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变革呢？”
曙光城的主堡内，卡特坐在桌边，静静地望着窗边的烛火。夹杂着雨点的阵风呼啸着拍打窗棂，烛台上的火焰也随之颤颤巍巍地跳动着，好在因为加了足够多的油料，屋内的光照倒是没有减弱半分。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何出此言呢？”听到背后传来的有力答复，卡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身。他知道，每次在这个时候，只有这个人能够给他答案。
沃德将军是卡特的贴身护卫，虽然更多时候这位将军并非仅仅负责提供武力上的支援。他从小就经历过系统性的贵族训练，只不过和他渊博的见识相比，剑术更是这位传奇将军的特长。
“旅行者不是神明，他们也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沃德缓缓补充道，“这些道路从来都是我们自己走的，哪怕没有他们也一样。”
卡特还是没有转头，言语中则透露出了一丝不屑：“没错，他们就是未来的我们，他们确实也没什么毁天灭地的神力。但是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很轻松地理解，在铁矿石发明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些或红或黑的石头有什么用，这时候只需要给出来“有用”这两字，这个人就足以成为改变历史走向的力量。或者就好比昨天薇拉对我说的，如果她们那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哪怕只告诉他们你用那个叫什么‘可控核聚变’到底能不能行，只需要一个‘是’或者‘否’字，这个人就足以被推向全球最珍惜的那一档人材。”卡特顿了顿，“更何况，这些人知道的远比这个例子里要多得多。”
“我当然不是指这个”。沃德笑道。
“我也知道你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卡特好像预判到了沃德要说这句话。
“你觉得她知不知道她知道？”沃德的嘴角狡黠地向上一撇。
“呵，让我猜猜看。”卡特对沃德的谜语已经习以为常：“我猜，她不知道。”卡特终于转过身来，正对沃德将军：“她只是个学生。”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可怕，可怕的从来都是那些巨人。”沃德长叹，“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们是不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也是她教我的。”卡特讪笑道，“可惜，无论如何，提前看到未来，必然也会看到未来看到的自己，就如同我们看到过去一样。”
“王子殿下，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当您的近卫。”沃德直视着卡特的眼睛，缓缓抱拳并低下了头。
“但你还是少看了一点点。”卡特不客气地笑了。
“我确实不是很能理解。”沃德将军同样知道卡特的意图，“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说科技的进步确实会导致我们整个阶级的毁灭，那其他国家的统治阶级也没有理由看不出这一点。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的话，我们不说让这些旅行者从哪来到哪去，起码也不可能重用他们来推动本国的发展。但事实上，除了我们采取了保守的策略之外，剩下的没啥动静的也就剩下被抢了个精光的赛特斯了。”
“所有人都不傻，他们只是选择了更符合本国国情的策略而已，更何况旅行者本身的素质亦有差距。”卡特苦笑道，“我们西边的瑞恩共和国，本来就是由一群开拓者和难民组成的团体，立国不过一百多年，还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积淀。再加上他们一直很注重商业的发展，谁有钱谁就是爹，对政局稳定这种事情不是特别在意。东南边的净海联邦，首先他们的旅行者罗兰就是个半神，他是真的能写图纸的，这就意味着未来人的知识在他手上可以很快就直接转化为战斗力。这样一来他们是有这个信心直接统一全大陆的，蛋糕做大了对他们都好。至于更南边的达图斯王国本质上采用了和我们一样的思路，那就是尽量不要让工业发展惠及普通民众，单纯依靠行政力量，发展几个军工产业，能够组建一支未来化部队就够了。当然，这么做的效率肯定远远比不上全人民的力量，但是在早期阶段大家是差不多的。因此我猜测达图斯王国可能组建少量部队之后就会率先挑起战争，这也是他们的无奈之举。至于赛特斯帝国，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的上层阶级为了自保已经彻底腐朽，他们的国家根本无法接受旅行者的存在。”卡特摊了摊手。
“您刚才说达图斯王国采用了和我们一样的思路……”
“你别忘了，旅行者的素质亦有差距。”
“未来的未来。”
“等就好了。”
“王子殿下……”
“叫我卡特就好了。”
“那我们还有机会吗？”
“你来的时候不是很自信吗？你的自信哪里去了？”
沃德将军怔住了，两眼紧紧地盯着卡特。他突然感觉到面前这个熟悉的人变得陌生了起来，但很快又回归熟悉。卡特最后终于放心地笑了，他在沃德将军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小姐，我们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注意安全。”灵辉城距曙光城并不是很远，在得到侍卫肯定的答复之后，赵雪决定提前去见一面自己未来的父亲。尽管相距不远，受制于落后的交通手段，三个人也坐了好几天的马车才到位。
如今，赵雪已经到达了灵辉城的主堡。
“请说明来意。”主堡卫兵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三人，作出了一个毕恭毕敬的手势。
“转告你们家大人，我叫薇拉·克里斯蒂，希望我父亲一面。”赵雪也微微鞠了个躬。
听到这个名字，卫兵连忙扭头朝旁边的另一名卫兵使了使眼色，后者也心领神会地快步跑入内城。十几分钟后，卫兵回来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快快请进。”
赵雪跟着卫兵走进了城堡内，她的侍卫则被示意在门外的马车上等待。所有的城堡都一样地蜿蜒曲折，其中最令人不爽的就是清一色的狭长旋梯，而且出于防御的考虑，旋梯的右侧甚至没有扶手。
赵雪当然知道什么是政治联姻，甚至她本人这种现象在中世纪并不足为奇。无嗣的贵族为了确保自己的政治地位而选择收养一些用于联姻的工具人，虽然这种行为不太光彩，但在那个疫病横行的时代也实属正常。
虽然但是，无论如何，赵雪也必须先提前见这位贵族一面。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勇气做出的这个决定……
“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和这些人沟通啊！”
在卫兵的带领下，赵雪离主堡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愈发紧张，甚至有点后悔做出这么莽撞的选择了。
“对方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存在的？对方知道我是旅行者吗？我会不会做出很失礼的举动？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我为什么又要过来呢……这里是哪儿……”
“我想回家……”
领主大厅的铁门打开了。
赵雪不敢表露出胆怯的神色，强忍着害怕直视着前方；然而，面前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普通。
奥托领主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留着淡黄色的中分短发和八字胡，看起来还挺年轻，但面容中又夹杂着几分苍老。看到赵雪的到来，奥托连忙起身迎接，边走边对着门卫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赶快退下。
不算恢宏的大厅内只剩下了奥托和赵雪两个人，甚至连一个侍女也没有。
没等赵雪先开口，奥托先发话了。
“你知道你是谁吗，薇拉？”
被奥托这么一问，赵雪先是有一点恐慌，但又莫名传来了一点慰藉——至少自己可以得到更多信息，不至于对这里一无所知了。
尽管如此，赵雪还是一脸茫然的看着面前的黄发中年男性。
“哈，果然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奥托叹了叹气，在空旷的大厅里踱来踱去：“如你所见，我没有子嗣。但是我是这里的领主，这座城及其附属村落的城主，这里总得一直有人吧。所以陛下就想了这么个主意，从他那个地方派过来一个人，名义上作为我的养女，然后再嫁过去，这样这座城就是陛下的了。”奥托领主看了看赵雪迷茫的神色，“很好理解，不是吗？这种操作其实没啥稀奇的。”
那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呢……赵雪心中的疑问反而变大了。
似乎是看出了赵雪的疑惑，奥托领主缓缓地补充着：“说得难听一点，你就是一个政治联姻的工具，所以他们希望你能保持足够的忠诚，换句话说你自己不能有任何势力。过去被这么做的要么是破落贵族的后代，要么干脆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也不方便多加评价，但是你一定是一个对我和陛下都毫不相干，完全没有威胁的人物。”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找一个呢？”赵雪急不可耐地抛出了疑问。
“哈，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奥托摊了摊手：“这是一座城，不是一个人。简而言之，如果城中大部分人觉得我治理这里比较好，那么我的位置就稳固；如果大部分人觉得应当由皇帝陛下直辖，那我这个位置也就不好坐了。权力，归根到底，还是由大家赋予的。其他的，都是形式，包括你。”
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个世界也没有我想的这么复杂嘛，相反，似乎这个身份还算不错？赵雪一边思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了下一个问题：“陛下这段时间有做什么吗？”
“你知道旅行者吗？”奥托反问。
“听说过，但不了解。”赵雪迅速作出了回答：“二十年前有一位神秘使来到了我们星球，传播了一些未来人的思想，并宣布了未来人的存在；现在他们果真降临了，当然，他们只是来自未来的普通人。各国都很器重他们，希望他们身上来自未来人的知识能够帮助本国发展。”赵雪自认为这个描述很恰当。
“没错。”奥托说道：“但有时候，看到未来可不是一件好事。”
赵雪怔住了，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政治课本里学过，奴隶社会取代了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又取代了奴隶社会，而资本主义社会又取代了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本来只是历史的客观规律。但如果我们现在就身处封建社会……
“这是历史的必然，封建统治者虽然坏，但不蠢。”奥托摇了摇头，“我尚且可以主动双手奉上，至于那些想要抵抗历史车轮的恐怕就惨喽。”奥托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了抚赵雪的肩膀，“现在，你知道你是谁了吗？”
青石板筑成的墙壁上，风蚀的痕迹映衬着淡淡的烛火。
赵雪没有怠慢，快速返回了曙光城。
曙光城里的卡特万万没有想到这厮是真的能跑。刚打发完一群寻求钢琴教学的贵族小姐，另一边又得知了赵雪已经前往灵辉城的消息。
“少爷，薇拉小姐回来了。”卡特的侍女第一时间向卡特报告。
“让她现在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这……不太好吧。”
“不好？”卡特从椅子上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她又在干什么？”
“洗澡。”
……
一个半小时后，赵雪终于出现在了卡特面前。
“先来自我评价一下吧。之前我说什么来着？”卡特没好气的质问道。
“你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别人？”赵雪并没有理会卡特的质问。
被赵雪这么一问，卡特脑子里转了转，大概猜到了奥托领主都和赵雪说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嘛……”卡特顿了一下，找到了最佳答案：“这不都是为了你好。”
不等赵雪反问，卡特开始乘胜追击：“首先你要摆正自己的地位，你只是我们的战利品。再加上你现在已经清楚你的身份了，虽然你的知识并没有什么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觉得你有用，换句话说离了我们你还剩啥？”卡特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赵雪的脸：“当然我们还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这皮肤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你能不能严肃一点！”赵雪这次确实感到有点恶心。
察觉到了赵雪的不快，卡特知趣地收了回来，双手平摊地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也许你听不懂，但我还是给你解释一下吧。现在我们国家正在进行着从分封到中央集权的转化，这个过程中，旅行者的存在是很重要的，有助于我们直接和市民们联合。不管你实际上有没有用，只要市民们相信资产阶级能取得胜利，他们就会联合我们，一起反对封建领主；另一方面，封建领主自然是旅行者最大的敌人，但是他们战胜不了皇室，也战胜不了人民。”
赵雪已经明白这一点，不过赵雪也并不对这套说辞感兴趣。更何况，这套说辞并没有正面回答赵雪的问题。
“你为什么选择我？”赵雪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只有我能保护你啊。”卡特依然知道标准答案。
“……”赵雪呆呆地望着卡特，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解，却又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别误会。”卡特笑道：“这里的保护就是指物理意义上的保护。物理，多好的词儿啊。旅行者是贵族的公敌，但是不要忘了，国王也是贵族。池子干了，所有鱼都会死。”
“当然，旅行者是贵族的公敌，薇拉小姐可不是哦。”卡特补充道。
……
回到自己的房间，赵雪这次不得不认认真真思考一下这个世界了。
这里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但是也不够好。
最大的问题是，自己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但又说不清楚具体有什么用。
而且，如果说自己只是意识上的复制，那也就意味着地球上的自己依然在上学，依然在陪伴着自己的的爸爸妈妈。
想到这一点，赵雪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是个现实的梦吧。”赵雪下定了决心：“我要做好这一场梦。”
赵雪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抚摸着舒适的真丝床单，心中泛起了一丝暖意。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赵雪喃喃着：“原文里的‘皆死尽’好像确实更恰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