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所及,是流动的风景,以及内饰柔和的米白色车厢壁,其上勾勒着纤细的金色纹路,像是某种神圣的藤蔓。
身下传来的不再是硬木栏板那令人腰酸背痛的触感,而是陷入一片柔软、顺滑、仿佛能将整个人包裹起来的白色毛皮之中。
我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掌按了按,真实的触感反馈回来——这质感,这厚度,放在前世,把我卖了大概都买不起这一块垫子。
马车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只有窗外景色匀速后移,提醒着我正在被运往某个未知的目的地。我好像在随波逐流,这种无法掌控自己人生方向的感觉,令我感到后怕。
我稍稍掀开同样镶着金边的厚重窗帘一角。
前方,是一辆规格稍小但同样精美的白色马车,那位头戴桂叶冠、面容严肃的高阶圣职者和他的几位副手就在其中。后方,跟着另一辆类似的马车,载着其余的白袍随从。
而我,独自一人,占据着最宽敞、最华丽的核心车厢,被两辆车恭敬地“护卫”在中间。
这排场……有点过于隆重了,隆重得让人心里发虚。
我松开窗帘,靠回那价值不菲的毛皮靠垫上,试图理清脑海中这混乱的思绪。
圣女?
他们叫我圣女。
可我明明是白树,一个三十多岁、人生失败、现在被困在美少女身体里的倒霉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鸡屎女神到底搞了什么鬼?她说会实现我生前最后一个愿望……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我努力回想,但濒死前的记忆如同浸了水的墨迹,模糊不堪。酒精的麻痹、冰冷的雨、引擎的轰鸣、还有那抹抓不住的幻光……交织成一团,但记忆如同断片了一般,具体想了什么,根本拼凑不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我都绝对、肯定、百分之百没许过“请让我来世变成美少女并且当上圣女”这种光是想想就让人脚趾抠地的愿望!
大概……也许……只是某个瞬间,闪过“不想再这样了”或者“要是能重来”之类的模糊念头吧?那个恶趣味的家伙,难道就抓着这种下意识的东西胡乱发挥?
啧,真够精明的,专挑人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下手。
我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虽然现在这副身体的牙齿整齐小巧,磨起来毫无气势。
马车似乎驶出了茂密的森林,窗外视野豁然开朗,是无边无际、点缀着零星野花的翠绿原野。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将白色的车厢照得发亮。偶尔能看到远处劳作的农人,或是赶着羊群的牧童。
每当我们的车队经过,他们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马车的方向,虔诚地低下头,或者在胸前比划着某种手势——我看清那是在祷告。
有一次,我恰好又掀开窗帘透气,与路边一个提着篮子的农妇对上了视线。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不是看到陌生人的好奇,而是一种混合着激动、敬畏、甚至是狂喜的光芒。她甚至微微屈膝,朝我的方向行了个礼,嘴唇翕动,虽然听不见,但口型分明是在说着什么祝福。
我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缩回手,拉严了窗帘。
这种被当成什么崇高存在围观的感觉……让我想起曾经站在马路中央指挥交通的时候。但也不完全相同,那时候的行人车辆里,更多只是不明显的、一瞬间的视线,且有时还会掺夹着几分恶意。
可现在,那道炽热的视线,仿佛要将我灼烧。
马车似乎没有在任何村镇停留,一路穿行。当我再次鼓起勇气窥看窗外时,景象已变成了整齐的街道、石质的房屋,以及越来越多驻足行礼的居民。
我们进入了一座城镇,一座远比印象中的西方小镇要庞大、整洁、也更具宗教气息的城镇。
最终,当太阳已经半沉入远方的山脊,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与橙黄时,马车停了下来。
侍从恭敬地拉开车门,放下精致的脚踏阶梯。我深吸一口气,动作有些笨拙地提起那身繁复裙摆,走了下去。
夕阳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我面前的建筑上,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与其说那是一座教堂,更不如说,是一座具有教堂功能的宫殿。它庞大、高耸,线条带着神圣的庄严感。
但它的主色调并非我印象中教会常见的纯白与金黄,而是深邃的墨绿与沉郁的玄黑。巨大的石材呈现出这两种颜色奇妙的交织与渐变,而在关键的结构处——比如高耸的尖塔顶端、巨大的圆形玫瑰窗边缘、以及那些栩栩如生的浮雕装饰上——则点缀着醒目的、仿佛凝固血液或炽热余烬般的暗红色。
夕阳为这栋绿黑为底、红为点缀的宏大建筑镶上了一圈燃烧的金边,让它看起来既神圣无比,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静谧的威压。
那位高阶圣职者已经在前方等候。他对我微微颔首,示意我跟上。
我们穿过巨大的、刻满陌生纹章的大门,走进教堂内部。其他白袍随从在入口处便停下了脚步,恭敬地分立两侧,只有他一人引着我,踏入了幽深而宽阔的廊道。
廊道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精美的壁画与浮雕。光线从高高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狭长窗户中斜射进来,在壁画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壁画吸引。
蜂鸟。
大量的蜂鸟。
它们被描绘得极其美丽、灵动,闪耀着宝石般的光泽。有的在花丛中悬停,有的引领着看似迷途的旅人,有的则环绕在某些神圣人物的周围。壁画讲述着连贯的故事,似乎关乎指引、救赎与希望。
我裙摆上那些复杂的、深浅交错的绿色纹路,在此刻仿佛与墙上的某些蜂鸟羽翼图案产生了微妙的呼应。
不是我眼花,而是真的有一种……隐隐的共鸣感,仿佛我穿的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某种身份的“制服”。
“蜂鸟,”
走在前方的高阶圣职者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带着轻微的回响,平稳而温和,
“在古老的传说与教典中,它们是灵巧、迅捷、与光同行的使者。它们会为迷途的旅人,在绝望的森林与漫长的黑夜中,指明归乡的道路,带来希望的微光。”
他略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们是圣教,”
而后他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与自豪,
“是这片大陆上信仰最广泛、历史最悠久的正统教会。蜂鸟,正是我主仁慈与指引的象征,也是圣教的圣徽。”
他顿了顿,
“而我,是这座大教堂的司铎,您可以叫我霍恩。”
司铎……听起来像是个管理具体教堂事务的高级职位。虽然我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教阶,但看这教堂的规模和他的气度,绝对不低。
交谈间,我们走出了漫长的廊道。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极为高耸、空旷的圆形大厅。
大厅两侧,静静地伫立着两排全身覆着银白铠甲、连面部都隐藏在带有羽翼装饰头盔下的圣骑士。
他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手中紧握的长枪枪尖闪烁着寒光,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凝实气息与隐隐的威压。那不是针对谁的敌意,而是纯粹力量与纪律形成的场,让空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此时他们左右排开,在中间形成了一条笔直的、通往大厅尽头的通道。
霍恩司铎给我打了眼神,示意我跟随。
我提着一口气,踩着光滑如镜的黑色石质地面,走在这条被冰冷铠甲与肃杀气息夹道的通道上。每一步都感觉落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
那些面甲后的视线仿佛有形之物,落在身上,让我后背发紧,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这感觉,比曾经闯大祸被叫去办公室不得不面对王局长的臭脸时还要难受。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略高的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位老者。
他身披一件式样比霍恩司铎更为古朴庄重的墨绿色长袍,长袍的边缘用暗金色的线绣满了复杂的蜂鸟与经文图案。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造型奇特的头冠——那并非传统的冠冕,而是由金属雕琢成一对栩栩如生、仿佛正在向上舒展飞翔的蜂鸟翅膀,翅膀中间,托着一颗幽暗的红色宝石。
老者的面容苍老,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白色的长须垂至胸前,双手交叠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同色系宝石的木质长杖。他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智慧。
“霍恩司铎,”
老者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在大厅中清晰回荡,
“这位,便是依据神谕指引,寻回的圣女吗?”
“是的,主教阁下。”
霍恩司铎上前一步,右手抚胸,躬身行礼,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位就是此地地位最高者,主教。
主教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他仔细地、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薄荷色的长发、翡翠般的眼眸、以及这身华丽衣裙上停留了片刻。
半晌,他缓缓点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叹息:
“神明的恩赐之貌,汇聚于纯净之躯……果然是既神圣,又可爱啊。”
“……”
神圣?可爱?
在这庄严肃穆到让人腿软的环境里,被一位看起来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大人物用这样的词汇评价,我只感到一阵荒谬的麻痒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压力之下,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如何得体回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两声含糊的音节:
“嗯……嗯?”
说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算什么反应啊!
不过主教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失态,或者说,他将这当成了圣女初临圣地、面对至高存在时的“纯真无措”。
他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
在这简单的、单方面的“寒暄”过后,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出了从悬崖边开始就萦绕心头的问题:
“那个……主教阁下。请问,你们为什么……认定我是‘圣女’?我们之前从未见过。”
主教握着长杖的手轻轻动了动,声音依然平稳:
“是神谕,孩子。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神,在人间降下了寻找你的启示。”
女神?那个鸡屎女神?!原来这个圣教信的是她……
我心头一跳,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追问道:
“神谕?具体……说了什么?”
我实在无法不好奇,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到底编了些什么鬼话。
主教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奇特的、近乎无奈又必须庄重的神色。他微微侧头,对大厅角落里一个一直躬身侍立、毫不起眼的小修士吩咐道:
“去,将‘神谕记录之器’请来。”
小修士领命,快步退下。不一会儿,他双手捧着一个覆盖着天鹅绒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我好奇地望去。天鹅绒被揭开,露出的并非我想象中的羊皮卷轴或镶宝石的圣物,而是一把……做工相当精致,但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乐器的小竖琴。
竖琴?记录神谕用竖琴?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主教做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动作。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原本微微佝偻的腰背猛地挺直!那件宽大的墨绿色主教长袍,竟然被他骤然舒展开的、宽厚结实的肩膀和胸膛撑起,显露出其下绝对不属于苍老者的、充满力量的壮硕身形轮廓!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挺之下被拉平了些许,眼神也变得锐利。
这哪是什么风烛残年的老者?这分明是个披着主教袍的……隐藏筋肉壮汉?!
还没等我从这形象反差中回过神来,主教已经一把抓起了那柄小竖琴,姿势熟练地抱在怀中。他手指抚过琴弦,试了几个音,然后——
他开口了。
不是说话,是唱。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极高、极亮、极富穿透力、带着夸张颤音和咏叹调色彩的男高音,边弹边唱了起来。
旋律说不上多优美,但戏剧张力十足,歌词更是……
“亲爱的主教~主教~(高音婉转)”
“你最近~怎么样了~~~?(拖长音,关切调)”
“人家最近~不太好啦~~~(音调陡然委屈,带哭腔)”
“又被人~给揍了呢~~~(抽泣般的颤音)”
“好痛~好痛的说~(可怜兮兮)”
“脸上还肿起来了~(哀怨)”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音调拔高,充满愤懑,手指用力刮过琴弦)”
“人家也是有脾气的说~~~!(高八度,怒音)”
“需要安慰的说~~~!(瞬间又软下去,祈求调)”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一连串无意义的高音悲鸣,琴弦乱拨)”
我:“……”
我的表情大概凝固在了脸上,瞳孔在这一刻失去了聚焦。耳朵听到了,但大脑拒绝处理这段信息。
这……这就是神谕?那个女神……在向主教……撒娇哭诉自己被人打了?还“人家”?还“的说”?!
主教则完全无视了我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戏腔一转,继续唱道:
“好了~该说正事了~(清了清嗓子,音调强行正经起来)”
“最近魔王~好像降临了呢~~~(故作惊讶)”
“大陆又陷入危机了啊啊啊~~~(拖长,无奈)”
“哼~哼~(两声傲娇的鼻音)”
“没关系!人家特意~召唤了一个圣女哦~~~(突然得意,炫耀式)”
“不行了~笑死人了~(音调突变,充满憋笑感)”
“搞什么啊~这个圣女的经历~也太好~笑了啊~~~(真的笑出了几个花腔音符)”
“总之~人家给她放到叹息之森了~(随意地)”
“要找出来哦~(叮嘱)”
“不然被雾狼给吃了~可就不好了~(轻飘飘地威胁)”
“好了~人家会给你加油哦~~~(元气满满)”
“会全力~给你加油哦~~~~~~!(最高音收尾,琴弦‘铮’地一声巨响)”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在大厅里嗡嗡回荡。
主教缓缓放下竖琴,胸膛起伏,似乎唱这么一曲也挺耗体力。他恢复了些许之前那沉稳的姿态,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演绎后的激昂。
而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出了这具躯壳,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荒诞绝伦的一幕。
神谕里混进去的哀嚎是什么?不会是在哭吧?绝对是在哭吧!那个女神真的被人揍了?!还有,她能不能别在神谕里也损我两句啊,我和她有仇吗?
而且最后那两句“加油”怎么听起来反而幸灾乐祸的味道啊喂!
这哪里是什么神圣的启示?这根本就是那个不靠谱女神的恶作剧啊。
“如您所闻,圣女阁下。”
主教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仿佛刚才那个引吭高歌的男高音从未存在过,
“这便是女神降下的、关于您降临的确切神谕。虽然……表述方式独具神性,但核心信息明确无误:魔王复苏,危机将至,而您,正是女神为应对此次危机,亲自召唤于此世的‘圣女’。”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目光里充满了期待、重托,以及一种“终于找到救世关键零件”的释然。
“古老的预言与教典记载,每当黑暗弥漫,魔王企图吞噬世界之时,至善至洁的圣女便会应运而生,降临于世。她将凝聚希望之光,指引命定之勇者,汇集世间正义之力,共同抗衡邪恶,拯救苍生万物于覆灭边缘。”
他向我伸出手,并非肢体接触,而是一个象征性的、邀请的姿态。
“圣女阁下,您已聆听了神谕,知晓了使命。此刻,世界正需要您的力量与指引。我,圣教大教堂的主教,以及整个圣教,都愿成为您最坚实的后盾。请问,您是否愿意接受这份神圣的职责,与我等并肩,为拯救这个即将面临灾厄的世界,贡献您的一切?”
拯救世界?
和勇者一起冒险打魔王?
我吗……真的假的?
一个前世连自己的家庭、事业、人生都搞得一团糟,最后酒驾身亡的失败者;一个连独自在森林里生存三天都做不到、甚至还刚害死一队人的冒牌少女……
让我去承担这种……光是听起来就充满了史诗级危险、困难、以及大概率会壮烈牺牲的“大任”?
开什么大陆玩笑!
两天前我还在为下一顿会不会饿死而发愁,转眼就要考虑大陆存亡了?
这反差大到让我一阵眩晕,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我只是个被强行扔过来的、连自己都拯救不了的普通人啊。我连这个“圣女”身份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连这身衣服怎么穿利索都是问题,你让我去拯救世界?
我张了张嘴,想说出拒绝的话,但看着主教那充满期许的、不容置疑的严肃目光,感受着身后那两排圣骑士无形中散发的压力,以及这庞大教堂所代表的权势……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涩得发苦。
就在我额头冒汗,进退两难,内心疯狂吐槽女神和这该死的命运,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橄榄枝”时——
“不必了,主教大人!”
一个清脆、悦耳,却带着明显不悦和傲然气息的少女声音,骤然从我们来时的通道口响起,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中。
“因为她不是圣女——”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主教、霍恩司铎、我,以及那两排仿佛石雕的圣骑士,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通道口的光影中,一位有着金色长发、蔚蓝眼眸的少女正款款走来。
她步伐坚定,下巴微扬,目光直视主教,然后,准确无误地,带着一丝轻蔑与毋庸置疑的肯定,落在了我的身上,斩钉截铁地宣告:
“——我才是!”
啊,原来是这种展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