于老板一再坚持,她硬着头皮接下了。
晚上码字码到了凌晨两点,她端起咖啡,苦涩的香在镜框中打转,模糊了眼前密密麻麻的小说。
放下咖啡杯的瞬间,许羡突然喘不过气来,发现自己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一直在哆哆嗦嗦。
她下意识看向窗户,发现已经关了。
黑暗的屋内,身体的抖动越来越厉害。
百思不得其解时,许羡低头,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睡衣。
屋内没有暖气,她洗漱之后一直在码字,连身体感觉到冷都没有察觉到。
那么一刹那,许羡心中油然堵塞。
她披上外套,继续码完了小说。
上床沉沉昏昏地睡着后,凌晨六点被电话惊醒,辅导员说有份资料要她打印,晚课后交办公室。
许羡揉着眼睛起床,再一看手机,上面还有老板昨晚九点打开的催更信息。
沉闷的房间,很多东西都堆积在一旁,窗户外偶尔掠过行车的光,惨白光束落在许羡脸上。
活像个女鬼。
她麻木地起床,收拾。
好似很久之前,胸口就闷着又轻又浓的棉絮,扎入她的气管,试图阻遏呼吸。
一如既往,许羡开始了极为庸忙的一天。
上午八点,印务中心没有开门,她先去上了课。
课后,许羡开始兼职生活。
午饭又是在公交车上啃面包。
午后三点,她来到剧本杀工作后台,老板不满意她的故事,让她现场改了八个版本。
第二版没有转折,第三版没有特色,第四版篇幅过长……第八版改得没有前面几版本好。
浪费许羡两个小时的时间,最后,老板选择了第四版故事,语重心长地叹气:大学生就这样?
老板腆着肚子走过的那一刻,许羡捏紧拳头,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许羡低着头,又松开了手。
胸口的棉絮,像混着血浆,变成了一束束的针刺,刺破她的肺泡,让她难以呼吸。
五点半左右,许羡乘着轻轨回到学校。
印务还没有下班,她正好打印了资料。
抱着一叠纸,她去上晚课,苏云容不出所料地来捉弄她,撞着她的肩膀经过,让资料撒了一地。
等许羡收拾好时,苏云容已经款着腰身离开。
空无一人的走廊,许羡静默地伫立。
漆黑眼眸如死寂渊水,背后的灯光忽暗忽明。
直至她回过神来,灯光才骤然变得平静。
进教室扫学习通签到,晚课后,许羡又匆忙奔向辅导员的E教大楼。
她在A教,跑了半个小时,气喘吁吁。
结果到E-5时,办公室门已经关了。
她等了二十分钟,没有人来。
打开手机询问,才知道辅导员临时接到电话,和同事们一起出校,去饭馆做职场关系了。
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天啊。
学校到出租屋没有轻轨,公交也停车了。
许羡抱着资料出校门,骑自己的二手电驴回家。
或许是过度疲劳的原因。
一路上,她眼角总是在跳,路灯的光和树荫的斑驳碎影交织在一起,像雀跃、扭曲的人影。
到公寓之后,许羡拖着疲惫身躯瘫在沙发上。
甚至连资料都没来得及放下。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夜色已沉。
她将卡进窗户的树枝拂落,一道手电的光倏然照进眼睛,许羡下意识举起手遮在眼前。
房租大爷的大嗓音从下面传来:
“小羡啊——你没事吧!”
“你的小电驴被人碰倒了,一直在那边响个不停,打你电话不通,我就过来找你了!”
手电筒的光移开了,大爷身上裹了件军大衣,脚底踩着拖鞋。
许羡怕吵到邻居,立刻回了一句马上去。
大爷点点头,便拖沓着回去睡觉了。
许羡转身走到玄关,开门,冷空气迎面而来。
正欲关门,她回头却看到了那扇玻璃窗。
说起来,她回家的时候,似乎没有打开窗户。
为什么之后醒来,窗户又是开着的呢?
许羡忙着去看小电驴,没有深思。
从走廊落入玄关的椭圆光线迅速缩减,在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屋内陷入寂静。
无人注意的一隅,一只落满灰尘的布娃娃乖巧坐着,身上的白色棉衣逐渐漫出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