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作者：欧阳战生）
在我意识里，世间万事万物都可形容，唯有母亲难以用一个完整的词来形容。我只感受到，母亲如水，既有高山溪流之长，又有蓝天大海之广，母亲是神圣的！是伟大的！我一生最最难忘的，就是生我养我爱我的母亲。
我懂事始就听说，母亲叫春妹，出身在民国年间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长期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童年时就被一个富裕人家买入做童养媳。那时起，她并没有像婆家人一样享受到同等的生活待遇，而是作为一个下等人干着很多难以想象的活。耕作，家务，服待等样样必干，为填饱肚子，总是起早摸黑，默默无言，从不敢怨天尤人。直到十六岁时，就由婆家作主与自己不太中意的男人完婚，后生下一子。可是，不详之运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儿子六岁那年，老公一场大病就永远离她而去了，当时她才满二十二岁。
作为一名旧社会的年轻寡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已可想而知了。苦命的她不仅要继续接受家庭各种苦力和抚养儿子的责任义务，还要忍受社会所谓“克夫败俗”的恶意歧视，背负着一生长久的精神压力。即使再苦再累，在众观眼里只有低头的辱，没有抬头的荣。
新中国成立后，女性的社会地位和权利得到提升，基本实现了男女平等，一些新的生活思想和理念也渐渐渗入她的思维。当地政府工作组同志了解到她的情况后，也作为妇女解放中的一个典型，几次帮助启发她，最终，她毅然冲破旧观念，选择了重新建立新生活的希望。
这一天终于来了，工作组同志领着一位年轻人踏进了她的家门。当时婆家意识到是说亲的，很不高兴的。他对婆家说：“现在不比旧社会了，要解放思想，春妹还很年轻，不能让她就这样一生过着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也得有个依靠，今天我带这小伙来也就是这意思。不说也知道，他小名喊正苟，就是你们上屋的，这么近，又是同一生产队的。从小也是跟人家做长工，人忠厚老实，吃苦肯干，好学上进，是个可靠人。而且与春妹很小就认识，双方也很愿意结合，这样一来可以关照自己的孩子，二来可以相互来往，就像亲戚一样，相互帮助，那是最欢喜的事”。在工作组同志的耐心启发帮助下，这事也就这么定了。
自从这对年轻夫妇结合后，自然给远近乡亲传了个遍，一些老传统旧观念也得到了改变。就在他们举办婚事的那天，竟有很多乡亲前来祝贺！特别有一位为他们牵线搭桥的老同志说得好：“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在新中国**的领导下，不再受旧社会封建思想势力枷锁的束缚，幸福不是富人才有，我们穷人也翻身了，人人都可拥有幸福的权利和自由。”从此开始，春妹再婚一事，不但没受到任何歧视，反而得到政府社会的向心支持。
桃花迎春来，绿芽逢雨生。在一个小屋前，有一颗大桃树，随着春天气息的来临，满树桃花含苞绽放，一缕春风吹来，微微摇曳着，仿佛在为这对新婚夫妇翩翩起舞，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
从此，他们相敬相爱，一起劳动，一起收获，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又是几个春秋过去，他们先后再添一女一子，那子就是现在的我了，比我姐小四岁。
在童年时，父亲总是外出帮工，后来因会几套家乡拳术，被邀请到大队治安队工作，全靠母亲一人守护全家的生活、安全和农耕。有时还要把下屋那个哥哥叫上家来一起吃，一起玩，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基本全是母亲支撑着这个家。
父亲也是个比较出色的人物，为人好，好学习，思想上进。不久又被组织安派到了公社政法部门工作。自后正式成为一名国家公安特派员，长期坚守社会治安一线，履行着保护地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光荣职责。
父亲的名声，当时在本地还是响当当的，母亲同样喜在心里，附近乡亲对母亲的看法也随之转变，从冷漠变热情，在相处方面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然而，欢喜之余亦有忧。六十年代到处闹饥荒，母亲最担心的吃穿问题终于降临到自己的家里。那时我才四岁，总是看着母亲低头坐着一声不吭的。
有一天，我好像饿了，就跑到母亲前要吃的。母亲没说啥，双手紧紧把我抱在怀里，我突然感觉母亲哭了，抬头一看，眼泪不停的滑落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不知怎的，看到母亲的哭脸，我也跟着大哭起来。此刻，她竞一下不哭了，而且安慰我说：“你先坐着，娘就去给你弄吃的”。
母亲起身后，不是往常那样习惯去柴灶边烧火做饭，而是找到一个袋子就往外跑。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满天正飘着鹅毛雪，望着母亲的背影，身上没有棉袄，仅穿几件有补丁的单衣，脖子全缩在衣领里，双手紧紧捂在胸前，还不停的呵气暖手，一步一颠的渐渐消失在路边盖满雪花的树林中。
好像很久，母亲提着袋子回来了。我好奇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白花花的大米，但不是很多，也不知从哪家借来的。母亲露着微笑，急急去后屋搬柴准备弄饭。这时，姐姐放学回了，她比我更懂事，书包一放，就跑去厨房帮娘烧火洗菜。
后来我才知道，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母亲是怎么挺过来的。父亲基本长期在外工作，极少能照顾到家里，可母亲知道在干正事，从没怨言。她一边带着我和姐，一边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早晚还要维护自己一亩多旱地的耕耘劳作。
那时母亲一头黑发竞变成了红发，听近边郎中说，那是因劳累过度严重缺乏营养所至。即使父亲有时带点猪肉之类的回来，都是藏着碗橱里留给我和姐吃，自己餐餐尽吃从田里摘来的红花草籽，而且多次都是有盐没油。
在母亲艰辛的呵护下，日子年复一年的过去，我也渐渐长大，陆续步入了小学、中学时代。姐姐也找到了意中人嫁到一个和谐的家庭。父亲的工作收入也有了提升，基本能够支撑我们一家的开销了。而且，在政府的优抚政策关怀下，母亲和我由农村转为城镇户口，并在集镇上买了一套不是很大的二手房。母亲的心仿佛感受到甜甜蜂蜜的滋润，生活逐渐宽松而快乐起来。
那年，我也考入了县城一所重点高中，母亲心中更是乐开了花。一回家什么都不要我做，还不停的为我做好吃的，每次返校时，总是大包小包装着吃的穿的，还要坚守跟随几公里送我到车站上车。
有一次，当我上车后车已徐徐开始启动时，母亲好像忘记什么没拿，一个劲地往身上衣袋里掏，最后才掏出三张钱币，可车子已经越走越远，母亲手捏钱币高高举起，依然拼命追跑，直到看不到车了。望着母亲的那一刻，我心突感火焰般的滚烫起来，热泪禁不住往下流……。
岁月如梭，转眼进入八十年代了。那年，我刚高中毕业并完成了高考，当录取分数公布后，虽然有几所普通院校中标，但不是我的理想。有同学建议我，要么再普及一年考重点，要么直接去参军，到部队一样考大学。
那年，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听到乡里征兵工作的同志来了。我跑去看时，还真有几位校友正在报名准备体检。受他的影响我也不加考虑挤入了他们的行列，当轮到我体检时，还真没料到十三关体检全部通过。
我无比兴奋地跑回家，急急告诉了正在洗衣的母亲：“娘，我体检通过了，身体全部合格！”母亲一时摸不到头脑，问我做什么体检啊？我说：“当兵体检合格了啊！”。
母亲一听到“当兵”二字，突然慌了，立即搁下手头的活就往外跑。我怕母亲意外，就紧紧跟着她屁股后面。一会儿，母亲进了乡里，原来还是请人打电话我父亲，还叮嘱帮打电话的人：“就说家里出事了！快点回来！”。
回家后，我问母亲为什么这样？她一直不回答我。可我还是基本猜到母亲是不同意我去当兵的。
到了傍晚，父亲真的赶回家了。一进门就问母亲到底怎么啦？没想到母亲一抬头，两眼冲红，像是快要流出眼泪来了。她指着我说：“你的儿子马上要当兵了啊！这日子怎么过呀？”不时，就像小孩似的真的哭了起来。
父亲一听，原来是这回事，他不但不急，反而笑了起来。他并没说什么，即刻从衣袋里拿出几元钱给我说：“去，到街上那个果菜店买点鸡蛋晚上吃”。
等我回来，不知怎的，母亲不哭了，正在厨房忙于做饭了。为了安慰母亲，我也跑去帮这做那，还不停地望着母亲的表情，生怕她再生气。
这时，父亲提了一条小方櫈，来到灶前坐了下来，并对我参军这事徐徐说开了。
他说：“儿子也长大了，也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文化教育，他应该对自己的远大理想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选择去参军，可以说是件好事。解放这么多年了，不是解放前那样到处硝烟弥漫生命涂炭的战乱时候，如今国家发展逐渐走向富裕和安宁。现在参军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一种义务，是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对儿子来说，部队也是一所大学校，很多青年在部队经过许多正规化训练，锻炼成一名钢铁般的战士，就是退役回到地方也是正气浩然。而且有文化基础的战士，还可考入部队院校，为国防事业发挥大作用，既光荣，又威风，还为家乡人增光添彩，不是很好吗？”。
父亲一席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也震动了母亲，看母亲的表情好像露出了几丝微笑。此时，父亲的话又来了，他望着我说：
“儿子啊，你母亲的担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她的出生与你不同。那个年代当兵，生命时刻都是绑在腰带上，很多有去无回的，为人民而战死得其所，但遇叛军或敌军抓去当炮灰打自己人，那是不值得。你母亲是个很本分的老实农民，从没念过书，也没外出过，更接受不到社会发展的新思想，有些理不清的顾虑是很正常的，你说是吗婆婆仔？”。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算你会说”，一时禁不住大笑起来。这时，不知锅里突然冒起大烟来了，原来听着听着放了油，忘了放鸡蛋了。
我很少看到我们一家这么开心快乐的时刻，而且特别发现父亲还是一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见识，有正能思维的人。同时也洞察到母亲的心胸是那么的宽大！在短时间内能够消除先前所有的思想顾虑。
过了几天，部队征兵的同志来到我家，母亲可高兴了，急急忙忙烧水泡茶，正好父亲也在家。征兵同志一来调查了解家庭情况，二来征求意见。这次没等父亲说，母亲就抢先一步：“我们家都同意儿子的选择，去部队锻炼锻炼”。
这天很快就来了，在热闹的锣鼓声中，我终于穿上了全身一色的崭新绿军装戴着大红花。此时，母亲又一次流下了热泪，但可看出，母亲这次的眼泪完全是激动和不舍。
在即将启程的时刻，我不知怎的久久站着不动，傻傻的望着母亲，心里突然万思交集，甚至在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离开母亲？是不是我太自私了？我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急急跑到母亲跟前紧紧抱住母亲：“娘，我对不起你！”眼泪滚滚落在母亲的肩上。
母亲梗咽着伸出粗糙的手掌，不停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依然把我当孩子一样说：“不哭，不是高兴的事吗？在部队一定好好听头头的话，多争个优秀回来，家里就不用担心了，我和你父亲还健，会照顾自己的，放心吧，啊！”。
就这样，我带着父母的心愿，和同乡几位新兵一起登上了参军的专车，从此又一次踏上了人生新的里程。
在部队的日子里，让我接受到与地方绝然不同的就是两个字——严与苦。白天野练，夜晚站岗，不到两个月，我仿佛脱身换骨，体重骤减十几斤。每当进入睡眠前，我总是忆起母亲在家的温情呵护，但想到母亲告别时的嘱咐，勇气也便随之而来，心中暗暗自语，一定要做出优秀给父母看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内我的军事文化成绩多次耀居前列，先后被部队提升为班长、教练、文书等职，还荣记三等功一次，被评为先进个人和神枪手。我兴冲冲的写了一封沉甸甸的书信寄回了家，心想，母亲肯定会很高兴的。
三年义务服役到期，按部队正常规定，士兵可正式返乡参加地方建设。当时连里指导员找上了我，并主动与我谈心，他说：“部队根据你各方面的表现，成绩比较突出，准备留下你参加军校考试，不知你是否同意？”。我听到考军校一事，突感一股暖流湧上了心头，随即立身向指导员敬礼：“感谢首长的悉心关怀！我很愿意！”。指导员看到我的高兴样，也便笑着答应了。
然而，就在我服役第四年报名考军校的关键时刻，突然收到家里一份加急电报：母亲病重，父亲摔伤，速回。
看到这，我不知所措，心里直发慌。及时把情况告诉了指导员，并请求回家看望父母。他二话没说，即刻联系组织及时批准了我回家。
当天，我急急赶到了家里，只发现父亲一人躺在床上。他见我回来了不是高兴，而是声声唉叹，口里急急地催我：“我不能起来，快，快去医院，你母亲...”。
我没等父亲说完，便心急如魂地跑到了乡卫生院，在急救医护室里，我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母亲。她半睁着眼，痴痴的望了望我，即时眼角慢慢流出了泪，一身无法动弹，傍边坐着一直守望母亲的姐姐和下屋的同胞哥。
我立即找到了医生，问了一下病情，才得知母亲肠道肿瘤加脑血栓阻塞，现无法手术，建议即刻转上级医院治疗。
我把转院手续办好后，回到了家，看到父亲这般处境，也从姐姐口里得知父亲因公摔断股骨，医治后仍无好转，经常骨头发髓疼痛。此时，我突然想起退役的念头，现在家里没我不行，特别母亲危在旦夕。
在落实母亲转院接受治疗后，我即刻赶回部队办理申请退役手续。不到两天，我被部队批准，毅然放弃了在部队的美好愿望，只身永远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一个多月后，母亲病情得到稳定，医生单独告诉我：母亲最终体检切片化验结果为肠癌晚期，虽然现在通过药物暂时稳住了，但还是建议手术切除，不过也是风险很大，而且医药费需要10万元以上。
正当我准备按医院计划去筹钱时，情况被母亲知道了，她把我叫到身前说：“儿子啊，听我说，不是我怕你借不到这么多钱，而是不要做这些无用的东西。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想花这个钱死在医院，我要回去找郎中吃中药，我的病很早以前就有了，只要坚持吃那个郎中的药，还能多活些日子，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吗？”。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还真的犹豫不决了，后来听姐姐说确实有这么回事。而医院又有几个病友透露我说，我母亲即使手术顺利，也只能活两到三个月。在这般情况，我征求了全家人同意后，就依母亲意愿接回了家中医治疗。
母亲回家后，我便按母亲说的找到了哪位草药郎中，继续以前那样开了很多中药，母亲才放心了。
后来，母亲听说我再不回部队了，一时高兴一时愁，她不停的怨自己对不住我，让我失去了进军校的机会。其实，应该是我对不起我的母亲，也就是我服役的这几年，母亲竞变成了一头白发，一身病态，作为儿子没有尽到反哺父母的义务和责任。
返乡后，我把父母生活安顿好后，立马去县军人安置办咨询了下工作安排问题。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县供销社联合社工作。从今以后，我也能用自己的一份工作收入支助父母的养老了。不久我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伴侣成了家，而且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这下可高兴了，在她的心目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尽快看到我成家立业这一天。母亲是最喜欢孩子的，见我们俩都在县城上班，为不影响我的工作，孩子没满周岁就抱回了老家带养，一直到小学毕业回县城读初中了，才放手由我负责。
可就在这年，母亲的病严重复发了。我赶到医院后，发现此次病情与上次确实不同。经检查诊断，肿瘤增大，严重阻塞肠道排便，癌细胞开始在体内大面积扩散，医生建议尽快手术。此时，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摇着头说：“儿呀，这次我真的怕不行了，但我知足了，从那次去大医院起，现在算算也多活了八个年头了，而且看到了你成家了，我从内心十分满意的，你就放心的让我安安稳稳的走吧！”。
我忍住自己心中的痛，急急跑去与医生商量，医生说，不手术可能就是今晚的事，动手术也有再延续生命的可能，最终我和我的亲人还是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
两个小时后，手术很顺利，但到第二天早上时，母亲体温骤然升高到40度以上，全身开始发抖，医生护士及时赶到，一边打针、塞冰块降温，一边吩咐我去药房窗口拿急救药。可不到几分钟，就听到我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不顾一切，冲进了病房，重重的抓着一位医生的衣服不放说：“医生！求求你！你不是说还有希望吗？”，医生还是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请逝者安息吧！”。
此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时万分悲痛，抱着母亲的头大哭起来，想不到我的母亲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几天后，我把母亲的后事料理完，便带着父亲离开老家来到我的身边一起生活了。
母亲虽然走了，可母亲的身影依然久久在我的心中，特别到了晚上，我总是长夜难眠，母亲过去的一幕又一幕，仿佛就在我跟前闪闪掠过：
烈日当空下挖地，汗流浃背的母亲；
狂风骤雨中抢收，湿透全身的母亲；
揭不开锅的日子，到处求助的母亲；
天灾降临的时刻，坚守自救的母亲；
正能正义的选择，宽宏大量的母亲。
母亲没文化，而知情达理，善解人意；
母亲不显眼，而朴实无华，默默奉献；
母亲无积蓄，而慷慨解囊，倾情他人。
母亲这一生，历经军阀统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建设发展时期，从动乱到安宁，她从没放弃一个人应有的道和德，宁愿自己苦，也让他人甜。母亲的一生，就是我人生中一本活生生的教科书，它时刻清醒着我，激励着我，成就着我，我永远深深爱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