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6.1(七周目)
“醒啦?”
我睁了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茶几上的一碗面,第二眼看到的是坐在一旁的绫濑。
先是松了口气,才开口问:“你煮的,这面?”
“不然呢?我多多少少也是会做一点饭的。”
“你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还能给我做早饭。”
“你想安慰我就直说。”她看了我一眼,又躲开了。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难道你都无聊到要从我一个寻死之人身上寻找乐趣了吗?”她问。
“那你在我醒来之前为什么没去自杀?”我回。
“你说话真是不客气呢。”她低着头,“我想把你的故事听到结局。”
“我好羡慕幽梨的——”
“是吗?”我拿起放在碗上的筷子,开始吃面了。
“我就稍微煮了点挂面,打了个鸡蛋,可能不好吃。”
“没指望着它能好吃。”
“你生气了?就因为我提了幽梨一嘴?”
我没说话,只是吃着面。
“果然吧,原来我还能让你吃瘪。”
我任由她说着。
“……”“你哭什么,我都没哭呢今天。”
“已经好久——没有人给我煮面吃了。”尽管这碗面淡的没有味道,尽管我只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但这汤的温度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丝温暖。
她也不说话了。直到我吃完这碗面之前,我们谁都没开口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我只是细细地把这碗面品尝。
她递过来两张纸。我接了过来,擦了擦泪。她端起来碗筷,想要拿去厨房洗掉。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又松开了。
看着她走进了厨房,看着她打开了水龙头,看着她把碗洗掉了。看着她甩着沾满水的双手,走向冰箱。看着她从里面拿出了一瓶啤酒。看着她从厨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看着她走了过来。
她打开了啤酒,倒了两杯。我张开了嘴,又闭上了,没有出声。
“我以前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抽烟,现在我好像知道了。”她说,眼里是惆怅和豁然。
“我以前也试过抽烟。可最后我把烟跟打火机全都丢进了垃圾桶。我承受不了母亲身上的痛苦,承受不了。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苦。”
我只是稍微点了下头,不说话。不知,不能,也不必说些什么。只需要用耳朵倾听,只需要用微动作回应,只需要用心感受。
“我曾把过去比作一口深井。我不幸掉了下去,溺在井水中。我想爬上去,可井壁上长满了光滑的苔藓。她听到了我的呼救,试着把我拉上去。可一个不慎,她也掉了下来——而且,先比我溺死在了水中。”
她喝了一口啤酒,不再说话了。我没喝酒,也没说话。
她哭了起来,用手捂住脸哭。没有哭声,现在这个房间里寂静无声。她战栗的肩胛,恍若冬风中的树枝上的枯叶——最后一片、苟延残喘的枯叶。
我往她那边靠了靠,仍旧没有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她不再哭了。也许是她的情绪缓和些了,也许只是哭累了。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了。她又给我倒上一杯。
“该你讲故事了。”她这么说着,然后也把杯中的酒喝完了。我拿起酒瓶,给她倒满了。
我起身,又去冰箱里拿来两瓶啤酒。本来是打算一个多星期喝完这些酒的,结果只用了一晚上和一早上。
我碰了一下她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始讲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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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在五月,只要过了生日就十九了。而我,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屁孩。
她生日的前一天晚上。
她跑到我的房间,非要和我钻到一个被窝里。我也没反对,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干了,还让护士发现几次。被口头教育一番呗。
“马上就十九岁了,什么感觉?”我问她。
“哪有什么感觉,就和我十二岁生日一样。”
“别靠这么近了!”
“我们都交往一个多月了,你还会害羞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啦,这不一样好不好。”
“你心跳的好快哦。”她把手放到了我的心口上,“要不要也来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喂!你在胡说什么啊?!”
“没、没——没什么!”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羞得整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
“片集雪,你不许乱想!”她少见地直呼我大名了。
“会乱想不还是因为你。”
“闭嘴、闭嘴!”
“好了,还是想想明天怎么给你过生日吧。”我说。
“我爸爸不会来了,他现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哦。”她说。
她从不和我谈起我父母的事情。或许聪明的她,早就发觉了,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我,是不被父母爱着的。
“那我们可以拜托护士帮我们买来一个蛋糕。”我建议道。
“不要这样,这样肯定会搞得人尽皆知。我只想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日。”她探出来头,看着我的侧脸,我感觉到了。
“那怎么办?”
“我们两个人直接出去过生日嘛。放心吧,你恢复的这么好,出去玩一上午什么的,医生肯定会准许的。”
“这都多亏了你啊。”
“是的、是的,所以你要好好感激我一辈子哦。”
“一边去。”
“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啊。”
第二天我们轻松获得了外出一下午的资格。为什么不是上午?因为睡过头了。
她穿上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挎着一个包。我还是平时的打扮。
疗养院建在一座山上,所以光下山都要花费一番力气,虽然山根本就不高。
“可惜我没多少钱了,不然一定要拉着你去买衣服。”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小路往山下走。
“没事啊,我还有点钱的。”我说。我那个不靠谱的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打些钱,不算多就是了。
“你父亲——”她还是没能问出来。
“就是我父亲给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富二代的啦。”我说。
“半个?”她见我这般说,于是放下了心。
“要听吗?”我故意说。
“要——不,要是会让你伤心的话,就不要讲了。”她的反应真让人忍俊不禁。
“没什么的啦。就是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又重新组建了家庭。幸亏他还认我这个儿子,不然我连这家疗养院都住不起呢。”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我身边。
“我母亲也嫁人了,只给我留下来一栋房子。于是我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啦。每年过生日也只是形影相吊。不过,我还有一个妹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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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头痛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刚刚拿起的酒杯一个没捉稳就摔在了地上。玻璃碎片的声音在我的脑中炸开。
我用手肘抵住膝盖,双手捂住了头。
“怎么了?”绫濑的关心声传到了我的耳中。我忍着痛扭头看了她一眼——原来她也会露出这种十分担心的表情啊。
可为什么呢?明明连别人都会担心,却偏偏不会担心自己。
“没,没什么。就是记不起来我妹妹的事情了,一想就会头疼。”
“那你就先别喝酒了。”
“你先坐到一边,我把玻璃渣清理了。”她起身,拿过来了扫把和簸萁。
“你在关心我吗?”我问。
“没。”她说地干净利索。
“你有没有想过,今天如果你没在这里的话,我头疼时是不是就只能默默承受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承受痛苦的滋味,真得不好受。”
“没你这么安慰人的。把脚拿开。”
我往一边挪了挪,看着她把玻璃渣都扫进了簸萁里。
“拖把呢?”她问。
“算了吧,一会儿就干了——在厨房。”
她又拿过来拖把,把地上的酒给拖了。做完这一切后,她坐到了我的身边。头疼也缓解了许多。
“我说,失忆的人活着是什么感觉?”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起来。
“我这不是没完全失忆吗?”
“也差不多。”她说。
“也是。可具体是什么感觉,我也说不清。”
“可能就像——就像一觉睡到了昨天。”
“我说,失忆了会不会好受些?”她问。
“你喝醉了。”
“没。快说。”
“会更难受。”
我们都很有默契的闭上了嘴。就这样,她喝酒,我看着她喝,一直到她再也喝不下,瘫倒了沙发上。
她突然趴到了沙发边缘,吐了起来,吐了一地。
“喝不了酒,就不要喝这么多啊。”我坐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背。
“还不是你教唆的。不过真舒服啊,吐出来。”
“是、是。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冲一杯蜂蜜水。”
“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继续给我讲故事。”她费力地抬起了手,还没抓住我的衣角就脱力摔下了。
“你很喜欢听吗?”
“不——不。只是,好久没这样和别人聊过天了。而且,你的故事——很、很有意思。”
“好,我接着讲。”
我看了一眼她吐出来的那一滩污秽之物。可惜,醉酒后的呕吐,不能把痛苦也扯离身体。我去厨房给她冲了一杯蜂蜜水,然后坐到了沙发上,在整理了一番思绪后,把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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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去蛋糕店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草莓牛奶味的,上面放着各种水果,还有巧克力。之后随便找了一家餐厅,要了一间包厢,胡乱地点了些菜。工作人员还祝贺幽梨生日快乐了。
我们不是为了吃生日蛋糕,也不是为了来餐厅吃饭。只要我能陪在她身边,她就会跟别人说,“这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对不起啊——我不能陪你过生日了。”她一上来就跟我道了歉。
我怨她在这般开心的时候说了这种让人伤心的话。可我还是笑着把生日帽扣在了她的头上。
“你想让我哭给你看吗?说这种话。”我说。
“不是——我、我只是怕以后没机会给你道歉了。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出院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打开了蛋糕,往上面插上了十八根蜡烛。
“那把帽子给我,今天给我过生日。”我从她的头上拿来了生日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哭了。
“当时是你死皮赖脸地要我和你交往,现在又是你要离开我了——该哭的人是我。”
突然来电话了,她的。她抹了抹泪,从包里拿出了手机。
“我父亲的,我出去接一下。”
她一向不告诉我她父亲的事情。她也许是在想,就算告诉我也无济于事吧。也对,毕竟是破产了,我又能帮上什么忙。也多亏了这样,我们才能谈一场,只有我们二人的恋爱——不被现实干预的恋爱。
她一出去就是半个小时,饭菜都凉了。
“久等了——”她推门走了进来。
我知道她是想笑的,但在看到我后,却扑哧一声哭了起来。她蹲下来,靠着门,把头埋在膝盖里,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把她拉了起来,抱在了怀里。她的手紧紧扣着我的背,泪打湿了我胸口处的衣服。
“你父亲——”
“我不想告诉你。你不要问。”她打断了我。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的老式电视机。
虽然在播放着节目,但却被调成了静音——那些未能抵达喉咙的心声在屏幕的变化中沉浮。
偶尔会爆裂成失语的火星——因为信号不好,屏幕偶尔会变成闪烁的雪花屏。
你懂这种心情吗?会有人懂的,哪怕只一个。
“你骂我吧。”她说。
我想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可就算剖开她的胸膛,我也无法知道。
我用左手扶住了她的背,右手放到了她的头上,将她的头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恨你,结城幽梨。”我说。
“嗯、嗯——生日快乐,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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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讲了?”她正喝着我冲的蜂蜜水。
“只剩结局了,改天讲。”我说。
“这么快?”
“你有把一件事情记得详详细细的吗?”
“嗯——也是唉。”
“酒醒点儿了没?”
“大差不差了。”
我们又坐着聊了会儿天。她说,我只听。她跟我说在哪天哪天遇见了一条小狗,自己拿面包喂了它。她跟我说自己在雨天忘了带伞,淋着雨回了家,路上还摔到了水坑里。还说她经常在公园里的秋千上坐着,坐着看不远处的,在树下嬉戏的幼儿园小朋友。还说自己最讨厌的食物是鱼豆腐,最讨厌的玩具是小熊玩偶。
她跟我说了一堆可有可无的东西,对那些伤心事只字不提。
最后她给我接着讲了《夏日、泪与半透明恋人》这本漫画的故事。她学我,讲到了只剩下一个结局。
“谢谢你陪我聊天。”她说。
“这话该我对你说。”
“也中午了,去整点薯条吃?”我接着说。
“你也看过那个漫画啊,我记得是叫《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对吧?”
“是的。所以,要不要去吃呢?再加上可乐跟汉堡。”
“先把这一摊子收拾了,再去也不迟。”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呕吐物。
这之后我们就去了汉堡店。肯德基也好,麦当劳也罢了,总之,有薯条吃就好了。
她喜欢靠窗坐,这点和我一样。
“想吃点什么,随便点吧。”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今天是晴天,我倒是希望现在正下着绵绵细雨。
“你很大方嘛。”
我扭过头,看着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着她的脸。
那张绝不比幽梨可爱的脸蛋——那双绝不比幽梨饱满的耳垂,那双绝不比幽梨红润的嘴唇,那双绝不比幽梨清澈的眼神……
不过现在我反而愿意和她这么一位什么都普普通通的姑娘坐在一起,吃些什么,再聊些什么。我们处境相同,光这一点就很让人安心。
“我很小气的,不经常请人吃饭。”
“那么说,我是不经常的人咯?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她的目光在菜单上浏览着。
“我有精神分裂症,是另一个我想要接近你。信吗?”
“很有意思的说法嘛。不过我信不信都无所谓吧?因为你这根本不算回答我的问题。”她说,“鸡肉堡好吃,还是牛肉堡好吃?”
“那你得去问另一个我了。”我说,“都行。”
“干脆买二十杯可乐吧,喝个爽。再配一份薯条。”
我没搭理她。
结果最后她要了一个鸡肉堡,一杯可乐,一份薯条,三个蛋挞。我要了两个牛肉堡,一杯可乐,和一份薯条。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上厕所,就去了。
回来时,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肯定又去自杀了吧。
半杯可乐,立在盒子里的几根薯条,一个蛋挞——这些就是她留下来的全部东西了。
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抬起手,把餐桌掀翻了。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可乐刚好洒到了前桌背上。他站起来,瞪着我,爆了几句粗口。
我也不废话,举起拳头直接呼到了他的脸上。然后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
就在警车开到街角时,我又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