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贺舟,你是不是很不希望我和你的母亲联系?”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点头,“嗯,肯定的。”
...
大脑在下一秒才猛地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嗯?” 的音调瞬间拔高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田老师这哪里是“随便问问”?每一步举动,每一句提问,都是精心设计的温水煮青蛙。
躺椅、零食、期中考排名...
前面所有温和的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我的嘴僵硬的张了张,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田老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没有继续追问。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她没有碰我紧绷的肩膀,只是伸出手,非常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我的手臂。
“别紧张。”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我本来想和你妈妈联系一下,表扬一下你这次的进步。既然你不希望,我不会这么做。”
田老师转身回到她的办公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铁盒,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她走过来,把那盒奶糖塞到我手里。
“你回教室吧。” 她语气恢复了平常,“把吃的拿上。” 她指了指我之前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饼干和牛奶。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盒带着体温的奶糖,又抬头看了看田老师温和平静的脸。
最终,我只是紧紧攥着那盒糖,对着田老师深深地、几乎是仓促地鞠了一躬。没有道谢,也没有告别。
...
嘴里那颗田老师给的奶糖,牛奶味很浓,理应是我喜欢的类型才对,但今天我却觉得它甜的嗓子有点发疼。
据说开始觉得糖果甜的发腻是一个人开始长大的象征之一。
是我开始长大了,还是田老师还保持着童心呢?
不对,这盒糖大概是给她的小女儿买的吧。
我拎着那个贴着柴犬贴纸的蓝色便当盒,站在熟悉的社团教室门外。
吱呀——
午后有些慵懒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夏禾小就坐在她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上,背对着门口,身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单薄。
她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好啊,社长大人。”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平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迈步走了进去。
夏禾小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没有预想中的冰冷,也没有之前的慌乱。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下午好呢。”
我把便当盒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打开盖子。
里面五颜六色的奶糖散发着甜香,我犹豫了一下,挑出一颗淡粉色的递到她面前,语气很轻松。
“这个,吃吗?”
夏禾小没有立刻说吃或不吃,她看了看我手中的糖,又抬眼看了看我,伸手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谢谢。” 夏禾小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她低头,慢慢剥开糖纸,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捏着那颗小小的糖果。
沉默像糖果的甜味一样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我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
“抱歉,” 我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发干,视线落在桌面的木纹上,“期中考试……我搞砸了。” 预想中的艰难似乎没有完全到来,这句话说出口,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感。
三十三名,像一块石头,终于从心口挪开了一点。
夏禾小捏着糖果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眼神里并没有责怪。
“没有哦,”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像是在安慰一个考试失利的小朋友,“三十三名是很好的成绩了,进步这么大,很厉害了。” 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但这温和的安抚只持续了一瞬,她随即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糖果,她的声音带着点自嘲,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说搞砸了的……是我才对。”
啊…说起来,这次期中考试,耀华高中那个几乎被神话的、长期霸占年级第一宝座的传说,竟然易主了。
沈安冉以放弃成为八卦女王的代价,最终以4分的微弱优势胜出,终结了夏禾小入学耀华以来长期的统治。
“我也很意外,” 我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耀华的传说被沈同学打破了呢。”
夏禾小闻言,抬起头,脸上的自嘲更浓了些,她扯了扯嘴角,“也许……不是被沈同学打破的。”
她是在说……她自己状态出了问题?是因为帮我复习吗?
“抱歉,你花了那么多精力帮我复习总结,结果约定好的事,” 我忍不住接口,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是没做到……差劲透了。” 柴犬贴纸上的傻笑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只不过道歉我得留到后面再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强迫自己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魏泽的事情问清楚,我担心再犹豫个几秒,自己就会陷入到白天的状态,夏禾小为我付出的太多了,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异样,再为我费神。
“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不再闪躲。
然而,就在我准备开口的刹那——
“重要的事……” 夏禾小却突然出声,打断了我。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却透着坚定。
“让我先说,可以吗?”
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宣告。
我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看着她那双写满“必须现在说”的眼睛,我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嗯。”
夏禾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她慢慢抬起那只一直握着奶糖的手,摊开掌心。那颗淡粉色的糖果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然后,她并没有吃它,而是伸手拿过了她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书包,坚定地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着。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移动一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她书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我自己略显沉重的心跳。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却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她只是维持着那个探手入包的姿势。
“叶贺舟,”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轻,却带着点易碎的坦诚,“我…想向你道歉。”
我微微一怔,道歉?为什么?
她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前几天……楼梯间的事……是我太冲动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读不懂她了,
或者应该说,从来就没有读懂过。
“我总是……太自私,也太任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尤其是……面对这种……重要的关系。”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我……我有一些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非常重要。”
“所以…我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和…一点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的话:
“那天……牵你的手……真的很抱歉。”
空气仿佛凝固了。
...
我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没有陷入想象中的沉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疏离:
“没关系的,不用抱歉。”
夏禾小看着我毫无波动的脸,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一下。
“你说完了,可以让我说了吗?”我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像是在做工作汇报。
夏禾小愣了一瞬,随后僵硬的点了点头。
“我想说有关魏泽的事,处理干净才安心对吧。”
“魏泽?” 夏禾小似乎没料到在她鼓起勇气袒露心迹之后,等待她的会是这样一个冰冷而现实的议题。巨大的落差让她显得有些失神。
“嗯。” 我点了点头,“江蓠找到我,提出了一个……交易。” 我的声音平稳地陈述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她愿意主动公布程子昂之前的所有恶行,并且……把布告栏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也揪出来,作为交换…”
我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江蓠的条件:“她希望我们能不再追究,给魏泽一个…休学反省的机会,而不是彻底开除。”
夏禾小彻底怔住了,“我……” 她张了张嘴,声音没了往常的冷静,“叶贺舟……你……你怎么看待江蓠这个行为?”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依旧是那种分析利弊的冷静:
“单论交易的条件来说,她挺有诚意的。” 我客观地陈述,“主动处理程子昂,揪出布告栏真凶,一旦那些恶行被揭开,那些围绕你的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或许……你也能借此机会,交到更多值得信任的好朋友。”
我说得很理智,像是在分析一笔交易的收益。
“但是……”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我相信,即便我们不做这种交易,以你的光芒,也迟早能找到、也值得拥有真正信任你、理解你的好朋友。”
「而不是我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我在心里补上了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所以,我想把选择权交给你。接受江蓠的条件,给魏泽一个机会?还是不再回应,公事公办,由你来决定。”
夏禾小沉默地听着,她思考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同意。”
这个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她会绝对的抵触江蓠。
“我知道魏泽不是程子昂那种纯粹的恶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不会原谅他,但我也不想…对一个原本可能抱有善意的人……赶尽杀绝。”
“我了解了一些情况,程子昂给了他一笔钱,一笔足以支撑他奶奶长期住院治疗费用的钱。这是魏泽当初…妥协的原因之一。”
我的心微微一沉,果然。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
穷病。
“但是,他已经…把那笔钱退回去了,在向我道歉的那天。”
退回去了?!
魏泽……选择了回头?在已经决定承受处罚的前提下?
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江蓠那天会说出不想把这次交换称作“交易”的理由。
我沉默了几秒钟,消化着这个信息。
“我知道了。”
眼见“交易”的话题即将结束,夏禾小赶忙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寻找话题的笨拙,
“我……我刚刚那一番话,没有别的意思。”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声音平淡无波:“我没误解什么,社长大人。”
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终究还是降临了。
“对…对了,” 她指了指我放在一边的便当盒,随后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关于期中考试的奖励……你想要什么呢?”
提到奖励,我紧绷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我转过头,看向她,脸上终于浮现出带着点释怀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没达成约定,怎么能要奖励呢?”
“那个前三十只是我为了激你才说的!” 夏禾小反驳道,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肯定,“你已经很努力了吧?我都看在眼里的…”
“本来就是答应好的事” 我打断她,语气重新变得轻松了些,“我愿赌服输。”
这句话像是一个休止符,干净利落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结束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奖励”。
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再看她,而是弯腰拉开了书包拉链。
手指在里面摸索着,触碰到熟悉的棱角——是必修的数学课本,指尖顿了顿,最终,我把它更深地按了回去,推到书包角落。
继续摸索,隔层里,指尖触碰到一本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书,是那本上个月就塞进去的搞笑漫画。
我把它抽了出来。
我挪了挪桌子的位置,刻意侧转了身体,背对着她的方向。
低下头,翻开了那本许久未碰的漫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