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1(九周目)
我如愿把她转进了疗养院。她的病情也好转了不少。一切似乎正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只有我知道,结局一定是不美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至少对春来说。
她也许明天就会从昏迷中醒来。然后忽地发觉,这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如果当年我没许下那个愿望的话——不,现在已经成为我的遗愿了——我就不会和她以此种方式相遇了吧。如果真的如此,也只能我走我的天堂路,她寻她的轻生法了……
我总感觉这种桥段似曾相识。我或许已经变成了当年的幽梨,春成了当年的我。就连结局——也如此相像。
这家疗养院很大。有食堂,有菜园,有篮球场,有羽毛球场……周围是树林,是盘旋的飞鸟,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河穿径直穿过疗养院,里面有鱼。
病房是单人间,和我当初住的那个一样。房间不算宽敞,但看起来却是十分敞亮。淡蓝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一套桌椅安静的靠在墙角。桌椅左边是窗,右边就是病床——除此就和和普通医院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更安静些了,外面的环境更恬静些了。
她开始学着种菜,也开始写日记。不过她还是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运动场之类的地方自然也就很少去了。不,是几乎没去过。就算她的主治医生说要多运动些,她也是充耳不闻。顶多就是绕着疗养院走两圈。或是看看枝头上的鸟儿,或是看看路旁的花儿——
时间过的如此之快,一晃我们已经相处了五个月了。只是不知,现实中她昏迷了多久。我猛地想起自己的生日就在十月。十四号。要不要告诉春呢?是啊,我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没有理由不告诉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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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了收思绪,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春。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她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看向了窗外。
“在看什么?”我走到了她身边。
“没看什么。在想事情。你的生日不是在十月吗,哪一天?”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还不打算告诉我了?”
“没……十四号。”
“你真是健忘啊。跟我讲幽梨的故事的时候,你不是提到过自己的生日在十月吗?”她看着我。淡淡的语气传入了我的耳中。那如茉莉花般的笑容绽放在了她的脸上。
我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对,我被吓到了。这种笑容,对于现在的我实在是太可怕了。因为第一次看到这种笑容,是在芋子的脸上——那年夏天,去寺庙的那天。这种笑容绽放在了芋子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怎么了?”她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异常。
“被你吓到了。”
“啊?”她一副“我有那么可怕?”的表情。
“没想到你还能露出这种笑容。”
“还不愿意看到我好起来了?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吗?”
“你愿意吗?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吗?”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只知道现在没有那么伤心了,也没那么孤单了。突然感觉,就这么活下去,也不错。”
“真的?”我发自内心的高兴。
“假的。”她摇摇头,“今天心情格外好罢了。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她盯着我。那瞳孔里没有光,全是悲伤。我闪开了眼神。
“你说吧。我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还是想死。只不过没有那么强烈了。我不喜欢这种当寄生虫的感觉。可我没办法改变了。我这一生,注定只能当个寄生虫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刺激我。说不定你一刺激,我又去自杀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感情。
“出去走走?”我说。
“你没感到意外?”她见我没有太大的反应,这么问道。
“猜对了十之八九。”我回。
我们下了楼,开始围着疗养院散步。
“想要什么礼物?”
她走在前面,我在她身后跟着。她也不问我为什么不和她并肩走。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孱弱的身体,肥大的病号服,散落的长发——现在我眼里的春,就是这样的。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最后还是改口了:“随便——”
“那我不送了?”
“随便。”
“就在我病房里过,没意见吧?”她问。
“行。”我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记得去买生日蛋糕——还有啤酒。”
“嗯——”我又跟了上去。
“怎么样?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遮住了阳光。是不是很——放松?或者说心静?”
心静吗?却实鲜听到蝉鸣了。可心烦,又不是因为蝉鸣,只是强加在蝉鸣上罢了。
“……”
“这朵花,好漂亮。”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蹲在了那朵不知名的花前,轻轻捻下来一瓣。我停在了她身侧。
“可是,我感觉它们并不高兴。”
“为什么?”我满心疑惑,这花明明开的生机。
“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人的想法总有偏差,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时间。只要时间还在流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不哀伤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都会过期,只要一看到过期的东西就会很伤心。就如这朵花一样,它迟早会谢掉的,不是吗?而我们却只能静静看着,无能为力。”她缓缓说着,眼睛从未离开那朵花。
“和你的想法差多少?”她接着问。
“大差不差吧。”“……”“美好的事物,总带来悲伤。”
“你最清楚了吧?”她像是在嘲笑我。
“你马上也能明白这种感受了”,我,没能开口说出这句话。
“没想到你还是个毒舌妇。”我说。
“随你怎么说啦——”她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此后无话。我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她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她会时不时地侧过脸来看我一眼,什么都不会说,在确认我没有消失后又会把头扭回去。
她会伸出手指来卷自己的头发。她会低下头把挽好的袖口弄开,然后重新挽起来。她会突然停下来看着树枝上的小鸟。
我嘛,只是看着她这些动作——这么些东西大乱炖出来的汤,喝下去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我特别想躺在地上,就躺在这里。躺着看天空,白云,还有一飞而过的鸟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有这种奇怪的冲动。这种冲动让我很放松,甚至有些安心。”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
“我以前总是顾忌——如果这样做了,别人就会把我当成傻子、疯子、精神病。现在,我已经没了这些顾忌了,因为我已经是个精神病了。”
声音刚传入我耳中,她就已经躺到了地上。不管有没有灰尘,不管有没有虫子……仿佛,一切都和她没了关系。
“你也来躺下吧。平时根本没机会用这种视角观察这个世界啊。好神奇——”她痴痴地望着天空。阳光从树隙钻了出来,打在了她的脸上。
我只是坐在了她身旁的马路牙子上。
又想了想,还是躺到了她身边。
“这种感觉,怎么样?”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颤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很神奇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好像忘记了所有——”
“你的手还是这么凉。不去看看医生吗?”
“……”我噎住了。
她静静等着我开口回答。大概过了五分钟吧,我才说道:“只有你这么觉得。应该是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正在看啊。”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
一滴雨落到了我的脸上,接着是两滴、三滴、十滴——
“我会伤心吗?”她有些幽怨,“上一个这么问我的人已经自杀了。怎么?你也想了?”
“既然把我救下来了,就要好好负责。你要是真的突然消失了,我做鬼也得缠着你。”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走吧,赶紧回去,下雨了。”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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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病房,她的主治医生就把我单独叫了出去。
女性。就不过多赘述外貌了。她长什么样都行,只要能治好春的病。
“我就直说了。接下来半个月——至少半个月——你都不能再来看望她了。”
“?”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难道你没有发现,只有在你在的时候,她才能稍微平静些?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晚上经常发作?”
经常?转来这座疗养院明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知道。”
“她得了情感依赖症。有时候,依赖会成为另一种枷锁。”她说,“每次离开你后,她都会出现急性焦虑的症状。所以,她总在夜里发生躯体化。”
寄生,虫吗?
“她把你当成了止痛药,你不在身边时她只会比之前更加痛苦。止痛药治标不治本,所以我建议减少止痛药的用量。只有这样,她才能跨过这道坎。”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她午饭吃了点什么吗?”
“只吃了半个布丁,还主动要求往布丁里加入安神药。”
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扭过来了头,朝我笑了笑。
“别太担心,她已经好很多了。”主治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谢谢。”
主治医生在交代完事,又安慰了我几句后就走了。我没去春的病房,而是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前。
雨已经下大了。
小时候的她依赖着母亲,母亲去世后,勉强依赖着小姨,现在,她又依赖上了我。这样活着是很累的。而且,一旦止痛药被吃完,她就将承受比之前大百倍的痛苦。
可笑的是,我这个止痛药,竟然是假的——
一旦她醒来——
我不敢往后想了,不敢——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我突然想起了这首《雨巷》。
如果我能拍下一张她在雨中撑着油纸伞的照片就好了。
我拿出一根烟,下意识地叼在了嘴上。
雨打芭蕉,不对,雨打树叶。
霹雳啪啦的声音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过来。
如果现在把窗户打开的话应该还能闻到放线菌的味道,那是雨天独有的气味,我很喜欢。
“不要在公共场合抽烟的啦。”我想起了春对我说过的话,拿着打火机的右手哆嗦了一下。
那就不抽了,听你的。
我把嘴里的烟放回了烟盒。
然后拿出了手机,编辑好了信息,给她发了过去。
“医生说接下来半个月我都不能来看望你了。所以——生日……”
“没关系的。你就先别过了,等半个月后再补上就是了!”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知道的,知道的。我要写日记去了,先不聊了。”
……
我看着手机屏幕,想要再打些什么字。
算了算了,我又将输入的字全部删除了。然后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
好好看一场雨吧,也不错。
————————
之后的这半个月里,她时不时的就会给我打一个电话。或是早上,或是下午,或是我正上夜班的时候。
她会跟我分享今天发生的事,会期待给我过生日的那天。但更多的是哭。只是哭,不说一句话。哭完后她就会把电话挂掉,十几分钟后,又会重新打来。
她担心我会消失,和芋子一样,突然消失。
呵——
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公园散心。以前散心的地点是烂尾楼,现在变成了公园。
在散步时我会思考人生的意义。
人究其一生都在探寻活着的意义。
这分明就是个泥潭,想要靠近真相的人只会有深陷其中这一个结局。其实活着不一定非要有某种意义,但你今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我们常说的意义是用他人的视角观察得来的,就比如,我今天在床上躺了一天,用妈妈的视角来看,我这样做荒废了一天的时光,毫无意义;但你只要问问自己就会知道——我今天在床上舒服地躺了一天。
在一起过了半辈子的老夫妻散着步,聚在一块的玩伴儿在土里翻着蚯蚓,正在热恋期的情侣依偎在长椅上拉着手讲着情话——这些就在公园散步时经常看到的。
公园里有一条横穿花丛的小径。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想起那日和春一起在疗养院散步时,她对我说的话,还有那句刻骨铭心的反问:“你最清楚了吧?”
真想带她来这里走走,希望还会有机会吧。
不过,如果叫她看到了这幅场景,她肯定会说:“悲伤总是藏在看似美好的事物中。”
出了小径,是一座桥。桥下不是河流或者小溪,是一座人工池塘。水没那么清澈是正常的,里面的鱼看起没有那么生机也是正常的——一想到是人工池塘,就会觉得如此再正常不过了。
岸边有几颗柳树,长发随风飘扬,像盛装的新娘。如果恰逢日落,就会发现躲在树后的夕阳,像极了一位害了羞的姑娘。
我想,我该和她在雨天来这里拍一张照片,背景是柳树和远处的夕阳(可是雨天一般不会有太阳吧?)。
她撑着油纸伞,靠在桥的栏杆上。
雨打在伞面上,溅起泪花。
与生俱来的忧郁,双眸中满是哀伤。
就拍这样一张照片。
拍完之后,我一定要把它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