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梅雨季早已过去,宁澜镇还是有下不完的雨。
像是急着赶走夏的余韵,窗外的雨滴好似孩童的啼哭,喧闹个没完。
淅淅沥沥的白噪音伴随着厨房的切菜声,老式铸铁刀的刀背已经有些形变,在少年稚气未脱的手里显得并不相称。
胡萝卜随着刀刃的落下被切成小段,每条都均匀规整,在案板上整齐的罗列着,与灶台上堆积的外卖盒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一脚踢开脚边的包装袋,从盆里取出解冻好的排骨。砂锅在灶台上咕嘟冒泡时,
耳边响起外婆曾经的话:“做菜和做事一样,有没有用心,别人一尝就知道。”
太久没有进厨房,外婆教的手艺都生疏了,因为下雨天没有外卖起手,难得亲自下厨,结果折腾了将近四个小时。
我拿出便当盒封装好剩下的排骨和鸡蛋,这样明天中午就不用啃面包了。
等我收拾完碗筷,已经是周日晚上七点,这时手机弹出了未读消息提醒。
是那个熟悉的柴犬头像,我擦干净手上的水渍赶忙解锁手机:
「社团教室打扫 周一五点半」
难得发条消息结果就说这...
我随手抓起房间里的魔方,瘫坐回沙发上,目光看向茶几上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那副眼镜。
说到夏禾小,年级第一,相貌出众,社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被误解的痛苦”——我不由得回想起乐怡老师跟我说过的话。
有没有可能她是个会进食泡芙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平时只是在模拟人类的感情。
是高性能的那种。
有关她的事,我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午休铃响过后,沈安冉像只嗅到鱼干的猫拦在我的座位前。
“叶同学最近很贤惠嘛,为了夏学姐连厨艺技能都学会了?”她捏着嗓子露出坏笑。
我不打算在教室吃便当,不过眼下沈安冉堵在这,我压根就出不去。
“我想不到这个话题和她有什么关系。”
“叶贺舟收拾这么利索原来是想追夏禾小?”
“入学考试第一名那个女的?”
班上两个想听八卦的女生突然加入了话题。
印象里她们俩跟沈安冉关系不错,分别是叫黄晨熙和李新盈。
这下可麻烦了,不管是绯闻,还是心理咨询社的事,都不能让他们这样继续热闹下去。
“让你们失望了,我和夏禾小不怎么熟。”
“真的吗?我觉得叶同学最近大变样肯定和夏学姐有关系哦。”
“没关系。”我佯装不耐烦的叹了口气。
“好了安冉,再说下去叶同学会生气吧,被传跟那种女生。”
“就是说,走吧安冉,该去吃饭了。”
两位女生的说法听起来很奇怪,似乎和沈安冉单纯的打趣不同,尤其是语气,总觉得哪里不对。
今天的食堂还是一样人满为患,比起中学食堂来说耀华的食堂丰富多了,口味也相当不错。
不过一想到要利用宝贵的午休时间去排队抢东西吃,就显得有些得不偿失了。
我拎着便当盒思索着今天该去哪里打发掉午休时间。
去天台的话,要是碰到小情侣就扫兴了,学校剧院的后台嘛,不知道话剧社会不会在那排练。
果然还是得挑点浪漫主义完全不沾边的地方,这种地方才是午餐圣地,这是一直以来偷懒得来的经验。
顺着这种描述结果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咨询社楼下,说起来开学典礼那会也是,要说在耀华哪个角落没人打扰,就只能是这了。
意外的是,门好像没锁,甚至没有完全关上。
虽然已经知道这里除我之外,只会有一个人来,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此刻还是想要得到验证。
我试探性的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我干脆大胆的推门而入。
只见社团教室里一片狼藉,开了一半的窗户,窗台残留的猫爪泥印,和那张课桌旁散落一地的书。
四本套着封皮的书歪斜的翻倒在地,最上面那本露出粉色扉页。
我拾起那本封皮叫作《天体运行论》的书,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恶魔学长别吻我》
哈哈哈哈哈,我放下便当盒饶有兴趣的翻了起来。
“滚烫的掌心就这样锢我的手腕——”
我一边徜徉在文学的海洋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着,
即使是凉了的排骨也在这带着温度的文字面前炽热起来。
读到关键部分“他俯身,就这样吻了上来——”
夏禾小杵在门边,没干透的雨水沾在她苍白的脸颊,向来柔顺的黑色长发凌乱地黏在颈侧,发丝间夹杂着几根橘色猫毛,正一脸怨毒的看向我。
我晃了晃手中的《恶魔学长别吻我》努力忍住笑:“社长大人,研究天体运动需要俯身接吻吗?”
“还给我。”夏禾小突然疾步逼近,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涌进室内,她的制服也被打湿了。
“这是被猫山王拐去做压寨夫人了?”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伸手抽走小说时,我才注意到她手背露出三道渗血的抓痕,就连脖颈处也有一记挠痕。
“你受伤了?”
我顺势抓住手腕的力道比她预想的重:“别动。”
她挣扎的脉搏在掌心突跳,“干嘛啊?”
“你伤口沾了脏水,得消毒啊。”
“那跟你也没关系。”她后退一步想要把手抽出来。
我拽住她,另一只手翻开社团的药箱。
“在我小的时候,每次父母吵架,外婆都会把我接到她那去,我总是淘气的去追村里的野猫。”
我自顾自的开口道。
“结果拜那只狸花猫所赐,还没到小学我脸就被挠开花了,手上也都是。”
我把左边的手肘翻过来,向她展示我的伤疤。
她微微颤抖的手逐渐安静下来,终于肯任我处理手背的伤口。
孩子受惊吓的时候,要给她讲故事分散注意力,看来外婆教的东西总是能派上用场。
棉签蘸着碘伏擦过最深的划痕,她忍不住发出“嘶”的呼吸声,好在她紧张的情绪有所缓和,我继续开口安抚道。
“猫抓人是因为害怕,和有些人乱发脾气一个道理。”
听到这,她默默的踢了我一脚。
处理完手背,接下来是脖颈处,我撩开她的颈边的长发,棉签触到锁骨时,她忽然颤抖,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处理好的话,会留疤的。”
她点头示意我继续,碘伏顺着雪白的皮肤流进衣领,我这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温热的脖颈,每一次吞咽口水的起伏都传递到了指尖,我的注意力忍不住开始涣散。
眼看自己的呼吸频率随着捏创可贴的手指开始变得急促,突然感受到她喉间细微的颤动:
“...我自己来。”
我松了口气退到一边,夏禾小攥着创可贴的手指有些发白,一半已经湿透的制服在没关上的窗户前实在显得太过单薄。
我脱下带着体温的校服外套,她转身往后缩着身要躲。
“不需要...”
我干脆直接绕过她的肩膀用外套盖住她的脑袋。
“根据社团那个什么守则来着...”我隔着外套抓住她正欲挣脱的手臂,努力回想起社团守则的内容,但似乎怎么也没找到借口合理的那条。
“说了不用...”
“穿着吧。”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我抱起便当盒起身退到门边:“伤口三天之内别碰水。”
“那你——”
随着门锁的咔哒声,夏禾小没说完的话被我留在了门的另一头,综合楼的走廊里只剩下了脚步和心跳相互碰撞的回音。
在确认门外已经没有动静之后,夏禾小贴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制服外套残留着茶香洗衣液的味道,不断扰乱着她的思绪。
“搞什么啊...”她指尖摩挲着颈边的创可贴。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叶贺舟黑白的漫画头像:
「早点回去,社团打扫我一个人就行」
输入栏被拉起又落下,她盯着头像里的漫画少女沉思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桌上的《恶魔学长别吻我》被风吹开,停留在叶贺舟还没读完的那一页:「滚烫的掌心就这样锢住我的手腕——」
她将书本重新封装成《天体运行论》,却在书皮封面右下角看到自己两年前稚嫩的字迹:
星空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轨道。
我盯着聊天界面的"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灭,最终把手机塞回裤兜。
宁澜镇的雨总是不受天气预报的指挥。
“明明说了昨天下完今天就不下了...”
雨点用力的砸在社团老旧的玻璃窗,此时我穿着校服短袖,正蹲着整理咨询社的书柜,看着一本本类似傲慢与偏见的厚重书本。
“这堆的书还没有社长恶趣味的桃色小说有趣呢。”
窗外的银杏树在风雨里摇头晃脑,像极了中午她被我罩住外套时呆住的模样。
“果然没带伞。”看着银杏随着雨水摇摆的幅度增大,我无奈的看了看手上的便当盒,这个是不是也能挡挡...
我小心翼翼的锁好社团教室的门,转身的瞬间差点撞上抱臂倚墙的夏禾小,她换了一身衣服,抓着一把长柄伞,伞尖在地面上画着圆圈。
“你这是回家之后又回来了?”我看着她干净的制服和刚刚被打湿的袖口,“我不是说了...”
“雨又不大。”她盯着自己鞋尖,声音比平时闷三分。
我侧过身子试图看向伤口处,她用手背遮住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把长柄伞横在两人中间,生硬的开口转移话题。
“周三帮你补习月考内容,单纯来跟你说一声。”
“你自己补习下野猫投喂的基础知识比较好。”,她猛地将伞塞过来,金属柄撞得我掌心发麻。
“吵死了。”伞在我的手里“嘭”地撑开,她转身向室外走去。
我赶紧撑着伞上前跟她并肩,她立刻往右侧挪了半步:“你头发还在滴水。”
“你要是这么嫌弃就别...阿嚏...”话还没说完,夹杂着雨水的气流就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现在知道冷了?”她接过我握着的伞柄,方向却朝着我微微倾斜,“中午甩外套时候的气势呢?”
“有人在没下雨的时候都能弄湿外套,我有什么办法。”
她抓住我裸露在外面的小臂狠狠拧了一把,“闭嘴。”疼的我直咧嘴。
我们俩就这样一边拌嘴一边踩着水洼往校门的方面走。
虽然打扫教室花了不少时间,但因为错峰放学加上突然降雨,校门口这会堆积了不少学生和家长。
我故意落后半步,让伞面阴影遮住她的半张脸。
她猛地刹住脚步,冰凉的雨水几乎把整件短袖浸透,和夏禾小眼里升腾而起的怒火形成冷热对比:“你疯了?”
“人多眼杂,你不是最讨厌传绯闻什么的...”我回想起白天两个女生的语气和上周她突然冷漠的样子。
她冷笑一声,“跟你?你可真够自作多情的。”她一把拽住我的书包带子把我拉回伞下。“什么自作多情,我这叫风险回避。”我小声嘟囔着。
淋成落汤鸡的短袖男和夏禾小共撑一把伞,走过校门那一段路,我几乎能切实感受到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聚焦这把伞。
公交站台的积水不断泛起新的涟漪,夏禾小攥着我书包带子的手始终没松开。
在他人看来,就像是暧昧期的牵手替代方式。
帆布带在她掌心勒出淡红色压痕,每次我想往伞外挪,她就猛拽一下带子,像牵着一条不听话的斗牛犬。“再往外挪试试。”
我故意大幅度转身找公交站牌,带子绷直的瞬间她整个人踉跄半步,洗发水的茉莉香气混着雨丝钻入鼻腔。“柴犬小姐现在这么有劲,手不疼了?”
“神经病。”她松开带子没好气的撇了我一眼,收起雨伞时针织衫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手背上微微泛白的防水创可贴。
公交碾过水坑的瞬间,她把雨伞和一盒小东西塞到我手里。“路上噎死你。”她飞快的转身上车。
甜品盒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低头看去,是一盒巴斯克蛋糕。
我想起中午偷读她的那本桃色小说,书皮封面的右下角写着:星空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轨道。
“明明是到家了还赶回来的。”
湿透的短袖黏在少年后背,他抱着伞傻站原地,直到那辆103路公交车的尾灯逐渐模糊雨幕,再一次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无论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天体,都无法抑制人类对星空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