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何不试着自信一点?

作者:北蒋 更新时间:2025/12/14 12:29:38 字数:11239

意识沉浮,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空。

眼前先是一片朦胧的光,接着,景象清晰起来——我站在一座巍峨城堡的露天高台之上,脚下是绵延的城邦与欢呼如潮的民众,风猎猎吹拂着我……嗯?

等等,这身铠甲是怎么回事?这结实的手臂,这俯瞰的视角……我好像,变得非常高大,充满了力量。

“感觉如何,拯救世界的勇者大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转头,看到一位身着月光般流泻长裙的女神正微笑望着我。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容貌端庄秀丽,眼神充满理解和包容,周身散发着令人安心信赖的气息。

这种类型……我恍惚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确实曾对这种成熟、温柔、善解人意的年长女性有过朦胧的好感和憧憬。

直到三十岁后的某一天,我加班后在路口等红绿灯,看到一位穿着得体、气质温婉的女士走过斑马线,心里正暗自欣赏,却忽然惊觉——原来我心心念念的“二十八岁大姐姐”,早已悄悄长在了比我更年轻的时间里。

是的,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我重新经历了转生。

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超级不正经且没用的女神,而是一个十分温柔且可靠的女子,她耐心为我介绍了各种“新手礼包”和世界设定。

在她的帮助下,我选择了一个堪称“龙傲天”的完美模板:天赋绝伦、血脉尊贵、奇遇不断。转生后的一切都如同最爽快的冒险故事——力量唾手可得,强敌纷纷折戟,同伴忠心追随,美人携手相伴,名声传遍大陆。

我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在万众瞩目之下,我击败了为祸世间的魔王,站在了世界之巅。

就是现在,就是这里。

我牵着身旁“妻子”的手,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豪。这就是我应得的人生,力量、荣耀、爱情,尽在掌握。

可此时,身旁却传来一股异样感。

我微微侧头,关切地询问她:

“老婆,你怎么了?是不是风太大了?”

我身旁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低沉、温和、充满磁性的男声带着些许疑惑响起:

“什么老婆?圣女小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老公啊。”

……

……什么?

我猛地转过头,瞳孔急剧收缩。

身旁哪有什么温婉美丽的女子?站立在那里的,是一位身材高大挺拔、面容英俊坚毅、穿着华贵礼服的黑发男人!

他正微微低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带着爱意和一丝对我“胡言乱语”的包容。

不……不可能!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触电般地低头看向自己。

纤细的手臂,白皙的皮肤,紧紧攥着男人大手的、小巧得可怜的手掌。视线再往下——繁复华丽的蓬松裙摆,精致的缎面鞋子,以及……那娇小得让我眩晕的身形轮廓!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那个我选择的、高大英俊、威武不凡的勇者身躯!

这分明是……那个薄荷绿头发、翡翠色眼睛、只有一米四多的、娇小可爱的少女身躯!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高大的男人已舒展手臂,一把将我拢进他宽厚的怀抱里。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发顶,带着令人恍惚的温柔,低声哄道:

“乖,老婆,别闹了。”

“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错乱和惊悚感彻底淹没了我,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我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环视四周——

是房间。昨晚霍恩司铎为我安排的那个,位于圣教堂深处的、舒适得过分的起居卧室。

就在这时,门外适时地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伴随着昨夜那个年轻修女温和的嗓音:

“薇奥拉小姐,您醒了吗?该用早餐了。”

“醒、醒了!稍等一下!”

我慌忙应声,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

低头一看,身上还是昨天那套繁琐的华丽裙装,只是经过一夜的翻滚睡得皱巴巴,头发想必也乱成了鸟窝。昨晚身心俱疲,几乎是沾床就昏睡过去,根本没力气也没心思更衣。

忍着宿醉般的轻微头疼,我以最快速度冲到房间角落的梳洗架前,就着铜盆里的清水胡乱抹了把脸,用手指勉强梳理了一下那头顽固的薄荷色长发,又笨拙地试图拍平裙子上的褶皱——效果甚微。

算了,就这样吧。

拉开门,那位面容清秀、神态恭谨的修女果然端着一个木质托盘等在门外,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早安,薇奥拉小姐。这是您的早餐。”

她微笑着将托盘递给我,

“霍恩司铎大人吩咐,请您用完早餐后,随我去见他。他有些事情需要与您商议。因为担心您对教堂内部路径不熟,我会在此等候,为您引路。”

“谢谢,麻烦你了。”

我感激地接过沉甸甸的托盘。食物的香气飘来,瞬间冲淡了噩梦带来的不适。

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掀开托盘上的保暖罩,里面是一个用料扎实的三明治——松软的面包夹着煎得金黄的蛋饼、几片粉色的火腿和翠绿的生菜,旁边还有一杯散发着奶香的白色液体。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开。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大口。

面包外皮微脆内里绵软,蛋饼嫩滑,火腿咸香,生菜清爽……丰富的口感层次和恰到好处的调味在舌尖炸开。

“唔……!”

我忍不住幸福地眯起眼。还好,这个异世界在饮食方面,似乎并未真的还原中世纪那种暗黑料理水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这让我对未来的“囚禁”……呃,“暂住”生活,多少升起了一点积极的期待。

一边咀嚼着美味的早餐,梦境的碎片又不依不饶地浮现。成为别人的“老婆”……那种被呵护的感觉……停!打住!

“咳!咳咳咳——!”

再次被自己危险的想法惊到,一口三明治噎在喉咙,我慌忙去抓那杯牛奶,灌了一大口想冲下去,结果喝得太急,反而被牛奶给再次呛到,奶渍差点溅到裙子上。

双重折磨之下,我趴在桌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泪眼汪汪地继续吃完这顿坎坷的早餐。

……

跟着引路的修女走出房间,踏入教堂内部错综复杂的廊道网络。这座大教堂的内部远比外表看起来更为宏大幽深。

高耸的拱顶,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长窗,无处不在的蜂鸟浮雕与壁画,以及一条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石砌走廊。

偶尔会遇到匆匆走过的低阶修士或修女。他们看到我时,大多会停下脚步,恭敬地颔首致意,目光中带着好奇,偶尔也有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欣赏或仰慕。

这些目光依然让我有些不自在,但比起昨天那些,已经温和太多了。

看来昨天我那史诗级的闹剧,幸运地并未在普通信徒中广泛流传。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出门不必担心被围观指点了。

修女脚步轻快而熟悉,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廊道里左右穿行,经过几重有人把守的厚重门扉,最终来到一扇巨大的对开木门前。

门外是豁然开朗的天地。

清晨的阳光清澈明亮,带着些许凉意,但并不寒冷。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着户外的光线。

眼前是一个极为宽阔的、用平整灰色石砖铺就的广场。

广场之外,视线所及,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屋顶,大多也是石砌或砖木结构。更远处,隐约还能看见更高的塔楼和绵延的城墙轮廓。

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现在大概是上午七八点的样子。

“早八”时间,无论在哪个世界,都透着一股令人熟悉的、属于工作与秩序开始的气息。

修女引着我穿过空旷的广场,走向正对着教堂大门的一条异常宽敞的大道。道路同样由石砖铺就,宽度足以容数辆马车并行,两旁是栽种着整齐行道树的石砌步道。

霍恩司铎那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步道边缘一棵树下,正背对着我们,望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车马。

“司铎大人,薇奥拉小姐到了。”

修女轻声禀报。

霍恩司铎闻声转过身。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正式的司铎长袍,而是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常服,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及膝外套,看起来少了些宗教人物的威严,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与长者的温和。

“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他对修女点点头,然后看向我,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早上好,薇奥拉小姐。昨晚休息得如何?”

“早、早上好,司铎大人。休息得……还不错,谢谢。”

我赶忙回答,略去了噩梦和呛到的部分。

“那就好。”

他微笑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跟着他踏上那条宽敞得有些惊人的主街,心里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圣女资格测试难题”的准备。

力量检测?圣典考核?品德观察?或者更直接的——让我再尝试一次“施展圣光”?

无论是什么,我都打定主意随意应付,甚至刻意表现糟糕。反正我本就什么都不会,也对“拯救世界的圣女”这份工作毫无兴趣,早点被淘汰,早点轻松。

这样想着,心里反而卸下了包袱,脚步也轻快了些。

我主动开口,带着摆烂般的轻松问道:

“司铎大人,今天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是什么样的……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霍恩司铎摇了摇头,语气平和自然:

“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薇奥拉小姐。我只是想,您初来圣城,又经历了昨日那些纷扰,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放松心情,熟悉一下环境。所以,如果您不介意,就由我来带您简单逛逛这座城市,如何?”

“诶?只是……逛逛?”

我有些错愕,这展开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是的,只是逛逛。”

他确认道,笑容依旧温和,

“无需紧张,就当是散散步。”

虽然意外,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我点点头:

“好的,那……麻烦您了。”

我们并肩走在宽阔的砖石街道上。清晨的街道已经开始苏醒,但行人还不算密集,马车偶尔驶过,蹄声和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条是圣城主干道之一,名为‘朝圣者之路’。”

霍恩司铎的声音在一旁平稳地响起,

“这座城市,就叫做‘圣城’。名字很直白,因为它因圣教大教堂的建立而兴盛,传说这里也是圣教最初的发源地之一。”

他顿了顿,继续介绍:

“圣城规模宏大,繁华程度不亚于帝国北方的王都,因此大陆上有‘北王都,西圣城’的说法。这里是帝国西部乃至整个人类世界重要的信仰与经济中心。”

接着,他的话题转向更宏大的背景:

“我们所处的世界,主要由三块相互连接的大陆和广阔的海洋构成。其中两块大陆上生活着人类各族,建立了诸多王国与帝国。而东方的第三块大陆,则被称之为‘魔境’,是魔族的主要栖息地。帝国,就是人类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其最东部的边境,便与‘魔境之森’接壤,那里也是人类与魔族冲突最前线之一。”

他的讲述清晰简洁,为我勾勒出这个异世界最基本的轮廓。我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街道两旁渐渐丰富的景致吸引。

走了一会儿,霍恩司铎在一个岔路口自然地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的巷子。甫一进入,喧嚣与生气扑面而来。

巷子不宽,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和店铺,人头攒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滚烫的市井气息。

“这里是圣城几个主要的早市之一,”

霍恩司铎解释道,稍微侧身,为我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流,

“每个城市总有那么几条巷子,在特定的时辰,会格外热闹。”

进入人群,那些或好奇或恭敬的视线果然更多了。但或许是因为身处热闹的集市,或许是因为霍恩司铎就在身旁,又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已经决定“摆烂”,这些目光带来的压力竟减轻了不少。我甚至能对几个朝着我友善微笑的摊主,勉强回以一个不太自然的点头。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摊位上摆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瓜果蔬菜,也有卖各种手工工具的,卖布匹和成衣的,甚至还有卖各种矿石和奇怪小玩意儿的摊位。

“薇奥拉小姐,有什么感兴趣的吗?”

霍恩司铎温和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他已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细绳束口的皮质袋子,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铸造精美的圆形钱币,金灿灿的,边缘有着细腻的纹路,中间刻着我不认识的徽记和文字。

即使对异世界货币毫无概念,单凭这重量和质感,我也能猜到它们价值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司铎大人,我不能收。”

我连忙想把袋子递回去。

霍恩司铎却轻轻抬手推回,笑容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只是一点零用,方便您看到喜欢的小东西时,可以买下。请不必推辞,就当是我……对昨日招待不周的一点弥补。”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

我握紧手中温润的皮袋,心里那点因为摆烂而生出的随意感,被这份细致关照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愧疚。

“……谢谢您。”

我们继续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忽然,一家店铺吸引了我的目光——并非因为它多么热闹,恰恰相反,在周围一片喧嚣中,它显得格外冷清安静。

店铺不大,门面敞开着。里面没有复杂的货架,只有靠墙的几排木格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晶莹剔透的糖果。

一位身材清瘦、穿着朴素围裙的中年大叔,正仰躺在门口一把老旧的摇椅里,眯着眼,似乎在小憩。

这景象,莫名地像我前世童年记忆里,那些老街上的老式糖果铺。

或许是感应到有人驻足,大叔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手脚麻利地从摇椅上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却不过分殷勤的笑容。

“哎呀,这位可爱的小姐,早上好啊!想买点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和气。

我的目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糖果上流连,一时拿不定主意。它们勾起的,更多是一种遥远的、关于“甜”与“童年”的怀念,而非具体的购买欲望。

见我犹豫,大叔眼珠一转,指了指店门口一张小木桌。

桌上放着一块光滑的深色石板,和一罐火炉支起的糖浆。

“看小姐面善,又是生面孔,是第一次来圣城吧?”

他搓了搓手,笑道,

“正好这会儿清闲,要不,我送你一串糖画怎么样?我的手艺,在这条街上可是数一数二的!等再过会儿,那些小祖宗们睡醒了跑出来,我可就没这闲工夫慢慢画喽。”

糖画?

有些意料之外的名字,这难道就是异世界在某些东西上的不约而同吗?

回想起前世的小时候,跟着父母去逛热闹的庙会或集市,最期待的环节之一,就是缠着他们,在吹糖人或者画糖画的摊子前驻足。我总是会指着那些复杂的图案,或者异想天开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惹得摊主和周围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嗯……好啊,谢谢您。”

怀念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防,我点了点头,声音不自觉地轻快了一些。

只是因为太甜,买来的糖画我其实总是吃不完,经常会留下一半给父母,但他们也不吃,最后无非就是扔进垃圾桶里。

“好嘞!”

大叔眼睛一亮,似乎来了精神。他用一块湿布擦了擦手,拿起桌上一把长柄的铜勺,从温热的糖浆罐里舀起满满一勺金黄油亮的糖浆,手腕悬在石板之上:

“小姐想要个什么形状的?尽管说,别客气!”

我想要个什么形状?

记忆涌现。工作以后,偶尔也会在街头巷尾看到画糖画的摊子,但很少再上前了。总觉得长大了还买这个,有些不好意思。有时被同事或熟人问起,也会随口敷衍“给孩子买的”。可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想,为什么小时候不多吃一点呢?为什么长大后,反而失去了坦然享受这点甜食的勇气?

一个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梦呓般的飘忽,

“想要一个断了只手臂的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他正单膝跪着,仅存的那只手,轻轻盖在一个小男孩的头顶。”

这个要求,与其说是要糖画,不如说是在描述一幅充满故事感的画面,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意味。

然而,店主大叔听了,非但没有觉得怪异或为难,嘴角反而勾起一抹自信满满、近乎倨傲的弧度。

“有意思!没问题,您瞧好喽!”

话音刚落,他悬腕的手动了。

铜勺微微倾斜,一道纤细而均匀的琥珀色糖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从勺尖流淌而出,精准地落在冰凉光滑的石板上。

他的手腕灵活至极,或提、或顿、或收、或放,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糖丝在他手下时而聚拢勾勒轮廓,时而细描填充细节,时而拉出飘逸的线条。

不过几分钟,一幅栩栩如生、充满张力的糖画便完成了。

大叔拿起一根削好的竹签,趁热轻轻按在糖画背面,待糖浆微凝,便用一把薄铁片小心地将其从石板上铲起。

“来,小姐,看看还满意不?”他将糖画递到我手中,神情颇为自得。

我接过来,凑近仔细看。糖画在晨光下晶莹剔透,呈现出温暖的琥珀色。男人的面容英挺,眼神仿佛透着某种坚定;男孩的表情天真而生动。整个画面简洁却传神,比我脑海中想象的,甚至还要多出几分英雄落幕与希望传递的意境。

“画得真好……太谢谢您了!”

我一时惊喜,由衷地赞叹。

“您喜欢就好!欢迎下次再来啊!”

大叔乐呵呵地挥手道别。

我拿着糖画,像捧着什么宝贝,走回一直耐心等在几步之外的霍恩司铎身边。

“薇奥拉小姐,看来童心未泯啊。”

霍恩司铎看着我手中的糖画,语气里没有调侃,反而带着一种长辈看到晚辈保有纯真时的欣慰。

“嗯……”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舔糖画上,那个男人断臂的“伤口”位置。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小时候磕碰受伤,总会傻乎乎地自己舔伤口,那时尝到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而现在,伤口是甜的。

我们继续在熙攘的早市中穿行。就在路过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口时,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忽然在我身旁响起:

“哇!姐姐,你的糖画好特别呀!是在哪里买的?”

我低头看去,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仰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眼睛又大又亮,正充满好奇地盯着我手里的糖画。

他个子很矮,比现在的我还要矮上大半个头。

这稚气可爱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苗苗,心头一软,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我蹲下身,为他详细指明了那家糖果店的方向。

“谢谢漂亮姐姐!”

小男孩开心地道了谢,踮起脚望了望店铺方向,又转回头看向我。这一看,他的目光就有些挪不开了,大眼睛眨了眨,忽然问道: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你……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位‘圣女’大人吗?”

我猝不及防,瞬间僵住。

该回答“是”吗?可我明明已经决定放弃,甚至抱着摆烂的心态。

回答“不是”吗?看着孩子那双清澈见底、充满纯粹好奇与期待的眼睛,那个“不”字仿佛有千钧重,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我进退两难时,霍恩司铎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替我回答了:

“是啊,她就是。”

小男孩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小星星。他兴奋地拍了下小手:

“真的吗!霍恩叔叔都这么说!我就知道,圣女姐姐肯定特别好看!我在故事书里看到过,圣女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们会超级厉害的圣术,心地特别善良,会帮助好多人,就算有人受重伤生重病了也能救回来,还会和勇者一起打败坏人,拯救整个世界呢!”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从故事里听来的、对“圣女”的完美想象,小脸上满是憧憬。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认真的迟疑,但很快又被一种更强烈的光芒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仰着小脸,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漂亮的圣女姐姐……妈妈说,我现在还太小了……”

他握了握小拳头,坚定的模样就像个准备出征的小骑士:

“等我以后长大了,变得很强很强,可以保护姐姐的时候……我能娶你当我的新娘吗?”

“啊……?”

这一问,我彻底石化了。

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只存在于轻小说、漫画或者恋爱喜剧里的经典桥段,居然真的发生在了我身上?而且还是对着我这个内在是大叔的冒牌圣女?

脸上瞬间滚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红透了。白树啊白树!你以前脸皮没这么薄啊!被个小屁孩求婚你害羞个什么劲啊!

可现在该怎么办?

难道要告诉他:小朋友,你喜欢的漂亮姐姐,其实里面住着一个三十好几、人生失败、还死过一回的大叔?

拜托,会幻灭的好吧!

我已经能想象到他眼中光芒瞬间熄灭、世界观崩塌的可怜模样……太罪恶了!

就在我僵在原地,脑袋热得都快要冒出蒸汽之时,一个带着焦急和歉意的妇女声音如同天籁般响起:

“哎呀!抱歉抱歉!这位尊贵的小姐,实在对不起!我家这皮孩子不懂事,瞎说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一位看起来朴实和善的妇人匆匆跑来,一把抱起还欲言又止的小男孩,连连对我躬身道歉。

确认我没有生气或介怀后,她像是怕孩子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抱着他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不过……

临走前,我瞥见了小男孩趴在他妈妈肩上,回头望向我时,那张小脸上清晰的失落和委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不容忽视地拧了一下。

后悔。淡淡的,却无比清晰的后悔,从拧紧的地方蔓延开来。

刚才……是不是应该答应他呢?哪怕只是哄哄他,说一句“等你长大再说”也好啊。童言无忌,一片真心,我那样僵硬沉默,是不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憧憬和美好心意?

失落感像细微的沙尘,悄然堆积在心口,沉甸甸的。

或许我的表情泄露了情绪,连走在一旁的霍恩司铎都察觉到了。

“薇奥拉小姐,”

他轻声开口,声音如拂过林梢的微风,

“何不试着……自信一点呢?”

我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并未直视我,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圣城上方那片格外湛蓝高远的天空,缓缓说道:

“不必总是徘徊犹豫,担心选择错误,顾虑后果难测。”

他的话语平和,却带着某种穿透力。

“有些机会,有些心情,有些人……一旦错过,再想回头寻找,往往只剩追悔。”

“嗯……”

我低低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张嘴,一口咬掉了糖画上那个单膝跪地的“男人”的头。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

糖在口中化开,依旧是甜的,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没有刚才第一口舔舐时那般清冽甘美了,反而泛起点点莫名的、空虚的腻。

我默默咀嚼着,跟随着霍恩司铎的脚步,继续向前。但小男孩那双失落的眼睛,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就在我们即将走出这条热闹的巷子,行人渐稀,道路重新变得宽敞时,在一个视线有些受阻的拐角,异变突生!

一辆运货的马车,仿佛计算好了时机,从侧面的岔路上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速度不快,但在狭窄的巷口依然显得突兀而危险,它直直地朝我站立的方位撞来。

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车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小心!”

电光火石间,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向后狠狠一拉!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险险避开了擦身而过的马车边缘。还没站稳,另一只手已经稳稳地扶住了我的后背,止住了我摔倒的趋势。

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的是霍恩司铎那双总是平静的灰蓝色眼眸,此刻里面清晰地映出关切与后怕。

“薇奥拉小姐,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快了些。

“没、没事……谢谢您,司铎大人。”

我抚着狂跳的心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马车已经停下,车夫是个面色发白的中年汉子,忙不迭地跳下车辕,跑到我们面前连连鞠躬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尊贵的小姐,司铎大人!我刚才走了下神,没看清路口,差点酿成大祸!真是罪过!请您千万原谅!”

我摆摆手,表示无妨。霍恩司铎则看了车夫一眼,语气严肃而不失涵养:

“以后驾车务必集中精神,尤其是在街巷拐角。意外往往发生在一瞬之间,莫要等到无法挽回时,才追悔莫及。”

车夫诺诺连声,再三道歉后才驾车小心离去。

经过这一番惊吓,我们彻底走出了早市区域,周遭环境重新变得开阔宁静。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我却感觉心头那股失落和后怕混杂在一起。

沉默地走了一段,看着脚下被阳光印出的、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一个压抑了许久的疑问,混合着迷茫的情绪,忽然冲破了束缚,轻声从嘴边溜了出来:

“司铎大人……您觉得,我真的是……圣女吗?”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不是决定摆烂了吗?怎么还会问出这种话?

霍恩司铎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向我。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平稳到近乎笃定的语气说:

“从我第一眼见到您,薇奥拉小姐,我心中便有一种近乎直觉的确信。我相信,您就是女神所召唤的那一位。”

“可是!”

我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连日来的委屈和自我怀疑,

“我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圣光,什么力量,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这么没用,这么不靠谱,和昨天那位小姐比起来,简直……简直一无是处!”

泪水湿润了眼角,心酸在这一刻得以具现。

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那双穿着精致皮鞋的小脚。

“您说,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抱有幻想?是不是应该干脆放弃算了?”

说出“放弃”两个字时,我心里竟划过一丝莫名的、细微的刺痛,仿佛背叛了什么。

我偷偷抬起眼帘,想观察他的反应,却猛地撞进他的眸子里——里面的情绪并非失望或责备,而是一种深邃的、沉重的理解,以及……一种奇异的坚定。

这眼神让我心慌,以至于慌忙移开视线。

“薇奥拉小姐,”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舒缓,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何不试着……自信一点呢?”

他重复了早先的那句话,但这一次,后面跟上了更多。

“我们所信奉的女神,一直以来,都是一位性格……颇为活泼跳脱,甚至有些顽皮的存在。她行事或许看起来不那么‘正经’,令人捉摸不透,但我深信,她本质是可靠而智慧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圣教堂高高的尖顶。

“以我对女神性格的了解,我认为……她或许,并不会召唤一位过于‘传统’、‘刻板’,或者完全符合世人固有想象的‘圣女’。更不可能,召唤一位真正‘无用’之人。”

他的声音转回,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引导和鼓励:

“或许,属于您的力量,正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藏在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深处。而打开它的钥匙……”

他微微弯腰,让视线与我平行,那双眼睛里,此刻竟漾着温和的波光。

“……或许,正是您对自己的那份‘信心’。”

本来,我是铁了心要放弃的。可在他这番话语的安抚下,心中那片死水般的沉寂,竟真的被搅动,泛起了层层涟漪。一种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或许可以试试”的念头,如同初春冰层下的第一缕水流,悄然涌动。

但这念头太微弱,太不可思议,让我本能地怀疑。

“那……那您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我仰起脸,带着最后一丝迷茫和期盼,望向这位一直给予我帮助和温暖的长者。

然而,霍恩司铎却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与非,前进还是放弃,最终的选择权,始终在您自己手中,薇奥拉小姐。”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理智,

“任何人都无法,也不应替您做出决定。”

他话锋一转,变得坚定而充满支持:

“但是,请相信,只要您心中有了方向,愿意去尝试,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请不必担心前路迷茫,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一切所需的协助。”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感激与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从他最初在另一位少女面前为我出头,在主教面前为我解围,到昨晚细致周到的安排,再到今早体贴的散步、赠予零用、危急时刻的援手,以及此刻真诚的鼓励和支持……

“司铎大人,”

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声音很轻,却带着全然的疑惑,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一切的关照,早已超出了“职责”或“礼貌”的范畴,好得甚至让我有些不安。

霍恩司铎沉默了。

这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他脸上的温和缓缓褪去。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罕见的沙哑。

“因为……我曾亲眼见过,一个人因为失去自信、因为恐惧和犹豫,而最终……失去一切。”

他停下脚步,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虚无地落在前方石板路的缝隙里。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家。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那时我以为,平凡幸福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直到有一天……灾难毫无预兆地降临。敌人闯入了我的家园。”

声音开始发紧,

“他们……杀害了我的妻子。当着我的面。我想反抗,我本可以反抗……至少,可以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为妻子报仇,保护我的孩子……”

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可是……在那一刻,我害怕了。我被恐惧攥住了心脏,被‘不可能’、‘打不过’、‘会死’的念头淹没了。我……我逃走了。像个最卑劣的懦夫一样,丢下了死去的妻子和可能还活着的儿子,独自逃走了。”

声音颤抖起来,充满了深刻的自我憎恶与悔恨。

“等我……等我终于鼓起那点可怜的勇气,偷偷回到那里时……只剩下废墟,和妻子早已冰冷的、无法瞑目的躯体。我的儿子……不见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我疯了似的寻找。寻找敌人,寻找儿子。可我发现,我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来自哪里。我太无能了……几个月后,我只得到了儿子早已在失踪后不久,就被折磨致死的消息……”

他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迷失在无尽的悔恨和自我的谴责里。活着,每一刻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疲惫,也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

“……直到我来到圣教。这里的宁静,这里的教义,在漫长的黑暗里,勉强为我照亮了一小段前路,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目光终于移动,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里,悲伤依旧,但多了一种执着的、复杂的光芒。

“而在见到您的那一刻,薇奥拉小姐……我仿佛看到,蜂鸟为我重新指引了人生的方向。”

他说着,忽然抬起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略显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的温柔,轻轻覆盖在了我的头顶。

没有昨天那个金发少女摸头时的随意和居高临下。这只手的动作很慢,带着温度的掌心贴着我的发丝,力道轻柔而坚定,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请您原谅我此刻的冒昧和无礼,”

他低声说,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稍后以一顿丰盛的午餐作为赔罪,并希望能以此稍稍弥补我……可能过于殷切带来的困扰。”

他终于收回手,脸上的悲伤渐渐被笑意取代。他转身望向了道路的远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期待:

“薇奥拉小姐,您想吃点什么?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私房菜馆,手艺地道,环境也清静。”

什么嘛……

原来……是把我当成“孩子”了吗?

或者说,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种能弥补他过去遗憾的可能?

真是的……

可是……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背影挺拔、却又背负着无形重担的男人,清晨的阳光给他灰色的外套镶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

谢谢你啦,霍恩先生。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握紧了手中那个只剩下“小男孩”的糖画,迈开脚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糖画剩下的部分,依然闪烁着晶莹而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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