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着放学的土耳其进行曲在金属扩音器里突兀地响起,讲台上的教师合上书,台下的学生们叽叽喳喳着,接下来是自由的时光。
不...也谈不上多自由,西陵中学的大部分人都会在课后选择去上补习班吧。
好歹我是不用去的,我家对我向来娇纵。
“呐晚比,今晚的悬赏——”
早早现在好像总是慢半拍。她将笔记的最后一个字写完,合上书页,那双晶莹好看的眉眼望向了我。
“抱歉...早早,我...”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闪躲时我的余光瞥见了正在收拾书包的费伊古,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侧过身来,“我和狒狒约好了今晚要去做运动会的方案,只能辛苦你啦。”
这是谎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约费伊古。
“诶?江晚?有这事吗?”
费伊古的目光在我和早早的脸上游弋。
“你忘了?”
我是装糊涂的天才,幸好费伊古也是。
“啊你看我这脑子——”
费伊古的讪笑打消早早的疑虑了吗...我不敢看她的表情。
希望如此吧。
“那好吧。”
听语气早早好像有些失落。
或许我该说些什么好,但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该如何向她坦白我不想做魔法少女了呢?明明不久之前我还在干涉她成为魔法少女的决定,明明是我食言在先...
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些什么呢。
“不说些什么的话,早早就要出发了哦。”
费伊古的话像是深陷泥沼时一只伸出的援手。
“早早...”我侧过脸躲开她的目光,“路上小心。”
“嗯,好好休息,晚比。”
早早背着书包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那抹暖橙色的夕阳余晖追着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冰冷的混凝土阶梯吞没。我僵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一道细小的木刺,直到尖锐的刺痛感传来,才猛地缩回手。
费伊古的询问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赶不走的恼人飞虫。
“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桌面,“就是累了。”
我没看他,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掌纹凌乱,几道浅浅的指甲印嵌在皮肤里,是刚才无意识掐出来的。
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剥离感攫住了我。我是如此地想要逃离魔法少女的世界,从前那个从楼顶一跃而下的粉色身影,那个身陷囹圄而誓死不屈的坚韧少女,那个紧握圣剑一往无前的勇者...她们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此刻的我,只是西陵中学高二四班的江晚,一个连物理电磁场公式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再普通不过的女高中生。
“你们闹别扭了?”
费伊古的胳膊肘捅了捅我搭在他课桌上的手,他向来敏锐。
“谈不上闹别扭吧。”我的目光越过早早的背影直达暖黄色的太阳,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只是我单方面地决定了一些事情...还没有和她说。”
“和魔法少女有关?”
他的心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不过在知情者看来,我和早早之间有什么分歧矛盾的话,也只能是魔法少女的事情吧。
“嗯。”
“你害怕了?”
“什么?”
我皱起眉,总感觉费伊古他话里有话。
“江晚你真是不坦率啊。”
“多嘴。”
我侧过脸,轻轻地给了他一拳。
“你们是挚友吧?那有什么不能和她说的呢?即使早早不理解你的决定,她也一定会支持你的吧?”
凭什么说的那么肯定呢?
你又不是早早...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神采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略显仓皇的脸。那目光像探照灯,几乎要照进我极力隐藏的狼狈里。他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在我心口。
“行吧,看来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费伊古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了然又无奈的妥协,“那去星记?我要锁门了哦。”
“我要抹茶星冰乐。”
“我说你啊。”费伊古的身影愣在了原地,接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举手投降,“好好好,真不知道堂堂【巴别塔】的大小姐怎么每次都让我这个庶民破财。”
“是你邀请我去星记约会的。”
“约会?不是你说要去做方案的吗?”
听见某两个字眼费伊古差点一口气没有吊上来。
“哦。”
我轻轻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朝他晃了晃手中手机的屏幕。
“我已经下过单了,只是让你去取。”
“你这点还是蛮可爱的。”
什么啊这个人,说话莫名其妙的。
“那你迷上我了吗?”
同他拌了几句嘴,好像连心底的沉痛都淡了几分。
“谁知道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对我...
莫名其妙。
工作日的星记人并不多,询问了店员以后,费伊古把两张方桌拼在了一起,腾出中间一大片空地。日光正一点点从高大的窗户漫进来,给冰冷的桌椅和光洁的地板镀上一层沉静的蓝灰。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最后几缕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舞蹈。
“所以关于运动会的方案...你有什么新提案吗?”费伊古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拿铁,打破了我短暂的失神,“之前我们不是大致定好了吗?”
“再细化一下吧。”我飞快地打断他,“入场式的队形变换节奏总觉得不够流畅,还有啦啦队道具的采买清单,也得最后核对一遍。”我胡乱地从抽屉里抽出那本画满了费伊古“宏图大略”的策划本,厚厚的纸张翻动时发出哗啦的声响,在空荡的星记里显得格外刺耳。
“啦啦队的领舞还是交给早早吗?”
费伊古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早早的听力...真的还能听准踩住节拍吗?
“我来吧。”
至少这种事情我能做到。
“可倒是可以,不过江晚你不是一只都很讨厌在人前抛头露面的吗?而且,拉拉队服是有点清凉的哦。”
“无所谓。”
这点小事...和早早正在做的悬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吧?
跳不好最多出个洋相丢个脸,悬赏出现什么差池的话...是真的会要命的。
更何况接下了啦啦队的差事...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用排练这个理由来说服早早了吧?
“喂...江晚,你这样的状态...”
我的状态又怎么了?我不一直都是这副德行的吗。
“你...在逃避什么?”
我松开嘴里咬住的吸管,低头看起,细细扁扁的吸管上密布着细碎的齿痕,已经被咬得不成样子了。
“不用你管。”
毫无预兆地,窗外。
一道刺眼欲盲的紫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亮起。它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毁灭性的力量,持续地爆发开来。
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吞噬了窗框,吞噬了墙壁,蛮横地灌满了空荡的星记。所有物体——整齐的桌椅、失色的店员、费伊古惊愕的脸,还有我僵住的身影——都被这突兀的强光无情地拉扯出浓黑而扭曲的剪影,投在惨白的墙壁上,如同地狱图景的投影。
切...是魔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手中的星冰乐直直地掉落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液体飞溅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刚刚勉强构筑起来的、名为“日常”的脆弱外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涌向冰冷的四肢。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窜上来。
是魔物的气息。如此狂暴,如此邪恶,带着毁灭一切的恶意...
而且…这紫色的能量波动…是魔法少女【朝露】。
她遇到了什么?头目级的魔物?还是…更可怕的东西?那道紫光里蕴含的能量,狂暴得不正常。她是不是又…又在勉强自己?
恐惧,冰冷粘稠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早早被拟态使者骨爪锁喉的瞬间,她魔杖上急促闪烁的紫水晶光芒,还有她躺在病床上,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发音时通红的眼眶…最后定格在楼梯口,她独自离去时,那被夕阳拉得无限长、无限孤单的背影。
身体比意识更先一步做出反应。我的双腿猛地绷紧,脚尖下意识地转向门口的方向,腰背微微弓起,像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扑向猎物的猫科动物。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能感受到那柄名为【北斗第七隐星】的虚无之剑凝聚在掌心时的冰凉触感和沉重分量。
念头升起的瞬间,胸口的位置却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那并非物理的伤害,而是源自更深层的地方——是那块曾经镶嵌在拟态仪装最中央的粉色心形宝石所在的位置!尽管此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普通的校服布料覆盖着,但那碎裂的痛楚却如此真实,如同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心脏上反复碾磨。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齿缝间溢出。我猛地捂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彻骨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渗入皮肤,让我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不能变身...我已经决定要逃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深深的无力感像沼泽底部的淤泥,瞬间将我淹没、缠紧。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肉体疼痛来压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恐慌,却只是徒劳。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大口喘息,冰冷的墙壁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那道毁灭性的紫光依旧在窗外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像重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早早…早早…
“喂,赶紧跟我们避难!”
飞奔而来的安全局干员朝着我们大声喊叫着。
“江晚!”费伊古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由远及近。他大概是被我撞墙的动静惊动了。脚步声急促地冲到我面前,“傻站着做什么!”他伸出手想扶我,指尖快要触碰到我手臂时,又迟疑地顿住。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和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没…没事。”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绊了一下。”这个借口拙劣得连自己都不信。
“这个悬赏...不会是早早的吧。”
费伊古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那片被紫光侵染得诡异无比的天空,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我的心猛地一沉,无法否认,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刻意剥离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带着灼热的温度撞回脑海: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变身完成的自己,粉色长发如瀑,裙摆缀满樱花,指尖拂过冰凉镜面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惊艳和欢喜;天顶高架桥上纵身跃下,失重感带来的短暂眩晕后,是夜风拂过脸颊的自由和脚下车河灯流汇聚成的璀璨星河;还有…将虚弱的早早紧紧护在身后,面对汹涌鼠潮时,胸口那份不容置疑的、想要守护的炽热冲动…
这些瞬间,那些属于“星见”的瞬间,真的…只是沉重的负担和痛苦的根源吗?
“喂,小晚。”银发的魔法少女从天而降,“不想变身就跟着他们去避难。”
是【夜鸠】。她的目光越过我停在了费伊古的身上,朝他扔下一句“保护好她”便扛起【夜莺】走向了战场,她甚至都懒得再跟我废一句话。
我辜负了她的期待吧...这么多天我从此在魔法少女的世界里销声匿迹,她一定很失望吧?
正因如此,辜负期待才会更难受吧?
星姐...
我张了张嘴,可话却说不出口,哽在喉咙,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