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放学前的那段自习时间,整整一下午,沈安冉都没有打起精神来。
这会她依旧维持着那个鸵鸟姿势,只是偶尔肩膀会小幅度地动一下,像是在叹气。
今天的情况倒不像上一次闹别扭那么严重,沈安冉还不至于不肯搭理我。
但这次,更别扭的反倒是我,虽然夏禾小和江蓠也都不可避免的被舆论波及到,可沈安冉在本质上就不同,她本身和这场闹剧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当时自己没有想那么多,借用,更清楚的说,是利用了沈安冉来执行我这个人渣的计划。
把她这个无辜的新生代表卷进这种破事的舆论里,完完全全是我的责任。
实际上,我心里一直都有数。
跟我扯上关系,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总是在自作聪明,然后不停的伤害身边的人。
眼看马上临近放学,班上的同学已经陆续开始整起了书包,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用笔帽极轻地戳了戳她的胳膊肘。
她慢吞慢吞地抬起头,粉色的刘海有点乱,平时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会也跟着头发一起耷拉着,满脸都写着疲惫。
她用手捋了捋发丝,然后才转过头来,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又干嘛?” 语气冲冲的,但没什么力度。
我心里不由得一紧,以前从来没见过沈安冉这么憔悴的样子,之前接过她的视频通话,就算是刚洗完澡素颜敷着面膜,那双明媚的眼睛也能透过手机屏幕放出光来。
今天这幅样子,看来是真委屈。
愧疚感几乎要把我吞没,应该估计是被论坛里那什么“正宫女友”的标签恶心坏了。
差点忘了自己刚开学那会就被她嫌弃过,虽然后面咱俩关系好了很多,但被传成我这种人的女朋友,换哪个女生都不太好受吧。
当然,除了江蓠那个妖精...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没了平时装模作样的腔调:“对不起啊,论坛那些破事,给你添堵了...” 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我继续开口道,“我知道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挺膈应的。”
“我会想办法补偿你,只不过最近还是先保持距离吧,等江蓠把论坛清理清理...”
沈安冉还没听完,那双看起来没完全睁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燃烧的不止是怒意,似乎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
她没像平时那样一惊一乍的,反而凑近了些,声音明显带着不满,:“叶贺舟,你是不是有病啊?” 她几乎是咬着牙叫我的名字,“气死我了你!”
她吸了下鼻子,一拳砸在我的左臂上,手上的力道比说话的音量大的多,“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谁说跟你扯上关系膈应了?”
她语速飞快,带着点娇气,“你是什么人我不比他们清楚吗?我生气是因为,你...气死我了...”
我被锤的有点懵,一时没理解自己说错了什么,能让她生这么大的气。
沈安冉越说越激动,上一句台词还没吐完,下一句就窜了上来,话剧社顶梁柱的台词功底,放这会竟然被自己说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气的是我自己!”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以前自己总是我行我素的...明明自己是新生代表,还在学生会,但是老是带头八卦别人,觉得好玩...”
沈安冉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每次都想当然是觉得只要不传出去,只是和朋友聊一聊就没有什么...之前夏学姐被传谣,我也只是觉得很不好,想帮忙抵制一下,可是就像你说的,根本不会有人听。”
沈安冉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我默默的拍了拍她的背,安静的听着。
“直到自己也被人偷拍挂上去,因为子虚乌有的事被人指指点点,我才知道流言的当事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沈安冉...”我想要先中断一下她难过的情绪。
她转过头,眼眶更红了:“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和论坛里恶言相向的那些人不一样,可就像那句话一样,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平时我用来寻开心的那些话题,每一次都是在——”
“好了,安冉。”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别为难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
现在轮到我傻眼了。
预想中的嫌弃和冷落都没有出现,反而是受害者一套带着眼泪鼻涕的自我反省。
想到自己刚才对沈安冉充满狭隘的揣测,不由得心生羞愧。
应对各种事,我永远做着最坏的打算,以为她这样众星捧月的女孩,首先会在意自己的名声。
可沈安冉自己受伤的第一反应,却是设身处地的去体谅他人。
“你从来都没有去主观作恶,” 我也看向她,试图将我眼里那个美好的同桌传达给她,“从来没有在论坛发过帖子,从来没有怨毒的嫉妒别人。”
我顿了顿,感觉嘴里的语言有点陌生,“我不确定你平时的玩笑会不会被传播出去,但人非圣贤,我们每个人都会不断的犯错,只要改...”
话说到一半,我只觉得那股强烈的违和感堵住了我的喉咙。
人非圣贤?
我,叶贺舟,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利用朋友、利用家属、利用老师,甚至不惜用和人渣一样的手段来威胁人渣的家伙。
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作“圣人”教育沈安冉这样真正善良的人?
有什么资格说“人非圣贤”、“犯错只要改正就好?”?
欺诈、暴力、恐吓,我做的“错事”,哪一次不是明知故犯?又有哪一次我真心想过“改变”?
回想起中午自己在走廊的嘴脸,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好笑。
我这种人,只会在这种变态的自毁倾向里越陷越深,甚至感到沾沾自喜。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后半句话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安冉显得有些惊讶,似乎从唐突中断的话语里察觉到了我情绪的骤变。
这会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突然变得僵硬的表情。
被自己突然跳出来的思绪打断后,安慰沈安冉的话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两人的对话就这么凝固在了教室里。
不能这么僵持下去,我得再说点什么...
沈安冉忽然吸了下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哎哟,你居然也有讲大道理的时候?” 她抬手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努力的挤出一个笑脸,带着点滑稽,“好不像你哦...”
我愣了一下,沈安冉脸上的自责还没完全褪去,但那双黯淡了一天的眼睛,此刻终于亮了起了一丝,试图安慰我的微光。
“其实...” 她努努嘴,手里把弄着笔袋,“我才应该跟你道歉的,论坛里...你和夏学姐被传得那么难听,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什么‘渣男’、‘海王’、‘钓恋爱脑’说什么的都有,难听死了...我还总缠着你问东问西,让你讲那些...东西...”她越说越不好意思,把笔袋举到脸上,但根本盖不住,显得有些滑稽。
“我以前老这样,光顾着自己开心,都没想过别人听了那些话是什么感受...对不起啊...”
沈安冉大概是仙女下凡吧。
她竟然...在向我道歉?为了那些本不该由她承受、更不该由她来道歉的流言蜚语?
这句唐突无比的道歉,带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特有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善意。
我看着她刚刚擦完眼泪就挤出笑脸安慰我的模样和,第一次,面对沈安冉,我感到一种绝对的无力感。
所有的权衡利弊、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轮闪闪发光的小太阳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把就在身侧的同桌少女瞬息间拉的很远很远。
放在平时,我一定会笑出来,随后把台阶还回去,调侃自己什么时候和她生过气。
可现在,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接下了她递来的台阶,也默认了她的道歉——尽管我觉得这毫无必要。
沈安冉这会没再察觉到我的异样,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表情,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平时元气少女的状态,尽管眼圈还红着。
“好啦好啦!” 她摆摆手,像是在驱散刚才所有的不愉快,“我们俩就别在这里互相道歉了!总之...”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地看着我,“你说的对,混蛋的是论坛那些人,咱俩都别放心上!”
她把笔袋塞进书包,动作利落,那头粉发顺着窗口的投进的光线闪耀着温暖的光泽,努力温暖着我周身浸透的海水。
“我先走啦!学生会,我还会好好干的!” 她冲我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
我记不清自己回应了她什么。
...
我曾经说过,自己讨厌温柔的女生。
现在想来,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妒忌。
我妒忌那些温柔明媚的人,在他们散发的光芒面前,我的阴沉和胆怯总会被赤裸的放大。
一颦一笑时眼里透出的小小骄傲,关心他人时下意显露出的担忧,坦然接受他人好意时的从容自若。
每个瞬间都无不让我妒忌,他们是那么刺眼,仿佛只是靠近就会被灼伤。
沈安冉这颗小太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明媚。
即便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人,在她的身边也会被光芒照亮。
而那个人,则是一片冰冷而又深邃的海。
美丽又优雅的海面下,潜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却又会在下个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数不尽的水手和船长都曾自告奋勇想要征服大海,但海始终是海,她从不为任何人改变,没人知道明天的海浪究竟为何升起。
相比起那些水手,或许我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为海的美丽而惊叹,被海的汹涌所折服
海面平静时流露出的温柔,又让我沉溺其中。
沈安冉这轮太阳,用她毫无保留的善意,清晰地照亮了站在海滩前凝望大海的我。
无论太阳,还是大海,
在她们面前,卑劣的我显得是那么渺小。
我属于阳光下的阴影,海市蜃楼后的泡沫。
我的世界,注定与她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