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耻辱感像一层粘腻的汗,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从那个令人窒息的中殿逃回房间后,我几乎是将自己“砸”进了被窝,用厚重的羽绒被和那只巨大的玩偶熊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尤其是那些可能存在的,无声的评判和失望的目光。
“废物”、“丢人”、“果然不行”……这些词在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伴随着伊芙莉娜在台上游刃有余、光芒四射的对比画面,显得格外刺耳。刚对她升起的好感迅速被怨念覆盖。
我闷在枕头里,小声地、没什么力气地抱怨着她的“狡猾”,意识却在疲惫和情绪的耗竭中,渐渐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叩击声,将我硬生生从不安的睡眠中拽了出来。
“咚……咚咚……咚……”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寻常的迟疑,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猛地清醒过来——午夜?谁会在这种时候敲门?
心脏不自觉地收紧。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关于月圆之夜、怪物出没的恐怖传说,尤其窗外那轮泛着不祥血色的圆月,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安。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比刚才更微弱,却带着一种执拗。
“……谁?”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一个极其轻微、气若游丝的女声传来,就像有人贴着门缝在说悄悄话:
“是……是我……薇奥拉小姐……”
是那位一直照顾我起居的年轻修女!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稍等!”
我摸索着点亮床头的油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踏着拖鞋,快步走到门边,我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门。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晚……”
话音戛然而止。
油灯昏黄的光线越过我的肩膀,照亮了门外的人影。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那位修女。但此刻的她,与我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目、衣着整洁的形象判若两人。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她的眼睛,其中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瞳孔因痛苦和某种强烈的情绪而微微放大。
一道触目惊心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痕,从她额顶的发际线蜿蜒而下,划过苍白的额头,染红了半边眼眶,最后汇集在下巴尖,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她身上那件素白的修女服,此刻几乎被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血迹浸透、污染。
左肩到小臂的衣袖被某种利刃整个划开,连同其下的皮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外翻,模糊的血肉和破碎的布料黏连在一起,随着她身体的轻微颤抖而微微蠕动。
而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的腹部,那里的衣物颜色最深,一把样式古朴、毫无装饰的黑色匕首,正深深地没入其中,只留下短短一截刀柄,突兀地矗立在那里。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夜晚的凉气,猛地灌入我的鼻腔,冲垮了所有思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瘆人的景象在反复冲刷。
就在我僵立当口,门外的修女却猛地向前一扑,用她未受伤的右臂勉强撑住门框,沉重的、带着浓郁血气的身体踉跄着挤进房间。
她几乎是撞进来的,随即用后背死死抵住房门,将其快速而无声地关紧。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背靠墙壁,仰起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和无法抑制的疼痛颤栗。
她努力调整呼吸,断断续续的气音从她齿缝间艰难地挤出:
“薇……薇奥拉小姐……快……快逃……”
她的眼神因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涣散,却竭力聚焦在我脸上。
“有……有敌人……趁夜……入侵了教堂……”
逃?
我的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的现实冲击得几乎停摆。
敌人?什么敌人?外面什么情况?我该往哪里逃?
无数问题像炸开的烟花,却在接触到她濒死的惨状时,化为了更深的茫然和恐慌。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尖锐的疼痛让我稍微冷静了几分。
不能慌!现在不是发懵的时候!
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尤其是腹部那把匕首上……
必须先救人!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压倒了一切。人命关天,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准则,哪怕是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下,我也无法对眼前这个奄奄一息、曾给予我善意照顾的人视而不见。
“你……你先别动!别说话!”
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起来,
“我得帮你止血!不然……不然你真的会……”
我冲回床边,手忙脚乱地想要从自己那身繁琐的裙装上撕下布条。可这该死的衣料不知是什么材质,坚韧异常,我拼尽这具娇小身体的全部力气,指甲抠得生疼,也只能扯开一点点线头。
“可恶!”
我又急又怒,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环顾房间,除了床上的寝具,几乎没有其他布料。
我一把扯下床上的羊毛毯,试图用它来包扎。可毯子太厚太大,我笨拙地用缎带将其绑在修女的伤口上,却根本无效,鲜血依旧从毯子的缝隙汩汩渗出,很快将浅色的羊毛染红。
“您……快走吧……”
修女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看着我在那里徒劳地折腾,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感动,又像是更深的悲哀,但最终都归于一片黯淡的灰烬。
“别……别管我了……咳咳……”
她缓缓抬起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手臂颤抖得厉害,指尖朝向我的方向,仿佛想触碰什么,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凝固在半空,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重的犹豫和……退缩。
“抱……歉……”
她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
“我……本是……被派来……保护您的……可惜……路上……遭遇了……敌袭……恐怕……咳咳咳……恐怕……要……辜负……使命了……”
那只悬空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别!别说这种话!一定还有办法的!肯定有!”
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不管不顾地伸出双手,一把握住她那只冰冷的沾血的手,用我小小的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些生命力和勇气过去。
“坚持住!我……我能做点什么!告诉我!”
然而,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将手从我这抽离。
忽然,她不再看我。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了我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了我身后,那扇紧闭的窗户上。
她脸上凝固的痛苦表情,瞬间被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凝重取代。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她竟然用那只伤臂勉强支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被她突然的动作弄懵了,以为她要带着我一起逃,急忙上前想要搀扶她。
“我扶你!我们一起……”
“别过来!”
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用身体将我猛地向后推开几步,同时,那只完好的右手,闪电般地重新拉开了刚刚被她关紧的房门!
冰冷的夜风混杂着更浓的血腥味,瞬间涌入房间。
她背对着敞开的门,脸却依然朝着窗户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极为苦涩、几乎可以称之为惨淡的弧度。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要是您……真的是传说中那位……能让逝者复苏、无所不能的圣女……该多好啊……”
她顿了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那样的话……也许我……就不用……”
后面的话语,消散在唇边,已不可闻。
我被她这突兀的言行和开门举动彻底搞糊涂了,正想开口询问,却猛然间意识到,她视线始终锁定的在后方的窗户上!
我霍然转头!
只见那扇原本紧闭的窗户,此刻不知何时已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半!漆黑的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正从窗口汹涌灌入,贪婪地吞噬着室内油灯勉强撑起的光明。
而在那敞开的窗口正中央,一个绝对不属于人类的诡异身影,正违反重力地倒悬在那里!
那人全身包裹在质地奇特的黑色长袍中,袍角无风自动,紧紧贴合着倒悬的躯体。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夸张笑容的面具,面具眼眶处,两点猩红如血、充满恶意的光芒,正牢牢锁定在我身上,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
“嘶——!”
仅仅是被那红光注视一眼,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无声无息却浓郁得如有实质的杀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肤!让我双腿一软,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差点直接瘫坐在地。
“快走!!”
身旁传来修女嘶哑却拼尽全力的怒吼!她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用自己残破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我与窗户之间!
同时,她抬起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五指艰难地收拢、绷紧。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带着温暖感的乳白色光晕,艰难地从她指缝间渗出。
下一刻,光芒骤然延伸、凝实!一柄由纯粹光构成的纤细光剑,在她手中豁然展开!剑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笔直指向窗口那个倒悬的“怪物”!
同时,她极快地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看到了她布满血污的脸上,一种超脱了痛苦和恐惧的、近乎虔诚的坚定。看到了她眼中最后燃烧的、不惜一切也要完成使命的火焰。
“去座堂!就是您初来时的那个大厅!主教和霍恩司铎……在等您!!”
她的声音穿透恐惧,狠狠撞进我的耳膜。
“可是你……”
我看着挡在身前这个摇摇欲坠、血染重衣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理智告诉我必须立刻逃跑,但情感上,将一个保护我的人独自留在这里面对死亡……
“别可是了!!”
她猛地回头,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呐喊,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崩溃般的哭腔和愤怒的埋怨,
“快逃啊!!求您了!别让我白白死在这里!别让我的死……变得毫无价值!!!”
这最后的呐喊,如同惊雷,劈开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懦弱。
“……”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背影狠狠烙进眼底、刻进心里。
然后,我转身,用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撞开她为我留出的房门,冲进了外面漆黑的走廊!
“呼……呼……呼……”
剧烈的喘息声在空旷死寂的廊道里回响。我不敢去看两旁,只是拼命甩头,试图将那浓郁的血腥味从脑海里暂时驱逐,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奔跑和辨识方向上。
廊道内没有灯火,只有稀疏的、带着暗红月色的光柱,从一侧高窗斜斜射入,在地面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增添了几分诡谲。
然而,眼角余光无法完全屏蔽的惨状,还是一点一点地挤入我的视野,摧毁着我的心理防线。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穿着白色或灰色袍服的修士、修女,以各种扭曲、僵硬的姿态倒伏在冰冷的地面上。
有的面目狰狞,双眼圆睁,写满了临死前的惊恐与不甘;有的肢体残缺,鲜血在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湖泊;有的看上去似乎完好,却早已没了生息,脸色青白;
甚至还有个别尚未完全断气的,正发出微弱的、无意识的呻吟或抽搐,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瘆人。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焦臭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每一寸空气。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将死亡的气息吸入肺叶,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这哪里还是半天前那个宁静、庄严、甚至透着几分温馨的圣所?这分明是屠宰场,是地狱的走廊,是噩梦里都未必敢描绘的绝望景象。
老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的不是噩梦吗?求求你,如果是梦,就让我快点醒过来吧!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我。绝望的藤蔓从脚底滋生,好似缠绕住了心脏,越收越紧。
前方的黑暗似乎永无止境,而身后的危险……我不敢回头。
就在心神即将被这无边恐惧彻底淹没的瞬间——
“砰!”
在一个熟悉的拐角,我再一次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墙”!巨大的惯性让我向后摔倒,后背着地,疼得眼冒金星。
受惊之下,我张嘴就要发出尖叫!
一只温热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
“嘘——!别出声!”
熟悉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对上了一双即使在此时也依旧湛蓝如洗的眼眸——是伊芙莉娜!
她正半蹲在我身边,脸上没有了白天那种游刃有余的戏谑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严肃和警惕。她迅速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见我呼吸稍微平复,她才缓缓松开了手。
“你也是要去座堂?”
她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
我用力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行,跟上我,别掉队。”
她言简意赅,站起身,示意我跟上。
能和熟悉的人一起行动,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稍微得到了一丝支撑。我连忙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况且她对教堂内部路线的熟悉程度远超于我,带着我在错综复杂的走廊间快速穿行,尽量避开主道,选择相对隐蔽的路径。
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沉重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惨叫或碰撞声,构成了全部的背景音。
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这具娇小的身体储存的体力终究有限。剧烈的奔跑和持续不断的精神高压,让我很快就感到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快!别停!”
伊芙莉娜回头低喝,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焦急。
她又带着我拐进一条更加狭窄的回廊,抄了近路。就在我们即将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前方隐约可见更开阔的大厅轮廓时,她猛地刹住了脚步,身体瞬间紧绷!
我差点撞上她的后背,急忙停住,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十字路口前方那条稍宽的廊道旁,一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门内透出摇曳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将门外的墙壁映照得一片诡异。
更为可怖的是,里面正传来清晰的、明显属于人类却又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以及某种利器切割肉体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墙壁上,被拉长的、扭曲的影子正在疯狂舞动,上演着一场残忍的屠杀。
“该死……”
伊芙莉娜咬紧牙关,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忌惮与无力,
“里面的东西……很强。正面撞上,我恐怕不是对手。”
可如果绕路,天知道又会遇到什么。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伊芙莉娜转过头,用眼神飞快地和我交流:
悄悄溜过去?
我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又看了看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出口,心脏狂跳。这无疑是冒险,但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猫下腰,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像偷吃的老鼠,贴着远离那扇门的墙壁,一点一点地向路口挪动。
每靠近那扇门一步,门内传来的声音就越发清晰、越发令人毛骨悚然。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化为实质。我的胃部一阵阵抽搐,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路过门口时,我终究没能完全克制住本能,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内瞥了一眼——
那一瞥,成了我此生最恐怖的画面之一,足以在未来无数个夜晚将我惊醒。
地狱。真正的、毫无遮掩的人间地狱。破碎的肢体、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容……所有想象中最残酷的画面,以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尖叫和呕吐感。
快走……快走……快走……我在心里疯狂默念。
可奈何我的运气向来很差,就在我们即将安全通过路口、距离出口仅有几步之遥时——
脚下忽然传来冰凉且粘腻的触感!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量缠住了我的脚踝!
我惊恐地低头。
一只沾满血污、皮肤青白的手,正从一具仰面倒地的“尸体”上伸出,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
那“尸体”的脸只剩下半边,残存的眼珠灰白浑浊,却诡异地转向我,模糊的面部肌肉还在微微抽搐,仿佛在用尽最后的生命本能,向我投来无法解读的凝视。
“——!”
极致的惊悚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脑!我浑身的汗毛倒竖,大脑一片空白,死命捂住嘴巴,却控制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啪嗒”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但更痛的是心脏骤然停跳般的窒息感。
完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门内那令人牙酸的切割声,戛然而止。
我甚至能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从敞开的门内激射而出,牢牢钉在了我的身上。
“跑!”
伊芙莉娜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试图将瘫软的我从地上拽起来,拖着我就往出口冲!
可是……真的没力气了。
极度的恐惧、长时间的奔跑、目睹地狱景象的精神冲击……所有的负面情绪和生理极限在这一刻同时爆发。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被她拉起来刚跑出两步,双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再次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也顺势挣脱了她紧抓的手。
脸重重磕在地上,鼻腔一热,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带着硫磺气息的恶风,已经从身后席卷而至!
我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一只覆着粗糙角质、力量大得惊人的手,已经如同铁钳般,狠狠掐住了我的后颈!剧痛和窒息感同时传来,我像只待宰的小鸡,被轻易地从地上拎了起来!
视野晃动,眩晕。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我裸露的脖颈皮肤,激起一片寒栗。那是一柄弯刀的刀刃,锋利、森寒,紧紧抵在我的大动脉上,只要稍稍用力……
“嗬……再走一步……”
一个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岩石般难听的声音,贴着我耳边响起。他那对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正要逃跑的伊芙莉娜:
“……她就……”
他没有说完。但我脖颈处皮肤传来的细微刺痛感,以及那缓缓渗出的、温热的液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完了。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了上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为什么啊……我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一路惊吓,一路逃亡,最后却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怪物手里……好不甘心……好想哭……
我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伊芙莉娜。她停了下来,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果然……放弃我了吗?
也好……对她来说,我这个“竞争对手”就此消失,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吧?既可以安全脱身,又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麻烦……心里大概……已经在笑了吧?
然而,就在我绝望地等待最终时刻,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怪物”因为伊芙莉娜的“识趣”而发出无声嘲弄的振动时——
伊芙莉娜动了。
她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脚步加快,径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跑了。
呵……果然。
我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力气也随之抽离。就这样吧……
等等!
就在这时,身后那个“怪物”,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掐着我脖子的手劲也微妙地松动了一毫厘的刹那——
‘要是您真是传说中那位……无所不能的圣女……该多好啊……’
脑海中传来的,是修女濒死前的叹息。
‘何不试着自信一点。’
以及霍恩司铎沉稳的鼓励。
要放弃吗?就因为我不是无所不能的“圣女”?就因为恐惧和绝望?那和真正的废物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废物,临死前也想咬敌人一口啊!
伊芙莉娜如此果断的“抛弃”,似乎连我身后的怪物都没想到。贴得如此之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肌肉那不到半秒的僵硬和错愕。
就是现在!
“啊啊啊——!”
我猛地发出一声略带疯狂的嘶吼,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和狠劲,对准掐着我脖子的那只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呃!”
趁着怪物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的瞬间。
下蹲!缩身!利用娇小与身高的“优势”,立刻从他手臂的封锁范围中脱离,矮身钻到了他因站立而叉开的双腿之间!
然后,
头顶用力,向上猛地一顶!目标明确——雄性最脆弱的部位!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从头顶传来,同时头顶也传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恶心的触感。
怪物高大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剧痛让他下意识地弯腰、松开了对我的全部控制。
机不可失!我双手抱住他支撑身体的那条小腿,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前一推!
“砰!”
沉重的躯体狼狈地仰面摔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秒,手脚并用地从他身边滚开,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朝着出口的方向夺命狂奔!
“可恶……的小鬼……!!!”
身后传来怪物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的咆哮。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和挣扎起身的声音。他追上来了!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杀气在迅速逼近!
就在我以为终究难逃一劫时——
“火焰啊,听从我的呼唤——燃烧起来吧!”
前方拐角处,一个清脆、冷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骤然响起!
是伊芙莉娜!她根本没走!她一直躲在那个拐角后面!
炽热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廊道!一道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火焰之流,如同愤怒的火龙,从她平举的指尖喷涌而出,精准地越过我的头顶,轰然撞在了我身后刚刚勉强起身怪物身上!
“啊啊啊啊啊——!!!”
比刚才更加凄厉、痛苦百倍的惨叫划破夜空!火焰疯狂地舔舐着他的身体,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我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先前不可一世的怪物,此刻已化作一个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火人,很快便没了声息,只剩下一团冒着黑烟的焦炭。
这就是……魔法?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伊芙莉娜放下手,指尖还残留着点点火星。她站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金色的发梢被热浪微微拂动,侧脸在跃动的火光中显得冷静而……耀眼。
好帅!
“快!我们走!”
她快步上前,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那只手,脑海中却瞬间闪过她刚才毫不犹豫“转身逃跑”的画面。抵触的情绪涌了上来。我没有立刻去握。
“抱歉,”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苦笑,
“刚才……我是故意的。我想赌一把,赌他会被我‘反其道而行’的动作迷惑,赌你能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看,我们赌赢了,不是吗?”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眼神坦荡。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地上那团焦炭。最终,还是把手放进了她的掌心。她的手心温热,带着薄汗,却异常有力。
“走!过了这个拐角,马上就到了!”
她拉着我,冲向最后的通道。希望的光就在前方!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冲过那个决定性的拐角,座堂大门隐约可见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的瞬间——
异变再生!
身后那本已死寂的焦炭中,猛然爆发出最后一丝邪恶的波动!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袭来!
“小心!!”
电光石火间,我只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侧面推去!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石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惊魂未定地抬头——
眼前的场景让我瞳孔骤然紧缩!
伊芙莉娜,站在了我刚才的位置上。
她微微低着头,璀璨的金发垂下,遮住了大半脸庞。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微微前倾的姿势僵立着,摇摇欲坠。
然后,我的目光,凝固在了她的腹部。
一柄巨大得骇人的菱形尖锥,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从她的侧腹部贯穿而出!尖锥的顶端沾满了粘稠的鲜血,甚至挂着细小的、令人不敢细看的肉沫和组织碎块。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锥体汹涌流淌,瞬间染红了她白色的裙摆,在她脚下汇聚成一大滩刺目的猩红。
不远处,那个“怪物”保持着最后投掷的姿势,手臂直直地指向这边,然后,彻底不动了。
至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而目标,本是我。
为什么……
我踉跄着扑上前,在她身体软倒之前,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勉强托住了她。她的身体好重,带着生命迅速流逝的冰冷感。
我颤抖着,拨开她脸上的金发。
预想中的痛苦、扭曲、不甘……全都没有。
那张精致的、此刻惨白如纸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仿佛,替我挡下这致命一击,是什么非常值得欣慰的事情。
“为……为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要救我……你明明……明明可以不管我的……你赢了就好了啊……为什么……”
“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给我一个笑容,却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混着内脏的碎片从她嘴角涌出,她连忙用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
“心里……想这么做……身体……就……自己动了……”
“呕……”
又是一大口鲜血涌出,她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弱下去。
“别说话了!我扶你!我们马上就到了!主教一定能救你!”
我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用尽全力搀扶起她。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薇奥拉……”
路上,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你……是怎么看我的?”
“一个……狡猾的竞争对手,”
我哽咽着,实话实说,
“一个顽皮的、喜欢捉弄人的陌生人,一个高傲的、总是走在我前面的引导者。”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
我深吸一口气,补上了内心最真实、最沉重的判断:
“一位英雄。”
舍身为人,当之无愧。
“呵……呵呵……”
她极其轻微地笑了两声,气息微弱,那笑声里似乎带着一点奇异的满足感。之后,她便不再说话,只是将身体更放心地倚靠着我。
我们就这样,相互搀扶,走完了最后一段染血的路。两旁的尸体越来越多,其中也开始出现不少穿着黑袍的入侵者尸体。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终于,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座堂——那个我第一次觐见主教的宏伟大厅。
此刻的大厅,已不复往日的空旷肃穆。它成为了临时避难所和指挥中心。幸存下来的修士修女们聚集在一起,大多带着伤,脸上写满惊惶与悲戚。
主教站在高处,神情肃穆,正在低声布置着什么。霍恩司铎则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浑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正在集结一队铠甲染血的圣骑士。
“奥薇拉小姐!!”
霍恩司铎第一个看到了我们,他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光芒,但随即又被伊芙莉娜的惨状和更深的怒火取代。
他快步迎上来。
“我将带领他们,去肃清残敌,营救可能还活着的人!”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暴,
“请您务必在此,安全等候。我要让那些入侵者——付出最惨痛、最悔恨的代价!”
就在他转身欲行之时——
“等一下!”
一个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伊芙莉娜不知何时已经短暂接受了简单的处理,被两位修女搀扶着,一步步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腹部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缠绕,却仍有血色在不断渗出。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亮得惊人。
“让我……也去。”
她看着霍恩司铎,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你的伤势……”
霍恩司铎眉头紧锁。
“我的圣术,虽然不及传说中那般起死回生,”
伊芙莉娜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但至少……可以让濒死之人,多撑一口气,多一分等到救援的希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大厅中那些受伤的幸存者,
“请让我去。多一个人,或许就能多救回一条命。”
霍恩司铎沉默了。他深深地看了伊芙莉娜一眼,又看了看她仍在渗血的腹部,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跟紧队伍,不要勉强。”
伊芙莉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走向了那支即将出征的队伍。
我站在原地看着,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那些高大的铠甲之中,看着霍恩司铎率领他们,如同沉默的洪流,冲出座堂大门,消失在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黑暗里。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混杂着恐惧、震撼、不解、敬佩……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无力感。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外面的喊杀声、碰撞声、偶尔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
获救的伤员被陆续抬回,大厅里弥漫着低低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有人低声传来消息:
伊芙莉娜小姐,因为救治伤员过度消耗心神和体力,昏过去了。
我猛地回过神。
……
晨光熹微,透过彩色玻璃窗,在洁净的病房里投下斑驳柔和的光影。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伊芙莉娜。她的金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心中所有的芥蒂、不满、怨念,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由衷的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湛蓝的眸子,起初有些迷茫,很快便恢复了清明。
她转动眼珠,看到了床边的我,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虚弱的、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莉娜姐,”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因为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
“你……为什么,那么想成为‘圣女’?”
她似乎并不意外我的问题,目光投向天花板,眼神变得悠远。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的家乡,‘普罗旺斯’,也是……勇者的故乡。”
她的声音很轻,
“老实说……我挺讨厌‘勇者’这个称呼的。”
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和无奈,
“这个词,本该属于所有勇敢的人,而不是……被固定成某个人的专属头衔,一个被神谕钦定的、冷冰冰的符号。”
“世人总是这样……盲目地信奉着传说和神谕,狂热地传颂着‘勇者’的事迹,却很少有人记得,或者愿意去记,他真正的名字……”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了。
“……莱恩。”
这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混合着眷恋、骄傲、以及深深悲伤的复杂情感。
“我和莱恩,从记事起就认识了。家是邻居,父母也是至交。他比我大几岁,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一位温柔、可靠、聪明、勇敢,好像无所不能的哥哥。他总是让着我,保护我。”
“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跟在他后面跑。他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法术天赋,我之前用的那种特殊的圣术……就是他小时候,为了帮我处理爬树摔破的伤口,自己琢磨着改良了基础的治愈术,然后教会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沉浸到回忆里,变得柔和。
“有一次,我太贪玩,偷偷溜上了村里出海的渔船。结果……遇到了罕见的风暴。”
“船碎了,我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以为自己死定了……是他,不顾一切,划着村里的小木筏,顶着狂风暴雨,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我,把我拖上了岸……他还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却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向我保证,以后……会一直保护我。”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他了。他就是我的太阳,我的全世界。”
“可是……在他十五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她的语气陡然低落下来,带着苦涩。
“一次很普通的礼拜,村里教堂的老神父,不知怎么,突然注意到了他。然后就是各种莫名其妙的检测、祷告、‘神启’……最后,他们宣布——莱恩,就是预言中即将降临的‘勇者’。”
“之后的日子,我很少能见到他了。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像村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被送去更远的城里上学了。后来才知道,他被留在了教堂,接受各种严苛的、关于‘勇者’的训练。”
“我那时太天真了……还以为,只要我需要,我的莱恩哥哥就会像以前一样,立刻出现在我身边。”
“直到……直到我的父母,在一次进山采集药材时,失踪了。”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的哭腔,
“我急疯了,到处找人帮忙,可村里人都说山林危险,劝我等……我去求教堂,可他们只说会‘代为祈祷’……我日夜哭泣,害怕得发抖,却再也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来安慰我,没有那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别怕’……”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的莱恩哥哥,已经不在了。活着的,是肩负着‘拯救世界’重任的‘勇者大人’。他的承诺,他的保护,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我成了孤儿,靠村里的接济和莱恩父母的照顾过活。每一天,都灰暗无光。一年后,大概是他刚满十六岁那天,他终于回村子来看我了。”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入鬓发。
“那一面……成了我们至今为止的……最后一面。”
“他说,他马上要离开村子,遵照教会的安排,去大陆各地游历、冒险、成长。可能……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不会回来了。”
“我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我以为我的太阳总算回来了,却发现那只是……落日前最后一点余晖。我哭着求他,想跟他一起走,用尽了所有办法……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行。路途遥远,危险重重,我那时才十岁,没有力量,跟着他只会是累赘……是负担……”
“没有他的世界,只剩一片灰白。我哭过,闹过,怨恨过,无数次在深夜里后悔……为什么偏偏是他被选中?为什么他要背负这么沉重的命运?为什么……他必须离开我?”
“我讨厌那个降下神谕的女神,更讨厌那些盲目遵从神谕、将他从我身边夺走的人!尤其是……当我后来知道,能与‘勇者’并肩作战、分享荣光、甚至相伴一生的,只能是同样被神谕选定的‘圣女’时……”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愤怒。
“我不服!凭什么?!和莱恩哥哥一起冒险、一起面对风雨、一起看遍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从那天起,我就像疯了一样修炼。只要是能接触到的法术,不管多难,多枯燥,我都拼了命去学,去练!就连当初他教我的、那个只能治疗小擦伤的圣术,我也没日没夜地练习,硬生生将它提升到了能够勉强吊住重伤者一口气的程度!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没有什么身份是‘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只要努力,只要拼命,任何勇敢之人都可以为‘勇者’,所有高尚之人都可以称‘圣人’!”
“我吃了无数的苦,终于……在神谕预示‘圣女’降临的日子,赶到了这里,这座圣城,这座圣教的核心。”
她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审视,有困惑,有痛苦,也有……一丝无奈的怜悯。
“然后……我看到了你,薇奥拉。看到了所谓的‘现实’。”
“我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请原谅我最初对你糟糕的态度……因为我的心……真的很疼,疼得快要裂开了。好在,靠着莱恩哥哥教我的圣术,我至少获得了与你竞争的资格。而在竞争中,我确实……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她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让我几乎无法承受的纠结。
“你知道吗?当我发现你似乎真的什么都不会,对圣术一窍不通时……我的内心是无比复杂的。我不知道……该为你感到庆幸,还是该为你感到悲哀。”
“我一直……都那么渴望打败你。”
“不过现在看来……”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我应该是没戏了吧?”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据我所知的、关于真正‘圣女’的隐秘记载,虽然她在治愈与净化类的圣术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和力量,堪称奇迹……但她通常,不会其他任何属性的攻击或辅助法术。”
她的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释然地看着我。
“而我昨天在危急关头使用的‘火焰术’动静太大……现在,恐怕已经传到主教和司铎他们的耳朵里了吧?”
“所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双曾充满斗志的蓝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无奈的祈求,
“如果可以的话……薇奥拉……”
“能请你……带着我的那一份心愿……和莱恩哥哥……一起走到最后吗?”
“……”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骄傲的、执着的、为了心中所爱拼尽一切、此刻却只能躺在病床上,将自己未竟的梦想,托付给一个“竞争对手”的女孩。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不……
不应该是我啊……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站起身,低着头,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逛遍整个教堂,又虚度了一天后,才回到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安全温暖的起居室。
我把自己埋进被窝,用枕头盖住头。
黑暗里,伊芙莉娜含泪的祈求,修女濒死的眼神,走廊里的尸山血海,霍恩司铎鼓励的话语,女神不靠谱的神谕……无数画面和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回旋。
想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从昏暗变为明亮。
这一刻,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
在“圣女”身份的真实性上,我或许赢的毫无悬念。
但在“圣女”理应具备的责任、勇气、力量、以及那份愿意为他人奉献一切的“心”上……
我输得一塌糊涂。
无论是外在的表现,还是内在的觉悟。
我,远不如伊芙莉娜。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我将一张写满字迹、浸透着歉意的纸条,轻轻压在了霍恩司铎书房的门缝下。上面写满了我对他的感激,以及……我深深的辜负。
我已经决定了。
离开这里。
我起得很早,教堂里只有零星几个负责清晨洒扫的修士,他们大多神情疲惫而悲伤,并未过多注意一个低头匆匆走过的娇小身影。
我悄悄走出那座曾让我感到无比压抑、如今却更添了沉重记忆的教堂大门。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薄荷色的长发。
我想做一个安静的、不告而别的“逃兵”,在无人察觉时悄悄消失。
“喂!”
一个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还是从身后追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
是伊芙莉娜。她的声音仍有些虚弱。
我没有回头,脚步也未停。我想,我的沉默和离去的背影,已经足够表达我的决心。
“薇奥拉小姐!至少……请你带上这个!”
脚步声更近了,她似乎小跑着追了上来。
我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
她站在几步之外,怀里,正抱着那只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毛茸茸的棕褐色玩偶熊。
她走上前,将大大的玩偶熊递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了然的、温和的神情。
“以前……在莱恩哥哥离开后,那些漫长孤单、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
“我也喜欢抱着这样的玩偶,蜷缩在床上。好像这样……就能填补心里空掉的那一大块,就能假装……还有温暖可以依靠。”
“我明白这种感觉……也明白,它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我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只憨态可掬的熊。晨风中,她金色的发丝轻轻飘动,湛蓝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没有嘲笑,没有胜利者的优越,只有真诚的关切和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
我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沉重而柔软的熊。将它抱在怀里,令人安心的绒毛触感传来,眼眶却有些发热。
“谢谢你。”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我一定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心意,”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继续努力向前走的。”
说完,我不再犹豫,转过身,背着小熊,朝着圣城远处那开启的城门,迈开了脚步。
身后,传来伊芙莉娜提高的、带着祝福的送别声:
“愿你——一路平安!”
那声音随着晨风,渐行渐远,终于小到听不见。
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变成一个小小的金点时,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着教堂的方向,也是她站立的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在心底,送上我沉默的、真挚的祝愿:
也愿——
有情人,终能跨越山海,得偿所愿。
有梦者,终可劈斩荆棘,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