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下定决心要逃走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打开过魔法少女APP，也再也没有参与过任何的悬赏了。早早来问我，我也以身体不适想要休息的借口搪塞了过去。恰逢西陵中学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老师把组织同学参赛和应援的任务交给了我与费伊古，这下好了，我更有理由抛开魔法少女那摊子烂账了。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速溶咖啡瓶身，那点廉价的、工业化的甜味似乎还顽固地粘在舌根，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更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那空茫并非虚无，而是被刻意抽离后的空洞回响。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沉甸甸的，仿佛里面灌满了沉重的铅沙。
反正早早再问起来我就说忙着策划应援活动...只要有理由就好，不管这个理由听起来到底有多不靠谱。
无论早早相信与否，我都能依此来说服自己了。
至于运动会嘛..
“江晚，关于开幕式班级方阵的队形，”费伊古的声音轻细地好像像一根探针。什么嘛，这家伙作为班长竟然上课也在神游天外...他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班长的自觉？
一张画满彩色线条和符号的设计图纸递到了我的椅子上，我悄无声息地接过，从裙子的褶皱里静悄悄地把它运到桌面上。费伊古对入场队列的设计极为考究，仿佛在规划一场关乎国运的宏大战役，而不是指挥一群穿着统一运动服的高中生，举着塑料花环在塑胶跑道上走出整齐却略显笨拙的几步。
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你看这样调整，引入这个交叉错落的菱形变阵，是否能在主席台视角更具视觉冲击力？色彩对比度也更强一些。”
“嗯…挺好。”我含糊地应着，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黏在身旁的早早身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窗外的晨光，带着初春特有的、尚未褪尽寒意的清澈，透过明净的玻璃，柔和地洒在她微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细腻的轮廓。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鬓角，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听得极认真，小巧的助听器外壳在流动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冷硬而锐利的金属光泽，与她此刻专注温顺、甚至带着点稚拙的神情，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对比。那支普普通通的黑色中性笔，在她白皙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飞快地、无声地在摊开的笔记本空白处移动，留下一行行娟秀工整的字迹，如同细密的针脚，填补着听觉留下的沟壑。
她甚至...不再需要我的帮忙了。
一股复杂而酸涩的情绪瞬间堵在胸口，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简直就像是被小心珍藏的、自以为重要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取代了；像是目睹雏鸟第一次笨拙地扇动翅膀，既欣慰于它的成长，又怅然于它不再需要巢穴的庇护；而像剥洋葱一样一直往里，更深层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本来不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与我相比她就像一株柔韧的蒲草，在风暴过后，依旧努力地向着阳光伸展。她好像已经适应了现在的一切...适应了魔法少女的身份，适应了近乎丧失的听力，也适应了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愈发残酷的现实...
这份让我稍感安慰的“适应”，恰恰建立在我的背弃之上。那个在变身光芒中、在战斗间隙里，无数次向她许诺“我会帮你”的前辈“星见”，那个信誓旦旦说要替她记好每一堂课的笔记的“江晚”，屡屡食言的我活像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的承诺，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消散的晨露，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讽刺的笑话。
“那就这么定了？”费伊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确认。
“啊？哦，好，你是班长，你说了算。”我猛地回神，像是被烫了一下，胡乱地点着头。心思像断了线的风筝，早已飘离了这间教室，飘离了那些五彩斑斓却毫无意义的队形图。
比起挥舞着那柄名为【北斗第七隐星】的冰冷圣剑，在腥风血雨和魔物扭曲的嘶吼中搏命；比起每一次变身时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仿佛随时会爆裂的恐惧；比起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倒下、灵魂深处被【满开】硬生生剜走一块后的巨大空洞...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组织同学们喊喊口号，为奔跑的身影递上一瓶冰凉的矿泉水，为胜利者摇旗呐喊，为失败者鼓劲加油…这一切，简直就是触手可及的天堂。平凡琐碎，却安稳得令人落泪。
讲台上物理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讲解着复杂的电磁场公式，那些符号和推导过程，对我来说无异于来自异世界的天书。它们在我空白的笔记本上空盘旋飞舞，却找不到任何落点。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牵动着脸颊的肌肉，感觉有些僵硬。学习？别开玩笑了。我能坐在这里，穿着这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校服，呼吸着这间教室里混合着粉笔灰、青春汗水和淡淡油墨味道的空气，全赖我家老爸老妈的重金“赞助”为我敲开大门...
我就不是那块学习的料。
我端起那半瓶早已冷透、失去气泡的速溶咖啡，仰头，近乎粗暴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带着明显工业糖精味道的液体，混合着沉淀的咖啡粉末，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而虚假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清醒。廉价的咖啡因粗暴地刺激着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试图驱赶沉重的睡意，却冲刷不掉心底那块越积越厚、沉甸甸如同铅块的阴霾。那阴霾里，混杂着对战斗的恐惧，对失去的痛楚，以及对这份安宁近乎贪婪的攫取，还有…挥之不去的自我厌弃。
胆小鬼。
我轻声嘲笑着自己。
可是胆小鬼又有什么错呢？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甚至于我都很难理解从前那个壮怀激烈的我自己。
明明我一直都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近乎贪婪地飘向早早。她正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似乎在努力分辨老师某个模糊的尾音或复杂的术语。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抬起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的焦虑，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左耳那枚冰冷的助听器外壳。那一下细微到几乎无声的动作，在明亮的晨光里，在周遭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带着灼人的温度，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我内心筑起的墙。
我不在一起的话...她一个人能行吗？她会不会碰到解决不了的危险，会不会又一个人胡来？
那些刻意被压抑、被遗忘的画面，带着刺鼻的硝烟味、湖水的腥气和魔物扭曲的嘶嚎，排山倒海般砸进脑海！
拟态使者那由凝固血液构成的庞大身躯，撕裂空气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啸...
那闪烁着幽绿火焰、没有五官只有三个恐怖孔洞的面具，带着纯粹的恶意锁定早早的瞬间...
骨爪撕裂空气，带着腥风抓向她纤细脖颈的死亡阴影...
早早脚下骤然亮起的紫色魔法阵！那瞬间飘散开的、带着绝望芬芳的紫罗兰花瓣...
她强行发动变身，遁入异次元空间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因听力受损而无法精准判断距离的仓皇...
她出现在远处树旁，魔杖尖端急促闪烁的紫水晶光芒，映照着她微微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和灼热的能量余温，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般在我眼前残忍地回放。恐惧，那深入骨髓的、对失去的恐惧，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我全身的血液，冻结了我的呼吸。
不行。绝对不能再回忆下去。
再想下去的话...这份记忆会把我重新拖回那个世界！拖回那些我必须用剑、用血、用灵魂去填补的深渊！
我强迫自己猛地移开视线，像躲避瘟疫一样，死死地、近乎凶狠地盯住摊开在桌面上的、那本印着彩色运动会标志的策划本。费伊古画下的那些流畅的彩色线条和充满活力的箭头，此刻在眼前疯狂地晕染、扭曲，变成一片模糊而刺目的光斑，晃得我眼睛发疼。彩色的喧嚣，试图掩盖内心的灰败。
逃走吧。
就这样逃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把“星见”连同那些噩梦般的记忆、那些染血的圣剑、那些同伴倒下的身影、那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统统锁进意识最深最暗、布满蛛网和尘埃的角落。贴上封条，最好永远不要开启。
我只是江晚。一个有点笨拙、有点胆小、会因为买到一条新裙子而雀跃，会因为考试临近而熬夜复习，会为奶茶里多加了一勺珍珠而开心半天的、再普通不过的十六岁女高中生。
魔法少女？见鬼去吧！
阳光慷慨地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课桌表面投下明亮而晃动的光斑，像洒落了一地细碎的金币。教室里，粉笔头划过墨绿黑板时发出的特有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安眠的白噪音；前排同学偶尔因难题而发出的、压抑的低低讨论；后排传来笔袋拉链开合的细微声响；老师讲解时那抑扬顿挫、带着某种催眠魔力的语调…
窗外，操场上远远传来体育老师尖锐而富有穿透力的哨声，紧接着是混杂着嬉笑、喘息和沉重脚步声的跑圈声浪。运动会的气息，如同涨潮的海水，带着青春特有的喧嚣和汗水的咸味，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喧闹，嘈杂，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人间烟火的热度。
这些最平常不过的、属于校园生活的背景音，此刻却像一层层最温暖、最柔软的茧丝，将我温柔而紧密地包裹其中。这平静的日常像一层温热的糖浆，包裹着我，暂时麻痹着所有尖锐的痛感。
这阳光，这喧闹，这平凡得有些琐碎的烦恼…这，才是我应该扎根的土壤吧？这，才是我该有的、被许诺的人生吧？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更多，把脸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前的刘海垂下来，在眼前投下一小片安全的阴影。仿佛这个小小的、由书本和手臂构筑的堡垒，就能彻底隔绝掉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如同亡魂低语般的呼唤。
我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我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这片刻偷来的、如同肥皂泡般虚幻的安宁，像溺水濒死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眼前唯一的、漂浮的救生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却真实的痛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安宁的真实性。
至于那救生圈之下，那平静水面深处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暂时，不想去管了。
就让我，在这虚假的日光里，再偷得片刻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