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楠带着沉默的人群缓慢前进着,聚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这座城市巨轮,碾碎又强行拼合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映射着不同的苦难。
他们信任他……可这份信任又有多脆弱?
佳楠太清楚了,只要他身后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失控,一个热血上头的冲刺,或是被恐惧与愤怒驱使的莽撞举动,那么………
之前所有的交涉,所有的克制,都会瞬间化为乌有,高压水枪,催泪瓦斯和电磁警棍,甚至是橡胶子弹就会无情的砸在他们身上。
我们不是暴徒,但……他们会借此把我们变成暴徒………
佳楠忍不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喉咙深处泛起一丝铁锈味,不知是疲惫还是压抑的愤怒。
他回想起了八年前,因为想给女友更好的环境,他也准备向女友求婚,在企业重新分配职位时站了队,只可惜上司不争气,他也随之被牵连赶出总部,降职到了平民区分部的那个雨夜。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习惯性的输入密码开门,然而门根本就没锁,女友无助的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边,房间内空无一物,当女友寻着光源看向门口,发现是他回来后,情绪直接崩溃了,扑在他身上无声哭泣。
他也是第一次见,脸上时刻带着笑容,热情的如同一团燃烧火焰的女友,在此刻肩膀颤抖着,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节发白,泪水无声地滚落,落在他的西装上,碎成一片片黯淡。
曾经张扬的卷发凌乱不堪,像被暴雨打落的玫瑰,再不复往日的热烈。
她炽热的灵魂仿佛被一盆冰水浇透,只剩一缕青烟,无声地消散在空气里。
抱住崩溃的女友,他看到了地面上被光线照亮一半的文件。
——资产回收许可证
第一次站在抗议队伍最前排的他,年轻,愤怒,莽撞,毫无策略,越过警戒线被防暴警察的盾牌撞倒在地,警棍砸在他的背上………
现在虽然有所不同,我们有了计划……可计划在暴力面前又有多大的胜算?
视线看向戒备的防暴警察们,落在那条红色警戒线上。
那条线明明如此单薄,却是一道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界碑。
——线的那边,是防暴警察的阵列,而警察们背后,是这座城市最冷酷无情的资本系统,线的这边,是无数双渴望改变的眼睛,也是无数具被压榨到极限的身躯。
我们跨过黄色警告线……然后呢?
交涉的胜利也只是第一步,警方让步,或者该说是背后的背后的人让步,绝无可能是出于仁慈,要么是因为镇压的成本太高,企业不想让股票波动,市政府也不想让社会舆论沸腾,要么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但至少目前的情况是,他们暂时选择了最划算也是最和平的方案。
做出让步,让我们以为赢了,然后乖乖回家?
但……回家?该回哪里?那些被企业强拆的旧城区?回那些连空气过滤费都付不起的地下公寓?还是那些日夜运转却连基本防护,都没有配备的血汗工厂?
佳楠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扩音器,像在计数,又像在压抑某种即将爆发的冲动。
不能停止在这里,但也不能跨过红线,佳楠清楚,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跨过黄线,只是能让他们的声音被听见,而要让这声音被记住,需要更多。
人群在佳楠的带领下缓慢推进着,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深吸一口气,将腰间的扩音器再次举起:“保持队形!记住……我们不是来送死的!”
声音在街道上炸开,鼓舞着身后每个人,在装甲车上看着这一幕的指挥官,眼角微微轻颤,扩音器握在手里,却又迟迟没有举到嘴边。
他们真的停下了…..
无数双带着希冀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这边,整个过程并没有怒吼,也没有冲击防线,更没有人踩过那条红色警戒线。
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滩平静的湖泊,他们不是暴徒,他们只想要一个对诉求的答复。
可是他该说什么?告诉他们再等等?告诉他们上面正在讨论?
耳机中没有传来丝毫的动静,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腹部装甲板的边缘。
那里藏着一张折叠过的超声波照片,他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想来应该是妻子在他离开时,借着拥抱偷偷塞进他口袋的,黑白影像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就应该请假的,妻子孕吐得厉害,经常蜷在卫生间干呕,好几次甚至到了凌晨。
可命令又来得太急,根本就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穿衣的动静还把她给吵醒了。
如果孩子出生时,世界还是这样……
闭上眼,一瞬间,曾经畅想的未来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在婴儿房里,妻子哼着歌,轻轻摇晃着摇篮,阳光透过窗帘,落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孩子会笑吗?会像她一样,是那么的明艳灵动吗?
学走路时候,会不会摇摇晃晃地扑进他怀里?上学后,又会不会举着歪歪扭扭的涂鸦,骄傲地说“爸爸看!”
可下一秒,这些画面又被残酷现实给撕碎,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孩子会不会也站在对面,举着控诉不公的标语牌,就像现在那个戴着褪色围巾的女孩一样?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或者是他能怎么办?
这些孩子看起来也和妻子教的学生差不多大。
沉寂的耳麦里突然传来了电流杂音,可传出的声音并不是先前的市长。
“林锐安,警号BT-7428,警衔B+,担任第三防暴大队指挥官,现驻B-7区。”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冷漠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没有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而是一种彻底的,机械的冷漠。
仿佛她只是在转述一段早已编写好的数据,不仅准确地报出了他的全名,警号,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警衔评级。
这是只有警局最高级别档案,才会记录的细节,每个音节就像是被仪器分析过那样准确。
林锐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仅仅通讯还是监控。
“你的心率现在是87,比标准值高出12%,请控制你的呼吸频率。”
林锐安刚想回答,哪知女人根本不给他答复的机会,接着就冷漠的宣读出新指令。
“白霖集团第1147号决议,请你指挥队伍做好镇压准备,推进至警戒线5米位置,后续指令将在确认后开始下达。”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的左手正在无意识敲击装甲板,停止这个小动作。”
白霖集团?第1147号决议?
左手瞬间僵在半空,刺骨的冰凉贯穿全身,喉结滚动了一下,后背溢出的汗水,顺着战术背心的纤维纹路渗透了内衬。
指尖在装甲板上收紧,他原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治安行动,结果背后竟是白霖集团在直接指挥吗?
这女人是不是也知道,他口袋里的那张超声波照片,那他的家庭是不是也……
“很好,感谢你的配合,”冰冷的赞许比斥责更加令人窒息,“现在回答:是否收到指令?”
林锐安沉默了,喉咙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扼住了,他现在无比后悔担任这个指挥官。
他望向前方的人群,没有怒吼,没有冲击,只有数千双沉默的眼睛。
舌尖抵在上颚,牙齿无声地咬合,他的呼吸很轻,但耳麦里的生物监测系统,仍然捕捉到了他略微加快的心率。
“指挥官。”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机器一般,不断重复一段预设的程序,“请确认是否收到指令?”
要他确认什么?
这句话在林锐安脑中裂解成无数碎片,是要他确认自己沦为了执行工具的事实吗?
“…我需要确认指令的合……”
“错误回答。”女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声音冷漠,“你只有三种标准回复:收到,请求重复,请求延期,现在请重新回答。”
“收到。”咬紧牙关,战术手套在扩音器上捏出褶皱。
“声纹分析显示你有抗拒情绪。”女人的声音突然贴近,仿佛就站在他背后呼吸,“根据你的心理评估报告第3页第7节,建议你在压力情境下进行三次深呼吸。”
耳麦里传来操作东西的细微声响,接着是女人继续宣读的声音:“根据你的执勤记录,在过去27次类似行动中,你的执行效率评级是A-,建议参照第12次和第25次行动方案。”
这根本不是命令,而是一份量身定制的工作指导。
林锐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十几年在警局中,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测试的评分,在此刻都变成了对方计算中的变量。
连他在警局心理咨询室的私密谈话,都成了女人数据库里随时调阅的档案,这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然而女人接下来的话,直接让林锐安彻底僵在了装甲车上。
“你的妻子苏雯,现孕8周5天,正处于九龙第四医院做检查,是否需要我接通她的实时影像?如需要请佩戴战术目镜,影像将……”
“不…不必了……”他声音嘶哑,出声打断了女人,“…我会执行指令的。”
林锐安整个人彻底泄了气,任由扩音器落在装甲车顶上,双手支撑在两边。
“明智的选择。”女人打印机般的语调,“现在请听清楚:当我说【开始】时,你需要指挥队伍在41秒内完成第一波推进,鉴于之前您的沉默,职业能力综合评测已重新开启,本次评估对象包括你,及第三防暴大队235名全体现役成员。”
235人?全队?!
林锐安的呼吸突然停滞,职业能力综合评测,这个看似中立的词汇在耳中炸开,连忙戴上放在腰间收纳包中的战术目镜,果不其然,上面数据闪烁,弹出了一份实时更新的评测表格。
整整235个名字,235个闪烁的状态栏,每个人的档案,过往行动记录,训练评分,心理波动指数……全部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林锐安嘴角抽搐,感到如梗在喉,这女人就是在逼迫他们。
他清楚这份评测意味着什么,它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绩效评分,而是决定着晋升,薪资,医疗,甚至涉及能否继续佩戴警徽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评测的结果会自动同步到九龙环城的警务系统,所有高层与中高企业都能实时查看。
且一旦因评测不合格而被赶出警队,就再无机会进入任何一家执法机构,哪怕是选择其他方式谋生,也会面临困难,就因为你曾是执法人员,具备一定的社会危险性,还需要每4天就得到警局重新登记一次信息。
记忆像毒蛇般缠绕上来,林锐安隐约想起他上次评测的扣分项:过度共情…现场判断迟疑……
那次扣分直接导致他失去了特勤组的推荐资格………
而现在,这个死了妈的女人,要把他和部下们的职业未来,拆解成一个个冰冷的数据指标,就像解剖标本那样展示给所有人看。
“此次评测结果将直接影响晋升,薪资及岗位调动,”女人的声音继续道,“不合格者将被调往边境执勤,或直接降级为普通巡警,严重者将予以开除。”
队伍中突然传来震惊的抽气声,林锐安猛然意识到,这女人竟然把这段话同步给了全队!
连忙观察起队伍,发现几乎所有防暴队员全都僵在原地。
原本已经关闭的电击警棍,此刻竟全部重新亮起了待机状态的蓝光,滋滋的电流声格外刺耳
他们全都听到了……
僵硬的抬手按向左肩的警用通讯装置,强烈的讨论声随之从通讯通道中炸开。
“操!这他喵是什么?评测?现在?!有没有搞错啊?我档案里怎么会有反应延迟1.2秒?那次明明是因为……
“你闭嘴!你越说扣分越多!”
“我靠啊!我的制暴设备使用频率低?认真的吗?难道要我见人就电啊?!”
“情绪波动扣5分?我爸躺医院里,你让我怎么它妈的不波动?!这78分数怎么还在降!”
“我…我上周入队考核只是……只是太紧张了……求求你,别让我回巡警队……我妈会……”
“快三十年了吧……我就值这几个数字?”
“别他妈抱怨了!你们看见了吗?团队协作分在掉啊!都他妈别慌了!”
林锐安听着通讯频道里,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以及急促的呼吸声,目镜上的队员心率数据也不断的刷新着。
——全部超标。
频道突然被刺耳的电流干扰,那个冷漠的女声再次响起:“请注意,第三防暴大队,你们现在的对话内容,已录入评测项心理稳定性,现处于测试阶段,2点35分45秒将开启正式评测。”
此话一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在通讯器里还是外面。
队伍中最后排,突然把挂在背上的镇暴枪拿到了手中,有人还违规启动了震撼弹的保险。
几个老兵把镇定剂注射器,扎进大腿却又忘了推注。
他们面罩上不断闪现着红色警告:肾上腺素超标400%,攻击倾向72%。
整支队伍正在变成即将爆发的活火山,当评测倒计时跳到02:23:35秒时。
所有电击棍同步进入了过载模式,不少人身体都轻轻颤抖着,这不是战术准备,而是235具身体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集体痉挛。
“为什么是41秒?”林锐安听着自己疲惫的声音,房屋墙面缝隙处突然闪了一下,在战术目镜的辅助下他轻易的捕捉到了,“你是要让我们在直播下使用暴力吗?”
虽然隐隐猜到了,对方既然敢让他们这么做,那么绝对是有充足的准备,可他还是选择问出了口。
“回答你的第1个问题:因为这是你去年最快纪录减去20%的容错值。”她的回答像在宣读说明书,“第2个问题: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白霖集团公关部已准备117种舆情应对方案。”
“你的肾上腺素水平上升了21%。”声音里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你的脑电波异常活跃,典型的焦虑状态,现在,请深呼吸三次。”
女人的话才落下,他战术目镜就突然自动调暗,屏幕上跳出一组呼吸引导图示。
“第一次呼气,吸气,3秒。”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催眠师般缓慢,“你的妻子苏雯现在的心率是82,胎心监测显示胎儿状态良好,你想看看实时超声影像吗?”
林锐安的血液瞬间凝固,她还在监视我的家人?!
“第二次呼吸,屏住,4秒。”女人继续道,声音重新恢复机械般的冰冷,“这不是威胁,只是事实陈述,你去年在D-12区的追捕行动中,因犹豫造成3名队员受伤,那次脑电波模式和现在完全一致。”
战术目镜的边角突然闪现苏雯的产检画面,随即消失,这就赤裸裸的威胁!
“第三次吸气,呼气,5秒。”女人的声音突然掺入一丝碰撞摩擦般的杂音,“记住,你只需要关心倒计时与后续指令,至于媒体?舆论?历史评价?这些都会由更专业的系统处理。”
通讯器突然传来局长沙哑的插话:“林锐啊,执行她的指令吧…所有责任都………”
“无关通讯中断。”女人斩钉截铁地掐断了频道,声音骤然降到零度以下,“林指挥官,你分心了,你的左手又在无意识地敲击装甲板了,这个习惯性动作会让评测委员会,认定你缺乏临场稳定性。”
“顺便一提,”女人的冷漠的声音,突然带着某种扭曲的兴致,“摄像机有面部识别功能,你战术目镜下的微表情会被放大逐帧分析,建议你回忆上个月在靶场射击时的专注状态,那时的多巴胺水准最适合当前任务。”
林锐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中的扩音器也被捏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愤怒情绪上升33%。”女人立即反馈,“需要我播放你孩子胎心跳动的声音来平复情绪吗?这个提议的善意程度是87%,远高于我平时的平均水平。”
她他吗是在…开玩笑?
“倒计时1分45秒。”女人的声音重新恢复成了,冷漠的语调,“现在请【开始】预演行动路线,注意,你的右翼第4排第6位队员,心率已达危险值,建议你用标准指令安抚,这不是建议,是命令!”
根据女人给出的位置信息,看向那个队员,拿着警官的手在剧烈颤抖着,拿起手中的扩音器准备说话,说了两声没有反应,低头看去才发现被自己给捏坏了。
“还剩1分05秒。”女人平静的说着倒计时。
“啧,”林锐安使劲清了清嗓子,下达了命令:“全队静默!按计划推进!想保住警徽的……就给我动起来!”
数根警棍上跳跃的的蓝光,连成一片刺眼的电网,林锐安不去看都知道,他们的面罩下,眼神绝对混杂着恐惧,愤怒和绝望,就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他们别无选择。
他也没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评测,这是可耻的驯化!
战术目镜中的评测已经开始了,而他们所有人,都是被观察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