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比,放学以后我们去湖滨约会吧。”
午后小憩的间隙,正坐在窗台边啃着煎饼的早早朝我挥起了手。
约会?那家伙在想什么?
她大抵是心如明镜的,我藏在心里的那点隐秘心结她洞若观火吧。
所有才和我保持了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
所以才会坚持以“挚友”来为我们的关系盖章定论。
可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以“约会”这种名目...
明明和以前一样邀请我就好了。
真是狡猾。
口腔里粗糙拒绝的面包碎索然无味,我面无表情地强行咽下,然后闷上一口速溶咖啡,试图用冰凉的焦糖气息掩盖心底泛起的苦味。
可我似乎忘了咖啡也是苦的,只是我尝不出味道了。
“好...”我咽下苦味,“所以‘约会’的内容是?”
“嗯...就是...那个。”她的目光越过窗扇,飘向楼下,我的目光随她而去,花园的长椅上短发少女在三两相聚的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晚比你不是在意那孩子嘛,所以我想...”
她迟疑了片刻,右手在胸口凭空握拳,好似在为自己加油打气。
“我想借此机会,让你们好好相处。”
啪嗒。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轻轻断裂的声音。
哦。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我的专属待遇。
这样子...还算什么“约会”。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粗暴地丢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那股从早起就隐隐作痛、被咖啡强行压下去的钝痛,此刻骤然变得尖锐无比,带着冰碴,狠狠剐蹭着脆弱的内壁。
指尖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抖,力量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又或者,是另一种力量在失控地爆发。不知不觉间手里的面包被捏的像是朵过季枯萎的花,干巴褶皱,像极了某人。
“我知道了。”
胸腔里翻腾着汹涌的酸涩,像打翻了一整罐发酵过头的劣质果醋,酸得呛人,酸得喉头发紧。
但是那样是不行的吧...那样一定会被讨厌的。
那样丑陋的、扭曲的、带着嫉妒和怨怼的嘶吼一旦出口,会吓到她的吧?一定会被她用那种陌生的、带着困惑和失望的眼神注视吧?就像看着一块突然长出霉斑的甜点,令人作呕,只想远远丢弃。
说不定就连“挚友”都没得做了。
我已经可以想象出早早看到我那副扭曲模样时的失望。
明明她也是在为我们着想,想要我们关系变得好起来。
她没有错。
太阳的光芒普照着大地万物,只有阴雨霉湿的苔藓才会畏惧炽烈阳光的灼热。
错的是那个扭曲拧巴的我,那个被她的好意刺痛的我。
“那放学了记得叫我。”我猛地别过脸,将滚烫的额头抵在桌面上那个柔软的、毛茸茸的玉桂狗书包上。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强弩之末的疲惫,“估计下午上课我又得睡着。”
我侧过脸不再看她。午休的教室说不上安静,但我的心却灰蒙蒙的,想来我这片荒芜的心田,即使是一声惊雷,也唤不醒泥土里深埋的种子的。
睡吧,睡吧,让我安眠。
至少在梦里我的心脏不会隐隐生疼。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课桌上切割出斜斜的光斑,带着一种慵懒的、催人入眠的温度。教室里嘈杂的声音,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压低的笑语、椅子挪动的吱呀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唯有我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沉重而清晰,一下,又一下,像一只被囚禁在潮湿洞穴中的困兽,徒劳地撞击着腐朽的牢笼。
睡眠终究是奢望。下午冗长的课程像一场缓慢的刑罚,老师在讲台上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遥远而失真。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飘向早早的方向。她坐得笔直,侧脸在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柔和,偶尔低头记笔记,发丝垂落耳际。有时,她会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几排座位,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每一次目光相接,我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帘,心脏猛地一缩,那熟悉的、带着锈蚀感的钝痛又清晰地漫上来。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向下坠。
直到放学的铃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和喧闹的人声。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刻意拖延着那个注定难熬的时刻。
“快点嘛晚比。”身边的早早扯了扯我的衣袖,“真桦在门外等着呢。”
我应声望向教室的门边,那个与早早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短发学妹此时正斜倚着门框,她的手里捧着一本不属于她们年级的课本,似乎身边来往的人群都与她无关。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合上了书页,回望过来的那双眸子沉的像水。
与她目光相交的瞬间,我好像有些读懂了这个总是茕茕孑立的学妹。
她大概和我是同类人。
“嗯。”我应了一声早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视线落在自己沾了些灰尘的制服鞋尖上。
“出发吧。”
四月的傍晚,风里带着水汽的微凉和草木萌发的气息。夕阳的金辉泼洒在开阔的西陵湖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金鳞,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波光粼粼,像无数细碎的刀片,反射着过于刺目的光芒。
难怪傍晚的西陵湖又被人称作涌金。
好好相处,吗。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早早与真桦的身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湖水,一点点漫过脚踝。
“初次见面,学姐。”
真桦的声音清冽,像山涧里敲击石块的溪水,简短,没有多余的温度。
“你好。”
该说些什么好呢。
局促梗在喉咙。走在她们的身后,我清楚地瞥见了真桦的侧脸。当她望向早早时,那沉静的眼底似乎瞬间注入了一点微光,唇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而当她回头与我搭话,那双颜色偏浅、带着一种近乎透明质感的眸子转向我时,那点微光迅速冷却、沉淀,恢复成一片平静无波的水。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便轻飘飘地移开,重新落回湖面,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以后也请学姐多多关照了。”
“嗯,请多关照。”
略带敷衍的交谈,仿佛物理书上晦涩难懂又一成不变的定理。
真桦和我果然是同类人。
我们的眼里...都只容得下一个太阳。
真巧啊...
“早子姐、学姐。”走到湖滨标志性的十字路口,真桦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低头瞟了一眼手机,又迅速地熄灭了屏幕——她在躲着我们,包括早早。
“非常抱歉临时有点事情...我们下次再约吧。”
她礼数非常周到地鞠了一躬,留下猝不及防的我和早早。
还怪神秘的。
她消失的风轻云淡,恰如她来时的不声不响。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呢。”
我试探地向前小迈了一步,可这微小的动作却再次被早早精准地捕捉。她稍稍后退了半步,站在了我的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手指相勾。
“牵着手吧,晚比。”
望着她炙热的眼神,我不知如何拒绝。
太狡猾了早早,你明明知道...
“嗯。”
明明知道这是危险的试探,可是我却怎么也拒绝不了牵住她的手,与她掌心相贴。
“晚比的手好冰。”
手心的温热熟悉又陌生。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与她牵着手并肩,我的心脏都平静地不像在跳动。
“那就由我来捂热晚比。”
她忽然霸道地分开了我的手指,快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十指相扣。
“真是狡猾。”
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这一点我们彼此彼此吧。”
感受到手心的颤抖,我有些诧异地侧过脸,刹那间与早早无言相望。
“晚比,你最近怎么了。”
“嗯...”我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视线像受惊的兔子般从早早脸上弹开,重新死死钉在脚下的地面上。
那金红色的余晕此刻变得无比刺眼,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自从我们从湖心岛回来...我就一直搞不懂,晚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先是躲着我...然后又自以为是地【满开】,运动会后的每天都是一副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苦瓜脸...晚比,你到底怎么了。”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我唯独不想听见你来说这种话啊。
笨蛋早早。
“告诉我啊...晚比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和我说啊...不说出口的话我怎么知道晚比你在介意什么你想要什么我该怎么回应你,你说啊晚比!”
不要说了。
再说下去的话...我要忍耐不住了。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苦涩在心中野蛮地生长,名为“委屈”的情感终于在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我再也克制不住了。
“就是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没有和你说啊!”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皮肤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胃里翻江倒海,那被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再次汹涌地顶了上来,带着灼热的酸气。视线瞬间被一片巨大的、旋转的黑斑所吞噬,耳畔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哈?既然是最好的朋友,那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我完全搞不懂晚比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副局面。
简直就像是...关系破裂前最后的争吵。
可是覆水难收了,说出口的话,不说下去就不会有结果。
“因为要是说出口的话,我们也许就做不成朋友了。”
“哈?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说出口,这份令我痛苦挣扎的禁忌。
“我喜欢早早你。”
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预想的声嘶力竭,没有预想的声泪俱下,我说出口时的平静吓了我一跳。
简直就像是从沉重的桎梏里解脱出来一般轻快。
“哈?我也喜欢晚比啊。”
“我说的不是挚友之间的感情。我说的,是当做恋爱对象的喜欢。”
说出口了啊。
一瞬的解脱后是深沉的恐惧。
“晚比想说的只有这些?”
原本紧扣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一定...令她感到恶心了吧。
借着“挚友”的名义一直赖在她的身边,贪婪地索取着她的温柔。
甚至连“喜欢”都说不出口的,拧巴阴暗的胆小鬼。
“晚比...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早早的声音沙哑,像是咽下了万种情绪,紧接着爆发出了太阳风一般的炽烈。
“适可而止一点啊...别擅自替别人做打算啊...不说出口的‘喜欢’又算什么呢?”
我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踉跄了两步,撞在了行道树上,我想逃走,就如同我习惯的那般。
“不准逃。”早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发了疯似的想要抽离,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按在了树上,“晚比真是个胆小鬼,就连表白都不肯好好说。”
“放开我!”
“才不会放开你啊!既然是告白那你就干脆说个够啊!说到一半就想跑,晚比你真是糟糕透了!”
“真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家伙。”
我自暴自弃地不再挣扎,早早的手指深深的掐住了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沿着树干缓缓滑落。我终于忍不住泪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悲伤将我淹没。
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挚友关系了。
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心脏疼的像是停跳了。
“把话说完,晚比。”早早蹲下了身,为我擦去失控的泪,“无论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至少现在我们还是挚友,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吵架,你却还是这么温柔。
早早,我...
“我喜欢你,早早。”
我尝试着再度将心中崩塌的情感说出口。
“嗯,我知道。”
她的眼睛紧紧地追随着我闪躲的目光。
“可以...继续留在我的身边吗?求你了。”
我乞求着她。
“嗯,当然可以。那以什么身份呢?”
当然是...恋人啊。
以朋友身份什么的,我受够了。
可我还是说不出口啊。
“恋人?挚友?晚比想选哪边。”
她向我伸出了手,手心空无一物。
“我...”
声带像是断裂了一般。
“要是选挚友的话,就请握住我的手吧。”她闭上了眼,落日笼罩在她的脸上,像是为她披上一层金黄的面纱,“要是选恋人的话...就请吻我吧。”
我的心脏忽然有力地搏动了起来,仿佛一声惊雷,唤醒了心底的万顷春日。
这是...什么意思。
望着眼前的早早,答案似乎早就不言而喻了啊。
啾。
那是一个冰凉的,毛茸茸的,玉桂狗的吻。
玉桂狗书包代替我吻住了早早的唇。
“晚比真狡猾...”
猝不及防,唇上传来了湿热温暖的柔软触觉。
啾。
那是一个霸道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恋人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