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种社会新闻向来都没太大兴趣,在她看来,社会中任何群体性的活动都充斥着大量无意义的喧嚣和被煽动的冲动愚蠢。
所谓的“数字门槛”?跟不上时代被淘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况且,这多半又是跟她那对伟大父母有关,再不济也是白霖集团决策层的“巧思”之类的东西。
对此早有预料的亚轲并不感到意外,她端起缇枫适时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气,继续补充道:“现场秩序维持的还算好,不过也有几位情绪比较激动的老人家……让人看着多少有些揪心。”
“那位领头的林老先生,我记得他,以前是警……嗯,”她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以前是位很优秀的防爆警。”
白绮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嗤笑一声,声音极其轻微,带着浓重的嘲讽和不以为然。
抬眼瞥了眼对面的亚轲一下,那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揪心?亚轲,原来你的同情心也会太泛滥啊。”
视线下移,看着面前精心摆放的餐食,继续道:“可规则就是规则,他就摆在那里,既然跟不上,就乖乖认命,接受安排就好,聚众吵闹,除了浪费公共资源,给别人添麻烦,还能改变什么?不过是无能者宣泄情绪的借口。”
她话语间极近刻薄锋利,毫不掩饰她对弱者的冷漠和对秩序规则的绝对信奉。
叉子固定蛋卷,刀轻切分块,避免挤压导致内馅过度溢出,叉子用力切下一块蛋卷,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仿佛谈论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亟待清除的系统垃圾。
亚轲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一异常,沉默地啜饮了一口茶,茶水飘散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片刻。
放下茶杯后,重新抬眼看向白绮,她的表情依旧是温和的。
“大小姐说的是,规则的确至关重要。”她缓缓开口,声音逐渐低沉了些,“只是…看着那些老人,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们并非生来落后,他们也曾是某个家庭的顶梁柱,也曾是意气风发的人物,只是时代变化太快了,快到有些人…被抛下了。”
注意到白绮重新抬起头,她稍稍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明媚却显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里最让人无奈的,往往不是时代进程的抛弃本身,而是…本该拉他们一把的人,选择了冷眼旁观,有些甚至…主动松开了手。”
亚轲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在白绮脸上激起明显的涟漪,短暂愣神后,看着对面管家亚轲的温和笑容,她不由地蜷了蜷手指,沉默着低下了头。
一时间,偌大的宅邸大厅里,谁都没有再说话,只剩下细微的刀叉与瓷盘触碰的声响。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静谧。
待到处理完餐盘子里缇玲精心准备的餐点,白绮擦拭完嘴唇,看着缇玲收走餐盘后转身走向厨房的背影,整个人彻底靠在椅背上。
“抱歉…”声音有些小,但在此刻安静的大厅却显得异常清晰,“我不该那么说的,就当是在发牢骚吧,我今天心情真的很糟糕。”
“呵呵,好的~”看看她的大小姐,逃避的将视线撇向厨房的方向,笑声忍不住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这很正常,人的情绪波动总是容易受到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
听着这话,白绮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然而,亚轲并未就此停下,开始回答起先前的问询:“是的,您的手表和眼镜的确是我取下的,因为需要进行部分硬件与程序上的升级迭代,在升级结束后,我本应将手表交还于您的……”
她成熟脸庞上衔着的笑容愈发柔和亲切,“但由于您昨晚似乎喝了不少酒,醉的神志不清,我和缇玲将您从沙发上扶到了放好热水的浴室,为您清洗好身体后,我就将您抱到了床上,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取下了您手表,由于早上……”
白绮静静的听着,期间缇枫来到了身后,轻轻按摩着她的双肩,视线来回漂了几眼手上的腕表和桌上的眼镜。
明明打心底里,她就很是厌恶她“白绮·罗莎琳”这个沉重身份带来的社会倾斜,可当失去这些的时候,她却表现得比谁都着急,甚至还因此以阴沉地态度,面对被她视作“家人”的缇枫,缇玲和亚轲。
这既得利益者的傲慢,寄生者的清高,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真是在你身上演绎的淋漓尽致啊,也是真的虚伪得有够令人恶心的。
“大小姐,您还记得您的身份吗?”
亚轲解释完前因后果后,冷不丁的来了那么一句,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白绮的脊背。
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因按摩而松弛的身体也骤然绷紧。
声音消散,大厅徒然迎来短暂的安静。
短暂的安静中主仆两人,相互注视着对方,冰蓝与异色瞳的瞳孔中映射着双方的样貌。
可白绮内心深处却莫名的涌现出一种异样熟悉感,这感觉完全不同于,彼此朝夕相处所生出的,那种独属于亲人之间的那种熟悉感。
“大小姐? 您是在走神吗?”看着白绮逐渐涣散呆滞的眼神,亚轲轻声询问:“您要是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还请告诉我。”
“……没,”稍稍晃了晃脑袋,闭眼轻揉着眉间,一直等到那感觉消失,才轻声回答,“我的…身份吗?”
白绮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个,而且,记忆中亚轲也从未谈论过这方面的事。
是要说她身为白霖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吗?可说真的,这个身份从小到大就像空气一样,她知道也从未忘却,但就是从来没落实过。
“是的,您的身份。”亚轲的目光沉静,那份惯常的温柔并未消失,但仿佛凝结了一层透明的冰壳,透出底下更深邃,更不容置疑的东西。
接着她离开座位,站姿笔挺,微微前倾的角度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白霖夫妇唯一的女儿,也是白霖集团的未来继承人。”
看着亚轲郑重的样子,白绮稍稍一愣,随即低下头去,眼神中的情绪晦暗不明,身后的缇枫也适时的停下了按摩的动作。
“那两个人唯一的孩子?”这个念头像冰冷滑腻的毒蛇般,缠绕上她,然后狠狠收紧。
唯一的?多么可笑又脆弱的宣称,她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理由直到现在她连那对名义上赋予她生命,也赋予她这沉重枷锁的白霖夫妇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们的名号在九龙城里是伟大的,在亚轲的描述里是抽象的赞美符号,在她这个女儿的记忆里则是彻头彻尾的空白。
这份空白带来的不是神秘感,而是巨大的空洞和令人害怕的怀疑。
最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唯一”,只是他们流水线上被挑选出来的一个合格零件,橱窗里众多华丽人偶中的一个,恰好被贴上了“继承人”的标签?
这个想法每一次浮现,都让她感到一种灵魂被剥离的恶心感和窒息感,仿佛她存在的根基本身就是一场精心构筑的骗局。
白绮脸上的表情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沉。
“您作为白霖集团的未来继承人,现阶段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的带领白霖集团,引导着九龙环城,引领着它们抵达新的领域,新的时代。”
亚轲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预先浇筑好的标准砖块,严丝合缝地垒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墙上。
这套说辞,从她有记忆起就如影随形,如同空气里的尘埃,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而再次听到这早已刻入骨髓的“使命宣言”时,白霖的心情不再是谷底,而是直接沉入了黑暗的海沟淤泥里。
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也消失了,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眼底的光芒彻底黯淡,只剩下浓稠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厌烦。
真是够了……
心中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冲动攫住了白绮。
她不想再听了,也不想再想了,不想再被这无形的牢笼禁锢。
如此想着,身体便下意识地驱动起来,双手撑着扶手,准备从那张象征着身份也象征着束缚的椅子上起身,远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反观一旁的亚轲,将白霖脸上那近乎实质化的阴沉厌弃和起身动作尽收眼底,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试图理解的姿态,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动摇。
她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完美管家,在大小姐出现“不合规”的逃避倾向时,温和地,精准补上了那句如同审判般的话语:
“这样一个庞大集团的未来继承人,是不被容许犯任何错误的。”
停下步子,侧对着说出这话的管家亚轲,伸手拿过桌面上的圆框眼镜,佩戴在脸上。
“既然如此…”她冷着脸,声音充满疲惫与困惑,“那为什么一开始就不选择造个机器人偶,来饰演这个“完美”的继承人?”
转头通过透明的镜片看向亚轲,继续道:“这样不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吗?”
空气凝固了,亚轲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看着她的大小姐,冰蓝眼瞳中隐隐带上一种审视,一种剥离了所有温情外壳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