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硬生生劈开了大厅里凝重的空气。
光从高高的彩窗斜射进来,在通道口的地面上切出一块明晃晃的格子。
这位少女穿着和我身上这套风格类似、但明显要更简洁实干的衣裙。同样是白色打底,饰着细细的金色纹路,但省去了所有累赘的蕾丝、纱层和繁琐的系带,剪裁利落,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衬得她身姿挺拔。裙摆长度适中,方便行动,脚下是一双看起来柔软却结实的短靴。
最要命的是她的个头。
她走过来时,我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她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还有余,估摸着得有一米六五往上,那双腿在简洁的裙摆下显得又长又直。金色的长发不像我这样披散着,而是在脑后利落地束成一股,随着她的走动在肩后轻轻摇晃,发梢在光里泛着光泽。
脸是无可挑剔的精致,皮肤白皙,鼻梁挺翘,那双眼睛湛蓝湛蓝的,颜色纯净得像雨后的晴空,里面闪着一种明亮又自信的光。
她下巴微微扬起,那股子天生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傲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两旁肃立的圣骑士队列,越过神色凝重的霍恩司铎,脚步停在了我正前方,一步之遥。
然后,她低下头,看向我。
那是真正的、带着物理高度差的俯视。
我甚至能看清她浓密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能看见她蓝色瞳孔里清晰映出的、我那张写满了懵圈和一点点心虚的脸——娇小,苍白,绿色的眼睛里全是没藏住的慌乱。
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清脆中带着隐隐的讥笑,毫不掩饰地问道:
“谁家小孩?”
“……”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戴着白色丝绸手套的手,已经自然而然地伸了过来,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她还拍了两下。
“乖啊,”
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哄劝,可那股居高临下的味道半点没少,
“小朋友就别在这儿捣乱,快回家找妈妈去。这儿是大人们谈正事的地方,危险,不适合你待。”
“……”
我僵在原地,头顶被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隔着手套的触感。
那一瞬间,我心中刚因有人解围而升起的微弱感激,“噗”地一声,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错愕、尴尬,还有一股火苗般“噌”地窜起来的、淡淡的不爽。
这谁啊?一上来就摸我头?还小孩?我心理年龄当你爹都够了好吗!
霍恩司铎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他脚下微动,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刚好插在了我和金发少女之间,挡住了她继续“俯视”我的视线。
声音虽然依旧维持着礼节性的平稳,却多了一分不容错辨的冷硬:
“这位小姐,请你自重。此地乃圣教重地,而非嬉闹之处。”
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对方,
“你刚才的言论,我们都听到了。但请恕我直言——您是何方神圣?为何突然现身,且口口声声自称‘圣女’?此事关乎神谕与世界安危,绝非儿戏。”
金发少女收回手,姿态依旧从容。她转向霍恩司铎,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但下巴扬起的角度丝毫未变:
“司铎大人,您误会了。”
她的声音清晰,语速平稳,带着一种试图讲道理的耐心,
“我不是来‘抢’什么名头的。恰恰相反,我是来帮各位避免一个可能发生的错误,弥补一个小小的疏忽。”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扫过沉默的主教,又掠过像个鹌鹑一样缩在霍恩司铎侧后方的我,最后重新定格在司铎脸上。
“刚才在门外,我恰巧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嗯,‘神谕’的内容。”
说到“神谕”二字时,她几不可察地又顿了一下,那双蓝眼睛里飞快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类似无语的情绪,
“不得不说,各位判断‘圣女’的方式,是否……有些过于简单直接了?”
她微微摇头,金色的马尾随之轻轻一荡:
“仅仅因为‘在叹息之森被寻获’,就将这位……”
她目光终于又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想措辞,
“……这位小姑娘,认定为圣女?叹息之森幅员辽阔,地形复杂,魔物隐匿,即便是教会的搜寻队,也难保没有疏漏之处。”
她挺直背脊,声音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因努力被忽视而生的激动与委屈,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人听出她的“真诚”:
“我也是在叹息之森降临此世的!只不过,贵教搜寻的队伍经过时,我或许正躲在某处山洞避雨,或许正在与纠缠的魔藤周旋,恰好错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心情,
“感应到召唤,我独自一人穿越险峻的森林,跋山涉水,吃了不少苦头,才终于抵达圣城。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来到了命运的起点,可推开门看到的却是……”
她没说完,但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里面包含的复杂情绪——遗憾、不解、一丝淡淡的恼火——表达得清清楚楚。
接着,她转向霍恩司铎和主教的方向,这次认真地、幅度稍大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躬身礼。
“我刚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举止也有些唐突,绝非本意。我在此向两位大人郑重致歉,还请原谅我的失态。”
她的道歉,声音恳切,姿态端正……
但你为什么只对着他们两个说啊,不应该是对着我吗?
一直沉默旁观的主教,此刻缓缓捋了捋雪白的长须,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寻找的过程,确实有不够周全之处。”
他话锋一转,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凝视着金发少女:
“但是,孩子,你也该知道,如今大陆并不太平。魔王的气息在阴影中蠢蠢欲动,各地的魔物也越发猖獗。就连这圣光庇护之地……”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下方肃立的圣骑士们,意有所指,
“也难保没有被阴影侵蚀的缝隙,没有心怀叵测、试图浑水摸鱼之徒。”
他微微向前倾身,那股无形的威严感更重了:
“我不能,圣教也不能,仅凭你一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说辞,就轻易相信你与‘圣女’这至关重要的身份有所牵连,你……可有什么更实在些的凭据?哪怕只是一点线索,能让我们看到你与此事之间,并非空口无凭?”
金发少女闻言,不仅没有慌张,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淡淡的、胸有成竹的微笑。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举起了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张开。
起初,什么也没有。
但下一秒,一点微弱却纯净的白光,自她掌心悄然浮现。
那光芒并不刺眼,温润柔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质感。它缓缓升腾,在她掌心上方寸许处凝聚成一小团稳定的光晕,微微脉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是圣光。”
少女的声音响起,平稳而清晰,
“但它与寻常信徒通过祈祷得来的力量不同。”
她微微转动悬着光团的手腕,让那柔和的光芒流转,
“各位大人不妨感知一下——这光芒中蕴含的‘质’,它的波动方式,是否与近几年在大陆各处行走、铲除邪恶、被民众尊称为‘勇者’的那位大人,其身上自然散发的气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的目光带着征询,扫过主教,又落在霍恩司铎脸上。
“我身怀的这种力量,虽远不及勇者大人浩瀚,但本质同源。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佐证——证明我并非信口开河,我所追寻的道路,与预言中注定要与勇者并肩、引导希望之光的‘圣女’,是一致的。”
主教早已眯起了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团小小的圣光上。霍恩司铎同样凝神细察,他的眼神锐利,像是要穿透那柔和的光芒,看清其最核心的本质。
片刻的沉寂后,主教几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缓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低沉道:
“气息……确实迥异于寻常圣力。纯粹,带着一丝……独特的锐意与生机。虽微弱如萤火,但本质非凡。”
霍恩司铎没有立刻表态,但他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了些,看向金发少女的目光中,审视依旧,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冷硬,多了一丝犹疑和评估。
金发少女似乎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她手腕再次轻轻一翻,那团悬浮的、散发着宁静光芒的圣光,便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而,它留下的震撼与寂静,却弥漫在整个大厅,久久不散。
光消失了,但所有的目光,仿佛还残留着对那抹光晕的眷恋与震撼。
当金发少女收起手掌,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从容的、带着淡淡自信的微笑,并将视线缓缓转向我时……
那些目光,便如同被精准操控的提线,“唰”地一下,整齐划一地,全部钉在了我的身上。
压力。
实质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那些目光里裹挟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审视,有疑惑,有好奇,还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期待?
不,不全是期待。
更像是一种“我们已经看到她的牌了,现在,该你了”的无声催促。
这巨大的、无声的集体注视,终于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刚才目睹“圣光”的震惊中彻底浇醒。
圣光!真的!会发光的!从手心里冒出来的!
我……我刚才居然亲眼看见了异世界的超自然力量!不是特效,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违反我前世所有物理认知的能量具现!
来到这个世界后,被饥饿追着跑,被野兽吓得爬树,被尴尬到跳溪,又差点跟着马车一起坠崖,紧接着就被运到这个鬼地方……一连串兵荒马乱、疲于奔命的遭遇,让我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穿越到了某个类似中世纪的地方,顶多有点奇怪的野兽和信仰!
我居然,居然差点忘了这根本就是个剑与魔法、神明与魔王真实存在的奇幻世界!那女神不是COSPLAY爱好者,她是真神!那森林里的雾狼可能不是普通野兽!这个世界是真的有超自然力量的!
而这种力量,此刻就以一种最直接、最优雅、也最让我无地自容的方式,被那个金发少女展示了出来,还成了她争夺“圣女”资格的筹码。
那我呢?
证明?我拿什么证明?我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放在那团温暖圣光旁边比较的?
那个坑死人不偿命的女神,除了这具娇小得可恨的身体和这身华丽得扎眼的衣服,还给了我什么?用户手册?力量引导?身份徽记?哪怕是一段关于“魔法”含义的语音提示呢?
没有!通通没有!她就像个最不负责任的游戏管理员,把我这个白板小号随机扔进新手村,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至于这具身体,细胳膊细腿,跑两步就喘,饿得快,力气小,皮肤嫩得一磕就红,除了头发颜色罕见、长得过分可爱之外,我感受不到任何“非凡”之处。
没有暖流在经脉里运行,没有光点在意识海中闪烁,连做梦都没有梦见什么传承记忆!
她压根就没教过我任何关于“使用力量”的事情!我连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叫什么、怎么入门都一无所知!
我……我是真的、真的不会魔法啊!
我目光慌乱地四处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主教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霍恩司铎那双充满审视的灰色眸子。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裙摆,细密的汗珠从掌心渗出,将那昂贵的布料洇湿了一小块。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我没答应要比试,没承认要展示,甚至没肯定过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圣女”!
可这诡异的气氛,这所有人沉默的注视,这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分明已经单方面地、不容拒绝地,把此时此刻变成了我和她之间一场决定性的“验明正身”的考场!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喉咙发干,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你…你们……干嘛都这样看着我?”
我终于承受不住这可怕的、聚焦的沉默,声音不受控制地飘了出来,细弱,发颤,还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嫌弃的、试图装傻充愣的侥幸。
“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话音落下,回应我的,是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难堪的死寂。
完了。
大脑“嗡”的一声,彻底乱成了一团,所有的思绪都打了死结。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鼻尖发堵。一个微弱的、带着自暴自弃和最后挣扎的声音,从我心底最深的角落,幽幽地、魔鬼般地钻了出来:
要不……真的试试?万一呢?
就像昨天在悬崖边,明知不该却还是猛地拽紧了缰绳的那个瞬间,我被这个声音狠狠地蛊惑了。
试试?试什么?怎么试?!
可身体仿佛已经脱离了理智的掌控。在极致的压力和羞耻催逼下,大脑在绝望中开始疯狂地、漫无目的地搜刮一切可能与“施展超能力”相关的信息碎片——前世看过的所有动画、电影、小说、游戏……不管它来自什么世界观,不管它多么荒诞不经!
咒语!对了,几乎所有故事里,使用魔法都要念咒语!需要特定的音节、手势,或者强烈的信念!
被架在众目睽睽的火堆上烤,我已经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大厅里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然后,在所有人凝固的注视下,我模仿着刚才金发少女起手的样子,有些僵硬地、却用尽全力地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方。
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让我社死的视线,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嘶声喊出了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也是最“经典”的“咒语”:
“妈咪妈咪——轰!!!”
“……”
嘹亮的喊声在大厅高高的穹顶下碰撞、回荡,然后不甘心地消散。
什么都没有。
没有期待中的光芒炸裂,没有热浪冲击,没有微风拂动,连一丝一毫最微弱的能量涟漪都没有产生。只有我高高举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和瞬间从脖子根烧到额头、滚烫得几乎要冒烟的脸颊。
我甚至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人群中某个定力稍差的位置,传来了一声极其短促、充满巨大困惑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像是一个被硬生生憋回去的“哈?!”。
错了!完全错了!这个世界的魔法肯定不是这样的!这是什么幼稚园级别的咒语啊!
我慌慌张张地放下手臂,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脑子转得像失控的陀螺。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
灵光一闪!那个!小时候电视里天天放的!
我再次举起手,这次换了个更具“仪式感”的姿势——单臂笔直地指向大厅上方那描绘着蜂鸟与星穹的华丽穹顶,努力绷紧脸蛋,试图挤出一点坚定和神圣的表情,用比刚才更大、更用力的声音吼道:
“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
余音袅袅,然后被寂静吞噬。
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厅里的空气不仅没有活跃起来,反而变得更加凝滞、更加沉重,沉重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
不对!这个也不对!那是水手月亮!跟这个画风完全不搭!这个世界有没有月亮信仰都两说呢!
慌乱之下,我开始口不择言,把能想到的、带点“召唤”、“祈求”、“变身”意味的台词,不管出处,不管逻辑,一股脑地往外抛,声音因为急切和羞耻而变得有些尖利走调:
“太阳啊!请赐予我力量吧!”
没反应。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姿态!与你定下约定的小樱命令你——封印解除!”
毫无动静。
“巴啦啦能量——乌卡拉卡——小魔仙全身变!”
“……”
我维持着最后一个滑稽的变身姿势,僵在原地,整个人像被瞬间石化了。巨大的、滔天的羞耻感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冰与火的混合物,从头顶灌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求求了……谁来……说句话吧……
骂我蠢货也好,笑我神经病也罢,哪怕只是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给我一个“可以停了”的信号呢?
别再这样看着我了……这沉默比任何指责都可怕一万倍……它正在一寸寸凌迟我可怜的自尊……
我用尽最后一点勇气,偷偷地、飞快地抬起眼皮,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
主教大人雪白的长须末梢,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霍恩司铎已经彻底抿紧了嘴唇,那线条僵硬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他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绝世奇葩。
而那位始作俑者的金发少女,正微微侧着头,用一种极其纯粹、毫不掺假的、研究珍稀物种般的疑惑眼神打量着我,蓝眼睛里写满了“这到底是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就连离我最近的那位圣骑士,我发誓,他覆盖着铠甲的肩膀,绝对以毫米级的幅度,极其克制地耸动了一下!
然而,令人绝望的、死一般的寂静,仍在持续。
我知道,一旦停下来,这尴尬就会如泥石流般把我彻底淹没。身体在极度的羞耻和某种破罐子破摔的惯性驱动下,竟然还在继续这荒诞绝伦的“表演”,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虚,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比希望更炽热,比绝望更深邃的……是,是爱……的……力量!……啊?”
最后那个“啊”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自我怀疑和心虚。
彻底没辙了。自暴自弃之下,我开始进入一种胡言乱语的状态,把自己能记住的、所有听起来有点“魔幻”或“咒语感”的词汇,不分中外,不管体系,胡乱地往外蹦,声音细若游丝:
“荧……荧光闪烁?”
“呼神护卫?”
“除你武器!”
“统统石化……”
“圣光……呃,圣光术?”
“艾克斯——破——利欧——逊!(Explosion)”
“…………”
词穷了。
声音微弱到消失在喉咙里。
我放下已经举得酸麻僵硬、微微发抖的手臂,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胸前那堆繁琐的、此刻只让我感到无比累赘和羞耻的裙褶里,变成一个鸵鸟,或者直接变成地板缝里的一粒尘埃。
彻底……完了……
我捂住发烫的额头,感觉眼前的一切色彩都在迅速褪去,变成一片空洞的、令人窒息的灰白。人生的走马灯居然没有在坠崖的生死关头出现,反倒是在这社会性死亡达到巅峰的神圣大厅里,开始一帧一帧地闪烁回放。
就在这尴尬、绝望、几乎要凝结成固体将我永久封印的时刻——
“主教大人,各位,请允许我僭越,说几句话。”
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发疯的僵局。
是霍恩司铎。
他上前一步,先向着主教的方向,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地欠身行礼,然后转向大厅中的众人,目光平静地扫过恨不得挖地洞的我,又掠过那位姿态挺拔、蓝眸中光芒微闪的金发少女,脸上浮现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审慎而负责任的神情。
“此事,关乎女神降下的神谕,关乎‘圣女’身份的确认,更关乎我们即将面对魔王威胁的整个大陆的未来。”
他的声音清晰,语速平缓,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格外的慎重,任何的草率或仓促决断,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辜负神明的期待,陷大陆于不利。”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更严谨的语言:
“如今,有两位年轻的女士,都出现在我们面前,都与‘叹息之森’和‘圣女’的传说产生了关联。一方,”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金发少女,
“展示了独特而纯粹的圣光之力,其特质确实引人深思;”
“而另一方,”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里面没有指责,没有失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似于体谅和理解的柔和,
“或许……因为初临此世,对自身力量尚未认知,又或者……”
他斟酌着用词,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似乎在努力为这尴尬的局面寻找一个合理且不失尊严的解释:
“神谕浩瀚,或许并未明示圣女降临便必然身负显赫神力。也许,圣女的使命与力量,本就多样,有的显于外,有的蕴于内;有的即刻觉醒,有的则需要恰当的时机、合适的引导,甚至需要历经磨砺与考验,方能如珍珠般逐渐显露光华。”
他的提议明确而务实,带着解决问题的诚意:
“因此,我冒昧提议,与其在此刻依据单一的表象仓促定论,不如请两位都暂且留在圣教。我们可以安排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对两位进行更全面、更细致的观察,并提供必要的指引与基本的教导。这样,既给予了双方公平的机会,也能让我们,以及……或许能让两位自己,都更清楚地看清前路,明了真正的使命所在。届时,真相如何,自有分晓。这既是对神谕的负责,也是对两位的负责,更是对整个大陆未来的负责。”
说完,他再次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地等待着主教的最终裁决。
我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向霍恩司铎。
虽然他话里话外还是要留下我,继续这让我参加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圣女资格赛”,让我很想当场躺平摆烂高呼“放过我吧”。
但此时此刻,在我最狼狈、最无地自容、几乎要被那无声的尴尬和压力碾碎的时刻,是他站了出来,用一番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说辞,稳稳地接住了坠落悬崖的我,为我搭建了一个勉强可以落脚的、不那么难堪的平台。
没有嘲笑,没有不耐烦,没有顺势将我推出去否定。而是用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为我争取了时间,保留了余地。
一股温热而汹涌的感激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的冰冷、羞耻和绝望。
我感觉自己眼角湿润了,心里那个给霍恩司铎打分的虚拟小本本上,分数正“嗖嗖”地往上狂飙,直接拉满!好人!大好人!心思细腻、体贴周到、关键时刻靠得住的大好人!
主教沉吟着,苍老而深邃的目光在我和金色少女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权衡天平两端的细微差别。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终于,他缓缓颔首,权杖底端轻轻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决定性的“咚”一声。
“霍恩司铎所言,思虑周全,老成持重。”
他的声音带着最终的定论意味,
“此事确需慎之又慎,仓促不得。”
他看向金发少女,目光中带着问询,
“这位小姐,你可愿接受这样的安排,暂且留下?”
金发少女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或者说,这本就在她的计划或期待之中。她优雅地再次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我接受您的安排,主教大人。我相信,时间与事实会证明一切。”
主教的目光随即转向我。
我还沉浸在霍恩司铎带来的巨大安全感与感激中,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慌乱和笨拙,模仿着金发少女的样子,也努力弯了弯腰,差点被过长的裙摆绊到,小声嗫嚅道:
“……我,我也愿意留下。谢谢……谢谢主教大人,谢谢司铎大人。”
“如此甚好。”
主教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情,但很快恢复古井无波,
“霍恩,两位的起居安排,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妥善,不可怠慢。”
“谨遵您的吩咐。”
霍恩司铎躬身领命,姿态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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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厚重的、雕刻着简易蜂鸟纹样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我才仿佛真正卸下了千斤重担,双腿一软,几乎要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但我没有。我只是靠着冰凉的门板,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脸上滚烫的温度稍稍消退。
然后,我才开始打量这个所谓的“住处”。
很大,非常宽敞,乍一眼看上去就像前世特意装修成古典欧式风格的高级酒店。
比起之前森林里的风餐露宿、马车上的颠簸局促,这里简直像是天堂。
但此刻,我完全没有欣赏天堂的心情。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那张大床边,然后像一袋被抽空了力气的面粉,直挺挺地把自己摔进了蓬松的被褥里。
接着,我手脚并用地扯过被子、拉过枕头,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蚕蛹,只在边缘勉强露出几缕没藏好的薄荷色发丝。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放大。
“小孩……”
“妈咪妈咪轰……”
“代表月亮消灭你……”
“巴啦啦能量……”
“统统石化……Explosion……”
白天大厅里那一幕幕,特别是我自己那些蠢破天际的言行,开始不受控制地、以4K超高清杜比环绕音效的形式,在脑海里疯狂循环播放,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包括金发少女好奇的眼神,主教微颤的白须,霍恩司铎僵直的嘴角,还有圣骑士那毫米级的耸肩……
“啊啊啊啊——!!!”
我把脸狠狠地、用力地埋进蓬松的羽绒枕头里,发出一连串被布料闷住的、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脚趾头在被子里蜷缩又张开,恨不得能当场抠出一座圣伯多禄大教堂然后把自己砌进承重墙里,永世不见天日。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白树啊白树,你活了三十多年,死了又活,两辈子加起来的脸皮,在今天那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丢得连渣都不剩了!
你以后还怎么面对那些人?还怎么在这个教会里待下去?那个金毛丫头肯定在心里笑疯了吧?主教会不会觉得女神是不是搞错了召唤了个谐星?那些圣骑士回去会不会偷偷写进执勤日记里成为教会内部流传一百年的笑话?
羞耻感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流,烧得我浑身发烫,恨不得时间倒流,或者当场再死一次。
在床上裹着被子翻滚扭动了不知多久,直到精疲力尽,我才慢慢停下,从被子的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茫然地瞪着房间里昏暗的天花板。
情绪像退潮的海水,汹涌过后,留下的是冰冷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空隙。
然后,霍恩司铎的脸,和他那温和沉稳的声音,适时地浮现在这片空隙里。
他挡在我身前的背影,他审慎公允的言辞,他为我寻找的、不那么难堪的“台阶”,他安排这一切时的细致周到……甚至,在带领我来这个房间的路上,他还特意放缓了脚步,用平静的语气简单介绍了沿途经过的走廊和庭院,
晚餐是直接送到房间里的。不是简单的面包清水,而是热气腾腾的蔬菜浓汤、烤得外酥里嫩的鸡肉、新鲜的沙拉,甚至还有一小份甜点。
送餐的年轻修女态度恭敬,说是霍恩司铎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要“适合年轻小姐的口味,且足够补充体力”。
和之前三天在森林里饿得眼冒金星,喝溪水充饥的日子比起来,和那辆让我忐忑不安的民兵马车的旅途比起来,此刻身下的柔软,口中的余香,房间的安宁,以及那份被细致关照的感觉……
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珍贵。
“呼……”
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紧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彻底陷进身后那片柔软得像云朵般的床垫里。包裹着我的羽绒被轻盈而温暖,带着干净的芬芳。
不管那个金发少女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
不管这顶“圣女”的帽子最后会不会以更可笑的方式扣在我头上,或者被干脆利落地摘走。
不管明天、后天,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奇怪的“观察”和“引导”。
至少今夜,此刻,我是安全的,是温暖的,是饱足的。
这床……真是舒服得让人想落泪啊。
眼皮越来越重,白天极致的紧张、恐慌、羞耻和最后的放松交织成的巨大疲惫,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淹没了残余的纷乱思绪。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海之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泛起的微光泡泡,轻轻浮现:
也许……暂时留在这里……
……也不全是坏事?
总比……再被丢回那个见了鬼的、有雾狼的叹息之森……
……要强那么一点点……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