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绮对着镜子冲刷掉脸上最后一丝睡意,缇枫温和的声音清晰的穿过了磨砂玻璃门,给人一种刻意为之的随意。
“大小姐,昨天我整理书架时,看到一本关于“个性化与匿名性”的书,我有点好奇,您又是如何看待“个性化与匿名性”这两个概念?”
末了又补了句:“它们在塑造个体形象和控制社会信息流动方面,似乎蕴含着有趣的张力。”
卫生间内白绮刷牙的动作微微一顿,含着满嘴的泡沫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瞳透过镜子看向模糊的磨砂玻璃门,里面充满了真实的困惑。
缇枫怎么突然跟她讨论这个,况且这好像是社会学方面的议题吧?
可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回应,门外缇枫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好像一味的自言自语般。
“在现如今的社会体系权重演变过程中,“个性化与匿名性”是否存在一个最优阈值?”
吐掉漱口水,低头从水池中捧起温水用力地拍打在脸颊上,仰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人雪白的长发沾着少许水珠,紧贴在脸颊上,眉头微蹙。
甩了甩两边沾水的白发,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缇枫的话,含糊的应付道:“阈值……这种事,查询智库的模型不是更准确,更权威么?”
放掉洗漱台水池里的水,揭下右侧悬挂在的毛巾,擦拭脸上残余的水渍,左手支撑在盥洗台边缘,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台面。
盥洗台旁的黑色瓶装护肤液静静伫立,镜前灯与墙灯投下的暖光与右侧百叶窗射入的阳光,在卫生间内织出细碎光斑,站在这中间的白绮,发丝被这光线镀上银边,每一缕都像是浸在蓝调的雾霭里。
放下毛巾,她望着镜中自己,唇角轻抿起,眼底浮现浅浅的麻木。
“您是这样想的吗?”门外缇枫追问的声音毫无起伏,就像是在确认一件衣服的处理方式。
“那么,当一个新生,懵懂的生命体,从最初就被有意识,有明确方向的进行引导和教育,灌输特定的价值观和知识体系…”她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这个问题赋予更多的重量,“大小姐,您认为,这个生命最终形成的思想路径和人生轨迹,是否在起点就被设计者的蓝图所框定,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那条……被精心铺设的道路?”
这个问题很是奇怪,并且完全脱离了日常的对话,也超出了主仆间应有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缇枫后面那段话就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卫生间的玻璃屏障,狠狠地扎在白绮脊背上。
白绮盯着镜子里阴郁的自己,镜中金蓝的眼眸深处,骤然翻涌起一丝被触及禁忌的汹涌暗流。
回想起曾经与对方相处交谈的场景,她始终搞不明白,缇枫为什么要说这一段像是在暗讽她的话。
她喉咙动了动,声音故意放得平淡且疏离:“缇枫,这些问题太过尖锐宏大,也太过宽泛了。”
“个体的成长受到先天环境,基因,机遇等多重不确定因素影响,设计终究只是设计,它只是个框架,未必能够完全决定终局。”她试图用理性的外壳包裹自己。
教育…总归是为了……适者生存吧。
门外陷入了沉默,就在白绮以为这无聊的对话就此结束时,缇枫声音第三次穿透了玻璃门,像是听不出白绮语气中的疏离,带着更加尖锐的指向性。
“那假如,高度统一的教育模式缔造出高度同质的社会群体,而这个经过强化的统一群体,为了维护其稳定性和纯粹性,又会反过来本能地压制,排斥甚至抹杀其中的异类。”
“这种现象,最终又形成了一种强大,难以打破的回馈循环,使得那种“统一的思想”和“预设的蓝图”变得更加的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拿起唇膏的手停在半空中,缇枫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是精准的手术刀,不断切割,剖析着她努力维持的伪装。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智能水龙头滴落的细微水声,嗒…嗒…嗒…敲打在令人窒息的心跳上。
斜眼望去,卫生间的玻璃门板上,倒映着外面女仆缇枫模糊的轮廓。
“你的这些问题我们留到早餐后再讨论吧,缇枫,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耽误了我洗漱的时间。”
门外的缇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磨砂玻璃上的模糊人影渐渐远离,接着便传来充满歉意的话语,还伴随着一阵整理衣物的细微声响。
“十分抱歉,大小姐!为您挑选的衣服我放在床上了。”平稳,规律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像是设定好的程序,“那个大小姐,我先下去协助缇玲准备午餐,预计会在12点整准时送至餐厅。”
房门开启又闭合,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给人一种仓皇逃离的错觉。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白绮一个人了。
温暖的阳光,智能衣柜柔和的光标,书架沉默的剪影,绿植安静的投影轮廓……一切都还在原位。
回头凝视着镜中那个衣衫不整的灵魂,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动作。
垂下眼帘,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冰凉的镜面,左手下意识地扶住光滑的洗漱台边缘,寻求一点支撑。右手捻着那支常用的唇膏,将膏体沿着唇瓣的轮廓,缓慢而专注地涂抹。
饱满的色泽渐渐覆盖了原本略显苍白的唇色,完成后,她习惯性地轻轻抿了抿双唇,让色彩更均匀地晕染开,镜中人影的动作透着一丝例行公事的熟稔
想到自己记忆的缺失…困惑的梦境…裸睡的异常…腕表眼镜的失踪……还有女仆缇枫那莫名其妙的哲学三问……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唇边逸出,像羽毛落地般悄不可闻。
目光转向洗漱台旁那个小小的收纳盒,她伸手探入,指尖勾出一个带银色修边的褐色发圈,随手将其套在了纤细的左手腕上,像是戴上一圈不起眼的装饰。
接着抬起双手,掌心向内,修长的手指探入耳后,拢起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银色长发。
那微凉的,带着丝绸般光泽的柔顺发丝在指间流淌,汇聚,最后她被小心翼翼地托举到后脑勺正上方,露出优美而脆弱的脖颈线条,形成一个利落而清晰的倒三角轮廓。
手腕上的发圈顺势滑下,灵巧地在上面缠绕几圈,将这捧月光般的银发紧紧束住,一个高挑而精神的马尾瞬间成型。
发圈勒紧头发带来的轻微紧绷感,并不舒服,却奇异的带来一种清晰和掌控感,就好像这样,她才算是真正准备好面对今天。
瞅着镜中的自己,白绮微微侧了侧脸,又偏过头,对着镜子左右甩了甩。
身后银色的发束在她晃动间马尾根部纹丝不动,只有发尾轻盈地摇摆,划出流畅的弧光。
镜中的倒影也甩动着同样的银白色光芒,确认着束发的牢固,方才的紧绷感也在晃动中渐渐适应,只剩下一种利落的确认感。
好了,就这样吧……
视线逐渐下移,从敞开的衣襟间被白色布料托住饱满胸口,滑至平坦紧致的小腹,再到赤裸修长的双腿。
双手支撑在冰冷的陶瓷洗漱台上,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疲惫:“这样的身体,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啊!”
仿佛这具令人艳羡的美丽躯壳,对她而言只是一件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负担。
新的一天,在清晰得近乎刺耳的寂静中,沉重地铺展开来。
白绮最后瞥了一眼镜中身体匀称的轮廓,眼底那点嘲弄的微光悄然敛去。
利落地转身,玻璃门冰凉的门把手在她掌心转动,发出轻微的机括声响。
推开门,看着被柔和的光线洒满的房间,她内心产生了一种熨帖的整洁感。
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几件衣物被有条不紊地铺陈在床沿。
烟灰色的丝质衬衫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旁边是裁剪利落,线条冷硬的纯黑长裤,金属扣环处镶嵌着流动冷光纹路的腰带静静躺在上面,低调中透着锋芒。
一双浅灰色的软底短靴立在床边,舒适度不言而喻,短靴旁边,纯白的长袜与纯黑的丝袜被并排放置,无声地提供着选择。
白绮唇角下意识地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尽管缇枫之前那番莫名其妙的哲学追问,让她困惑之余还有几分被冒犯的余烬,但眼前这份周到,终究还是属于家人的温度。
她正准备赤足向那套为她准备的行头走去,大脑深处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沉。
眼中眼前的景象也仿佛老旧电视机断电前的闪烁,“唰”地陷入一片短暂而彻底的黑寂,随即又迅速挣扎着恢复了光亮。
这一变故让她身形微晃,连忙摆头,快速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那瞬间的虚浮感,喉咙不自觉地逸出一声低微的呢喃:“呃…低血糖吗?”
甩甩头,刚想抬脚想继续迈步,一股难以言喻的阻滞感就突兀地从她身侧传来,像是空气忽然被凝结成了胶质。
白绮困惑地侧过头去。然而,目光所及,让她的思维瞬间凝固。
她的左手,本该在随手关门后就自然垂落或者松开,此刻,却牢牢地扣在卫生间的门把手上!
五指关节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节嶙峋地凸起,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被某种无形的物质给焊接在了上面。
大脑尝试发出了“松开”的指令,那只手依旧纹丝不动,神经信号就像被阻断一般,固执地与她的意志彻底割裂开来。
白绮的心脏骤然一紧,眉头深深蹙起,对此感到相当困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玻璃门。
呆愣地凝视着自己那只失控的手,眼中混杂着茫然与逐渐加重的惊疑。
深吸一口气,她集中全部精神,将意识凝聚成尖锐的针,狠狠刺向那截仿佛断了联系的手臂,命令它:放开!
可就在意念下达的刹那——“咔!!!”
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猛然炸响,巨大的力道毫无预兆地从她紧握的左手爆发出来,超越了任何人类肢体力量的极限。
那只被精心打磨,理应坚固无比的门把手,竟如同脆弱的饼干,应声被整个硬生生地撕裂,扯离了门体!
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磨砂玻璃门的金属框架竟被这股蛮力拉扯出一个清晰,令人触目惊心的弧度!
而镶嵌其中的磨砂玻璃,更是在这瞬间的剧烈形变下发出密集的“噼啪”哀鸣,无数蛛网般放射状的裂痕瞬间爬满了整面玻璃,模糊了内外光景。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荒谬。
破坏的余音还在白绮脑海里嗡鸣回荡,她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滞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到极限。
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制造了这场小型灾难的左手,掌心赫然躺着半截断裂变形,边缘狰狞的门把手残骸。
再抬头看去,眼前是彻底扭曲变形,布满裂纹,宣告报废的卫生间门,碎裂的玻璃反射着天花板的光和始作俑者。
白绮注视着镜面上的无数自己,突然觉得,她是不是还在梦里,不然,她真的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