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越来越好,我们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差了。
她开始主动参与一些疗养院的活动,会在菜园里帮忙除草,会看着那些嫩绿的蔬菜。她的心中应该也有了一丝对生活的期待。
不知为何,自从想起来自己只是个幽灵后,突然就感觉此生无悔了。就是不知她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去看望她时,我们的对话也越来越少。
到了今天,我也只是去陪着她坐着。
又或是一起散步,可仍不说一句话。
咳咳。
我想,她的病痊愈时,她就会醒来了。
或许,在现实世界也不过才过去一个月。
给她的信也已经写好,我打算在春节那天给她,一六年,二月八号那天。不,还是在除夕吧——今年的事儿,就别等明年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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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31(九周目)
外面下起了大雪。
我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窗前。打开手机,看着日历,内心五味杂陈。
我把她为我织的围巾紧紧缠到了脖子上,尽管屋里一点也不冷。
我摸着围巾,就好像碰到了她的手。
“元旦,元旦,元旦——明天就是元旦了啊。”
“雪啊——雪。下雪了。”
明明满心悲伤,却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闭上眼,沉入了想象。
……
再次睁开眼后来到了一片雪原上。
这里才是“雪”的家。
眼前的场景不断变换:冰川、冻河、雪山、篝火、春,再到一棵松树。
我停了下来,不再继续想象别的东西。
“这般坚韧的生命——”
我自言自语着,然后靠着松树坐了下来。
抬头望去,枝头已经被雪压弯了四十五度,但它仍没有断掉。在这冷酷的白色中,还能看到点点绿色——那便是松针了吧。恰如黑夜中的点点繁星。
就这样坐着,看着它能看到的景色。
就这样坐着,感受它感受到的温度。
就这样坐着,攥出一颗雪球,扔向空中。
“在这般的雪原上长着,就已经是无比伟大的事情了。”
“在这般的雪原上长着,就已经非常有意义了。”
“它冒出的绿色,已经是最美好的景色。”
……
我睁开眼,停止了想象。
窗外的雪仍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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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2.7 晚(九周目)
“雪啊,我喜欢。”
春看着窗外的飞雪,说出来了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
明天就是春节了,那今天只能是除夕。
我又来看她,也必须来。不只是为了把信交给她。
疗养院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几个大门上,也都贴上了对联。
“暖日融春舒鹤骨,
和风送瑞沐猴恩,
心宽体健。”
这只是其中一对。
没人放炮,因为是在山上,有树林。不过,还是能看到远处的烟花的,也能听到声音。
窗外飞雪都被映上了红色。
我们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烟花和近处的红雪。
一切安在,一切又都不在了。这便是我此刻的感受。
“雪君,新年快乐。”她开口说话了。
时隔多天,我们又说上了话。或许是因为新年将至的缘故吧。
“新年——快乐。”我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特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还化了妆。
粉白色的高领毛衣,一条很普通的黑色阔腿裤。
“我们都已经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啊。”她感慨道。
“是啊。”
“我织的围巾,你有戴着呢。我好开心。”
“……”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给她准备新年礼物。
呵——自己真是——
我瞥到了那盆茉莉花,自己都快忘记这事儿了。
它现在只剩下了枝干,花盆里还有枯黄的花瓣。
明年春天,它就会再开花的。
“明年,你要开开心心的。”
“当然了。”她拉住了我的手。
“你喜欢雪吗?”她问。
“……”我没说话。
“雪啊,我喜欢。”“很浪漫,不是吗?”
心脏的跳动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微笑着,眼中是春天的景象。
“你呢?喜不喜欢雪?”她拉起了我另一只手。
此刻的我,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误的。
那还不如,满足她现在的心愿。
“比起雪,我还是更喜欢长春花。”我也学着她的方式和她告了白。
“那就好。”
几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扑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她的眼泪滴到了我的脸上,最后流到了她亲手织的围巾上。她的呼吸,冲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窗外的爆竹声迅速拉远了,窗外的飞雪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房间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了。
大到,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我推开她,托住她的头,亲自吻了上去。
我不顾长春花的毒性,摘下了它。
“雪,雪!我好孤独。”她扑到我的怀里,哭了起来,“不要离开我,不要——”
远处的爆竹声传回了耳中。
我呜咽着,用颤抖的双手搂住了她的肩。
眼泪流了好多,我的、她的。
好多。
半透明的我,与伤心欲绝的她。
一个已死之人,一个濒死之人——和两个新生之人。
“有点遗憾,是很正常的嘛。”幽梨的脸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嗯,我不会离开的。”
“我会陪你到每一个春和景明。”
虽然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只存在于她的脑中,但就算那样,我不也还在她身边吗?
她拉着我的手,以窗外的烟花飞雪为背景,合了影。
临走时,我把信交给了她。
并嘱咐:“你随时都可以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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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2.12(九周目)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回过神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手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无论是美好还是痛苦——重要之物最后都会被保存在心里,被保存在回忆中。
回忆是使时间逆流的唯一方式,也是跨越死亡的唯一桥梁。
说白了就是:“记忆的本质不在于对抗遗忘,而在于将须臾凝为永恒。”
……
“你竟然还没有换工作哦!”一个少女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是另一个春。她如约而至,我本以为她不会再来了……
她穿着白色的格状羽绒服,黑色的运动裤。
她把手放到了嘴边,用哈气暖着。
她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新年才过两天,你就来了?”
“因为等不及了嘛。”
“你等着,我去杂物间给你搬一把椅子。”我起身离开了前台。
“嗯,谢谢。”
“新年快乐。”我把搬来的椅子放到了前台侧面,并对她说。
“你也是。”
她坐了上去。
“好多了?”我问。
“痊愈了呢已经。不过短时间内还是不能做剧烈运动。”她笑着,“这点儿已经够了,不是吗?”
“嗯。”她这一句话如一束光,穿透了积压在我心上的乌云。
但你要是问我更喜欢哪个春,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穿着病号服的那个。”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理由。
“你——有女朋友了?”
“嗯?”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个围巾,是她给你织的吧?外面可不卖这么难看的。”她打趣道。
我看了一眼被我叠起来放在前台上的围巾,开口说道:“嗯,她给我织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八卦了起来。
“妹妹介绍的,她是个护士。”我想,我这么说也不算错吧。
“护士?看上你这种连妹妹都保护不好的人真是瞎了眼了。”她说的毫不客气。
我笑了笑:“没准是你瞎了眼呢。”
“那就是吧。”
“话说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玩?一直让我来找你不觉得很丢脸吗?”
“怎么?想把我从我女朋友手中夺走吗?”
“哈?谁会看上你这种人,我能把你当朋友就不错了。”
我哭笑不得。
她瞪了我一眼。
“过段时间再去吧,这些天我得照顾妹妹。”我给了她一个永远不可能完成的约定。
“是哦。那你妹妹——?”
“好多了,医生说马上就能降到轻度抑郁。”
“嗯——那等你妹妹病好后再来我家玩吧?你们一起来,说不定我和你妹妹能聊得来呢。”
“我能不能去看看你妹妹?”她接着说。
“不能。”我摇摇头,“她现在还不能见外人。”
我们坐着聊着有的没的,聊了很长时间。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在外面或是去散步,毕竟现在是冬天。
她临走时,我把那个小熊玩偶送给了她。
“新年礼物?我可没给你准备。”她有些惊讶。
“不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说要送你的。”
“哦——你还好意思说嘛?不是说好了来车站送我?”
“妹妹那边突然——”
“好了好了,这次就原谅你了。”
“我等着你来我家作客哦!”
“嗯。拜拜。”
“拜拜。”
她推开门,离开了。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也不知是不是冬风吹进来的缘故,我突然感觉很冷。
我拿起了围巾,戴到了脖子上。
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朝我招手,还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