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的深夜,我深深感受到心底那条暗河的存在。
它流向过去,带出几颗遗落已久的贝石。
花雨的季节尚未过去,我比任何时候敏感,自省,万般迫切地想要体认现时的自我。
这是一个幼稚而青涩的少年。
他总是故作老成,尽管内里其实不谙世事。
少年清醒地明了自身的局促。
什么都不懂,多苦恼。
什么都不懂,多幸运。
十六七岁的他想不明白很多事——
为什么离异夫妻的关系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为什么少男少女们分分合合,总要谈论情爱痴缠?
为什么人们总是为表象所惑,罔顾事实?
他终究会知道的。
纵使被千山所挡,万木所遮……
木所难及的远方,山峰就在那里,等待他去攀登。
当少年成为青年,他迟早会攀至峰顶。
届时,一切的一切,所有问题都将得到解答。
而现在是最好的年岁。
正如那个略显凡尔赛的说法:
书法精湛者常常感慨,自从练字之后,再也显不出未习书法者龙飞凤舞的风采。
嗯姆……
优美的书写总是相似的,丑陋的书写各有各的丑陋。
嘿嘿……
十六七岁的他懂得很少,宛若璞玉。
尚未留下雕琢的痕迹,得以保存未经修饰的天然朴实。
用另一个漂亮的说法,叫做赤子之心。
在一个个感伤过去的烟花之夜,少年远眺汀洲,伟大人物的塑像在烟火映照下明灭不定,似隐似现。
到清潭旁走一走,仰望麓山,漆黑的夜色中仍有几盏不灭的灯火。
他想起过去,想起每次回去时都大有变化的故乡,想起衰败的厂区,想起再也不能如儿时那般嬉笑的一家三口……
他想起有一年节假日,没能赶上车,手头的钱不够买新的车票,电话也没了电。
而这仅仅因为多花了几块零钱用来买杂志——他封闭愁闷校园生活中少有的消遣。
无助,悔恨,茫然,他向陌生的阿姨借来电话,拨通了,听到父亲亲切兼具严厉的熟悉声音,却支支吾吾,迟迟不敢说出挪用零用钱的事实。
他只好哭泣,直到被几位好心的本校学姐注意到,这才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啜泣不止。
终于见到了父亲,直面家长出离的愤怒。
父亲恼他在电话中口齿不清,忧他偌大年纪还哭哭啼啼不像个男子汉,疑虑他与几位陌生的女生走在一起是不是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习气……
学姐们明明是自己的恩人,却要受到这要不公的审视,他却无能为力。
今日的他绝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重现。
他早已成熟许多,独立许多,可以为自己做一些主了。
如今是他一生中难得敏锐的时刻,我想。
时而细腻,时而粗野,时而敏感,时而迟钝,人就是这样矛盾。
我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清楚地体认到——
过去的我,现时的我,未来的我;
这一刻即将落笔的我,下一刻已然落笔的我……
他们都是“我”,真实的“我”,截然不同的“我”。
十六七岁的我已经忘却很多重要的事,我不想——
日后当我回首往昔时,记忆中少了任何一块碎片。
忧思兮心茫茫,苦想兮不得解。
我要手写我心,记录下现时的想法,以供日后之我回看。
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本属极难,若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怎么样的,岂不是很可悲?
这便是十六七岁的我——一个不通文理的少年,落笔时的特殊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