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生香,铃铎作响。
流云观与其他道观并无不同,外面叠了层青瓦,檐角高翘,内部点着烛火,袅袅白烟后是几坛不知姓名的神像。
好几处地方缀着灰白色绫布,无风自动,漾开的一角露出鎏金色的佛身。
菩萨慈眉善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向着来客。
“这里不是道观吗,怎么还有佛像?”
“哦,那照你的说法,现在那个佛寺里没有道教人物?三清、王母、王灵官……”
玉京子甩动拂尘,慵慵说道。
“你莫不成也要进去说一声,你们这里不是佛寺吗,怎么供奉道教的神祇。”
许羡闭口不言。
长绫顺风而动,掩去了佛像的面目。
又走了一段距离。
“道长,刚才台阶上我头脑昏沉,手脚麻木,和之前鬼压床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许羡目光掠过四周,轻声询问。
“但是碰到你后就渐渐好转了,我身边难道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嗯哼,你可是命劫缠身呐。”
玉京子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命劫缠身是什么意思。”
许羡寻思自己似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要想知道,就快些上前,我后面自然会告诉你。”玉京子侧眸,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许羡不知所犯何事。
还是闭嘴后乖乖跟上了。
一侧,列成一排的长烛越发耀目,蜡身间烛泪盈盈。
内堂里没有外界光源。
打开手机。
时间显示在下午1:20分。
许羡光是从小区出来,到流云观便用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
屋内半昏半明,几步后,许羡再次感觉到那股无名的阴冷。
如同有许多苍白的手,从背后向她伸来,透过完整无缺的皮肤,剜入温热的血肉。
这次,她试着靠近玉京子,寒意褪去些许。
跨过楹槛,绕过遮掩在前的重屏。
许羡心绪杂乱时,玉京子倏然开口。
“你的命劫是因果轮回,避不开,逃不掉。”
她没有回头,拂尘扫过画屏间,烛火跃动,形成一尾游鱼,浮鳍穿梭在泛黄的桐油纸间。
许羡看着那位鱼钻过朱色木架,又到了另一座画屏间,像一滴墨晕开,变作一条长虫。
“前世,你施岐黄之术,救下一条银蛇,那银蛇便化作人形前来报恩。”
“你俩郎情妾意,最后成就一方美谈。”
许羡突然开口,目光有些怔然。
“等等,郎情妾意,谁是郎谁是妾?”
玉京子难得回头,眼神多了些魅意。
“自然你是郎。”
许羡垂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猛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朱屏上的长虫似乎向她吐了吐舌芯,接着又钻到了其他画纸间,变成两个男女相对的人影。
“可惜,人妖之恋为常理不容,一个秃驴出手,将你与蛇妖分离。”
“这故事我似乎在那里听过……”
许羡摩挲着下颌,踱步向前。
“别急,还有后续呢。”
玉京子继续讲述。
“那蛇妖,实有千年之余修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
“虺则是蛇,她与凡人相爱之时,已炼有龙骨,秃驴一心斩杀蛇妖,沾染欲念,竟借用了邪器,要削去她的精魂。”
“你,替蛇妖挡了那一击。”
画屏上的剪影,随着玉京子的话语变化,幻人、幻龙又幻成蛇,最后幻为许羡。
许羡瞥了一眼自己的画像,又收回视线,站在玉京子身后的阴影里,什么也没说。
“你可知,人有三魂七魄。天魂胎光,地魂爽灵,人魂幽精。”
“你前世被砍去了天魂,以至于今生阴阳逆转,五行弊缺,诸事不顺……”
玉京子长袖一拂,露出身后的高台,和一座神龛,神龛前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
“你不是想解决这一切吗?”
“来,上前敬香。”
许羡抬眼看她,沉默上前。
那木匣镶金雕玉,一看便是不凡之物,只要拉开两边的木扉,就能从中取出长香。
一步之遥,许羡停住了脚步。
“稍等一会儿。”
“我询问一下朋友的意见。”
她打开手机,开始敲字。
玉京子眉间皱了皱。
“这是何意?”
许羡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
“现在的道观里面,总是各种收费,不能拍照就算了,敬香还另有学问。”
“出门靠朋友,我总得谨慎一些。”
她接连问了黄大爷、保安室大叔,甚至是辅导员与苏云容。
除苏云容回了她一个黄豆笑脸以外,其他人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黄大爷】: 流云观?那地方挺灵验的,小丫头,你放心去就好了。
【保安大叔】: 我老婆在那里求过签,你去那里了,帮我问问财运?
【辅导员】: 听起来很适合民俗调研,你好好玩儿,回来后组织资料。
许羡按灭手机。
玉京子看着她轻哼一声。
“这回没问题了?”
“有啊。”
许羡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根本没有保安大叔的联系方式,黄大爷也从来不用智能机,更别谈打字聊天。”
她抬眼,靛蓝双瞳直勾勾盯着玉京子。
气氛有些微妙。
刚开始,许羡也确实没有怀疑她脚下多余的布料,但这位美女道士走路时,那光滑的绸面只轻微晃动着,这么长的距离,真是令人诧异。
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呢?
她的视线不自觉下移。
熟悉的压迫感排山倒海一般袭来,阴暗潮湿的气息旖旎勾缠,沉重得让人无法吐息。
如同再次被鬼压床一般……
应该说,就是在被鬼压床。
许羡看见那缝着金丝银线的蓝袍下,倏然伸出一条月白色的尾巴。
细密的鳞片锋锐如刃,层层相叠,像碎玉,像剑弧……带着些似曾相识。
玉京子……不,是美人蛇盈盈笑着。
“你还是老样子。”
“还是这么,会惹我生气。”
道袍从她身上滑落,露出一件素色长裳,遒劲有力的蛇尾在衣摆下盘桓。
“你从时候开始发现的?”
“第一眼吧。”
许羡眼神坦率,说话却不怎么着调。
她打上出租车那一刻,或者说,刚离开小区时就已经进入幻觉了。
所以,时间才过渡得这么不自然。
玉京子一个劲带路时,许羡一直在回想,自己怎么到这里的。
这才发现,前面的记忆几乎是一笔带过,只有登上出租车,再到流云观的画面。
当人陷入急切的情绪时,往往会忽视身边的细节,再加上幻象引导,让思维变得迟钝,把一些不合常理的东西当作正常。
但很可惜,她是许羡。
她穷得不可能打车坐三个小时去道观。
风声,大概是车鸣;
走台阶,可能是回自己房间的楼梯。
那么眼前木匣里装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美人蛇靠近许羡,艳唇好似啜血。
“既然你知道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按你说得做。毕竟你是我老相好。”
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下,反倒让对方乐呵了。
她退回去,指尖绕着落发,蛇尾轻轻晃动。
“谁说我一定是了。”
许羡身上的禁锢松动,踏向那木匣。
“因为第一眼,我也觉得你很熟悉。”
她打开木匣,眼前的幻境逐渐褪色,回到了熟悉的客厅,那奇怪的包裹就在自己手下,里面露出浓郁的殷红——竟是一把血色的油纸伞。
“啊…?”
许羡感到疑惑之际,出现在客厅的另一个人,鞋跟轻轻碰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羡看过去,才发觉是玉京子。
或者说——截然不同的玉京子。
她穿着小吊带,玫瑰色蕾丝短裙,玉腿上圈着银链圆环,搭配魄力十足的V口长靴。
腿环处,还勒出了一点软肉。
和幻境中素面朝天的风格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她支着侧脸,朝许羡莞尔一笑,而后,把叠坐的右腿换到左腿之上。
“这把伞……能干什么?”
“我家小相公,刚才那么足智多谋、随机应变,现在就没有准头了?”她挥了挥手。
许羡有点尴尬。
一时兴起装X,打脸却来得这么快。
玉京子起身,带着一阵寒香,腰身款款地走了过来,用指尖摩挲许羡的肩膀。
“这么僵硬,你是木头吗?”
她朝着许羡的耳畔呼气。
勾得许羡不禁缩起脖颈,纸箱也险些被碰落。
诚然,许羡接受了那个荒唐的故事。
也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但她对于这把伞的作用,血光之灾,还有玉京子为何会出现,都是迷惘的。
这些完全联系不到一处。
“对了,你真的叫玉京子吗?”
许羡感觉到,肩侧的呼吸停滞片刻。
“当然不是,我叫枕白簌。”
她又挑起许羡的下颏,两人的眼神相撞。
“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就为你指指迷津。”
“前世你救了我,我嫁为你的妻子报恩,本来,一场恩情一世夫妻,最后该是圆满的。”
“但是,你最后为我挡了秃驴的杀招,我又倒欠了一世恩情,所以……”
许羡别开视线,抢先回答:
“所以,你还要报恩?可我是女的,也已经不是你前生认识的人。”
“我们做不成一世夫妻。”
枕白簌抿唇,手指顺着许羡臂骨而下。
“你说错了两件事。”
“第一,我这次并不想用一世来报恩,更别提结婚,那太折腾了,最多给三个月的时间。”
“第二,我要报恩的,也是前世认识的人。”
手臂间猛然传来一股向下力,许羡还未反应,便已碰到了纸箱内的油纸伞。
接触纸面的瞬间,一股暖流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里似有电流窜动。
许羡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她急忙远离枕白簌,冲向放着全身镜的卧室。
平时不修边幅的凌乱长发,逐渐从黑色变为白色,虹膜也在收缩中化为赤红。
许羡,透过干净整洁的镜面,摸到了自己的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