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楠站在最前方,目光死死的盯着防暴警察的阵列,他的背后是无数双眼睛。
——疲惫的,愤怒的,绝望的,或者仍在燃烧着的。
尽管现在天已经脱离了黑暗,可远处企业大厦的全息广告仍在闪烁着,兜售着他们这些底层人,根本负担不起的美好生活。
警队阵列突然从中分开,绕出了一条道,五名前往交涉的谈判代表,从中安然无恙的走出,高举着的双手不紧不慢的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警队的阵列则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又重新闭合在了一起。
看着派去的谈判代表安然无恙归来,佳楠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在即将靠近佳楠时,谈判代表这才放下了双手,呼吸急促,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迅速凑到佳楠耳边,声音嘶哑却也掩不住那胜利的喜悦:“咳…他们同意进一步交涉了!”
佳楠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喜悦的情绪刚开始蔓延,又被他迅速压下了。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警方也不想让事情失控。
大企业的公关部门最怕的就是头条新闻里出现“镇压”和“屠杀”的字眼,尤其是现在季度财报即将发布的时候。
“那么…条件呢?”他开口询问,声音冷静得不像刚刚赢得了一场谈判。
另一名负责谈判的联络员,给声音沙哑的同伴递了瓶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快速复述:“只能慢行进,如果有人跑出来,协议就立刻作废。”
联络员咽了下口水,继续补充:“黄线警告区可以过,但红线绝对不能碰,否则他们就有权进行干预。”
佳楠点了点头,挨个拍了拍前往交涉的五人肩膀,目光越过几人的肩膀,望向60米开外那道由防暴警察组成的黑色屏障。
“足够了…至少有机会……”他低声说,然后转身,举起那沉默了许久的扩音器。
“所有人——听好了!”
人群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像某种巨大的生物在黑暗中苏醒。
“我们赢了第一步!”他的声音在街道上炸开,“他们允许我们跨过黄线!”
原本就压抑的人群,顿时获得了宣泄口,欢呼声瞬间爆发,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佳楠给了众人几分钟时间才开始制止。
“但……是有条件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确保他们能听清每一个字。“那就是我们必须保持队形,缓慢前进,如果有人冲出去,那么一切就完了!明白吗?!”
人群里传来零星的应答声,有人点头,有人死死握紧了手中的标语牌,但大多数人都是下意识地看向那条黄线,仿佛它俨然成了一条通往某种未知未来的门槛。
“还有……”佳楠的声音陡然提高,“红色警戒线是绝对禁区,我们有人一旦越过,他们就有权实施镇压。”
“我们不是来送死的,我们是来提出诉求的!”
佳楠的声音在最后一句几乎撕裂,像用钝刀使劲劈开凝重的空气。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但这次不一样,是一种克制的,蓄势待发的能量。
在远处,防暴队的指挥官站在装甲车旁,双手抱胸,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尽管表情无比凝重,但佳楠隐约能感觉到,对方也在等这一刻。
“好!”佳楠猛地挥手,指向那条黄线。“现在……前进!记住慢行!要保持队形!”
人群缓慢地向前推进,抗议者们手挽着手,形成一道人墙缓缓靠近,处于最前排的大多是年轻人,脸上混合着愤怒与希望。
队伍像一条被压抑已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泄洪的闸口。
他们不是面目模糊的暴民,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带着各自的伤痕,愤怒和希望,汇聚在成这片沉默的潮水中。
——行进队伍中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工人,背脊微驼,左腿的义肢随着他每行走一步,老化的零件都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是他二十年前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失去的,企业赔偿了他一台最基础的型号。
可如今他从未想到过,帮助他行走的义肢却成了他的噩梦。
《特别法》颁布后,所有义体维修必须登记备案,而他的型号又早已停产,黑市上配件的价格更是翻了五倍。
更糟的是,新规定还要求非企业认证的义体,必须强制更换,否则取消社会福利资格。
他拖着病腿连续两天跑了三个政务中心,每次去都被材料不达要求给打发回来,他想他到死或许都忘不了,当时工作人员对他说的话。
“陈潇是吧,啧,你这型号也太旧了。”窗口后的办事员头也不抬,“我建议你更换白霖科技的基础义肢,省得各种乱七八糟的事。”
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300九龙信用币——这是他半个月的退休金,而白霖科技最便宜的合规义体也要12000信用币。
更讽刺的是,昨天社区通知:未完成登记备案的居民将被限制使用电梯,他住在27楼,那具老旧的机械腿每爬一级楼梯,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现在,他走在队伍中间,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年轻时和工友们的合影,照片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有的死于过劳,有的死于买不起药。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防暴警察的盾牌,不是出于仇恨,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质问:“我们参与建造了这座城市……为什么现在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该死的安全特别法……”穿着宽大卫衣的少女,咬着能量棒,盯着左眼屏幕上不断跳出的“链接中断”提示语。
四天前她的三个同行被抓了,罪名是非法数据篡改,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帮贫民区篡改过水电账单,让那些付不起高昂费用的家庭,不至于被断水断电。
在以前,她皮下电路纹身是她作为自由黑客的骄傲,现在成了“潜在威胁标记”搞得她现在不得不用特殊材料遮挡纹身,外面还要再套上衣服。
若是不这样做,警用扫描仪能在两百米外识别出她。
《特别法》不仅将未注册的神经接口,列为一级违禁品,她的加密通讯也被截获,赖以生存的暗网视频剪辑接单渠道,也在一夜之间蒸发。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的烧伤痕迹,那是她躲避扫描时被警用激光灼伤的。
缓慢前进的队伍左边,穿着单薄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的呼吸面罩是廉价的二手货,滤芯已经快失效了。
女人右臂上还有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是她上周在黑市买药时被帮派分子给抢了,伤口也只是草草缝合,连止痛凝胶都舍不得多用。
怀里孩子小声问:“妈妈,那些警察会打我们吗?”
她喉咙发紧,但还是挤出一个微笑:“不会的……我们只是来要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的手在发抖,但抱得更紧了。
后续两周内,若还拿不到企业承诺的医疗补贴,那她孩子的哮喘药就要彻底断供了。
一切只因她在药房门口排队买药时,她孩子需要的哮喘药被重新归类成了二级管制药品,需要企业医疗认证加社区担保才能购买。
她跪在药房门口哭求,店员冷漠地指了指墙上显示屏里的内容:“《安全特别法》第7条,管制药仅供无信用评级者限购。”
她的电子ID上显示着她,信用评级:E级(临时冻结)
因为她上个月拖欠了房租,而《安全特别法》规定,信用不良者是不能购买管制药品。
而她口袋里只剩下半瓶,黑市买的劣质抑制剂,药效只有正版的十分之二,用久了,还会腐蚀呼吸道,她不敢让女儿吃,却又不得不吃。
前天女儿紧紧攥着她衣角,疑惑的问她:“我是不是…不乖才不能吃药啊?”
缓慢前进的人群中,有位中年人背着改装过的急救包,不断在人群中穿梭着,包里塞满了止血泡沫,廉价兴奋剂和神经镇定贴,全是他花钱在黑市上淘来的非正规药品。
他的左耳戴着通讯器,监听警方频道里的动向,同时低声向身旁的每个人交代。
“如果他们用声波武器,就往耳朵里塞这个……如果上催泪瓦斯,记住千万别揉眼睛,用生理盐水冲洗……”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手指一直按在急救包的快开封口上,随时准备撕开。
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安全特别法》因为规定非医疗认证人员,不得持有专业级药品。
而他身上的急救包就属于非法医疗设备,还是被他改装过的,他之前在巷子里给一个被电击枪,打伤的流浪者缝合伤口时,警用无人机就差点扫描到他。
“下次…我可能只能看着他们死了……”
他忍不住攥紧手指,这两周在平民区中出现的枪伤患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是三天前的那个少年,手臂被警棍打断却不敢去正规医院。
“周叔…我会不会死啊?”少年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他们说医院会直接把伤员转交安保部……
就因为少年所在的街区被划为高风险区域,每天都有装甲巡逻队,《安全特别法》授权了警方对高风险区域,实行先镇压的政策。
《安全特别法》中还新增了个非法行医罪,最高可判处十年监禁。
但是他不去救,那这些人连监狱都进不去,他们只能死在街头。
队伍中甚至还有工程师,手腕上的公民评级:D 级,建议监管。
工程师突然笑了一声,短促,干涩,像是金属刮擦,没有人问他笑什么,只因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我们竟然要为自己活着的权利而去申请许可?
翻涌的情绪在堆积,发酵,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下奔流。
他们不同,但又相同。
他们有的是被逼到绝路,有的是不甘沉默,有的只是恰好被时代的浪潮卷到了这里……
但此刻,他们都站在那条黄色警告线前,缓慢,坚定,沉默地向这个拒绝他们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
佳楠的民众之声组织,还有他本人都为这次抗议没日没夜的准备了整整两周,为的目的就是,反抗白霖集团与市政颁布推行的《九龙安全特别法》
防暴警察的阵列微微调整,面罩下的眼睛紧盯着这群缓慢逼近的躯体。
手中的警棍握得更紧了,盾牌的角度也稍稍倾斜,以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冲击。
但人群没有加速,没有怒吼,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向前推进,像潮水漫过沙滩,无法阻挡,却又异常安静。
佳楠平举着双手走在队伍最前面,扩音器垂在身侧,没有在使用。
此刻不需要那些鼓动人心的口号,也不需要煽动,人群的情绪就已经足够饱满,饱满到几乎要炸开,却又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硬生生压住。
他们愤怒,但克制,恐惧,又坚定。
想要奔跑,想要怒吼,想要把这些年积压的绝望和怒火一股脑砸向那道防线,但他们没有那么做。
因为这一次,他们要用秩序,去对抗暴力。
他们要让对方知道——我们不是暴徒,我们就只是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