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了“璀璨人生”那流光溢彩的地段入口，挡风玻璃前方的车辆开始变得拥挤，白绮不得不降低车速，缓慢蠕动，如同血管里一颗粘稠的红细胞。
窗外，各种新奇古怪的全息广告在头顶争吵不休，众多并肩行走的路人，将视野切割得拥挤不堪。
车速降至龟爬，引擎发出低沉的，被压抑的嗡鸣。
她纤细的手指在包裹着高级皮革的方向盘，无意识地敲击着。
“搞什么鬼…”她低声咕哝，眉头微蹙。
正当她疑惑于这反常的拥堵时，前方几辆车陡然加速驶离。
拥挤的视野豁然开朗，如同幕布被猛地拉开，可前方的景象却并非坦途。
明亮刺眼的红蓝警灯疯狂旋转，填满了所有看向这边人的虹膜，猩红的全息“禁止通行，请注意安全”光带如同伤口般横亘在路中央，将半边街道封锁。
事故现场的惨状毫无遮掩的撞入眼帘。
透过单向镀膜的强化玻璃，事故核心价值不菲的几辆车像是被巨兽啃噬过的玩具，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轮胎摩擦的焦糊味和车辆泄露的合成冷却液，闪烁的警灯将扭曲的车影投射在布满涂鸦的墙壁上。
其中一辆白色的流线型跑车，侧翼和支撑结构完全塌陷，像是被踩扁的昂贵甲虫，周围几个后背嵌着高亮荧光标识的警员，正在高效地引导着疏通后的车流缓缓绕行。
堵塞的状况正在缓解，但混乱的余烬仍在燃烧。
跟随着指引绕行的白绮，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个身影攫住。
他穿着略显陈旧，但整洁干净的纳米纤维西装，站在一辆侧后方被撞得彻底塌陷，支柱扭曲变形的黑色轿车旁。
他头发凌乱，领带歪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曾经象征梦想，如今已是废铁的残骸，神情恍惚，脚步明显虚浮的靠近，粗糙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颤抖着抚过碎裂的车窗边缘，手指划过冰冷的金属断面，仿佛触摸着爱人残破的脸颊。
那道狰狞的裂口，割裂了他所有的希冀。
“…我的车…我的车啊！” 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崩溃而扭曲，“他妈的…我他妈攒了那么久，省吃俭用，加班加点…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车！是我的一切！”
“所有的积蓄...都在这里了！毁了…全他妈毁了！”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几米外被三名高大警员围在中间，衣衫不整，耷拉着脑袋，脸上还残留着不正常酡红的肇事者身上。
“你他妈！！” 他手指标枪般戳向肇事者，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他妈为什么要喝酒啊？！啊？！你个死杂种！为什么？！为什么不开辅助驾驶？！回答我啊！！”
咆哮声在的街道上空回荡，撞击着冰冷的霓虹，与周围冷漠的行人，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挣脱无形的枷锁逐渐靠近。
他歇斯底里的质问，在冰冷的警笛背景音下更显绝望。
两名警员见势不对，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挡在他几乎要扑出去的身体，声音带着程式化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控制力：“先生，冷静！请您冷静！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愤怒是解决不了问题，事故保险公司会处理……”
警员声音虽然沉稳，但还是透出一丝公式化的疲惫，他的手拍在男人颤抖的肩膀上，力道控制得很好，既表达共情又防止他失控冲撞。
然而，听到这番话的中年男人，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的甩开他的手。
“处理？你在开什么玩笑！他们拿什么处理？!”他回身指着那辆面目全非的爱车，声音带着崩溃的尖啸，“申请赔付的审核流程打底都他妈要拖三年！还他妈只赔一半，时间拖那么长，我的五年能回来吗？！”
他再次看向前方的肇事者，眼神里尽是绝望。
白绮隔着车窗默默看着这一幕，身下引擎低沉地空转着。
中年男人那撕心裂肺的质问，那是对一件“所求之物”瞬间化为乌有的崩溃。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压在她的胸口，
收回目光，车辆也终于得以绕过事故区，继续沿着导航路线继续前行。
前方那座在无数全息广告牌簇拥下，形如巨大鸡蛋的庞大建筑“云顶”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看着上面散发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奢靡光华。
预想中的兴奋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打起了退堂鼓。像第一次尝试偷尝禁果的孩子，混合着隐秘的新奇与深重的负罪感。
感受着内心涌起的这股难以言喻的畏缩感，白绮突然想起了，亚轲那张时刻柔和的脸，以及缇枫，缇玲在提到“璀璨人生”时，都表现的相当严肃的样子。
残存的童年记忆碎片里，也只有冰冷的词汇不断回响：肮脏…污秽…混乱…放纵…九龙城的下水道…
每次一同出行，亚轲都会选择绕开这片区域，绕远路也在所不惜，就连她的车载智能系统，也是精准的避开这片区域，仿佛那里存在着无形的瘟疫屏障。
态度如何？不言而喻。
后视镜里，闪烁着红蓝警灯的事故现场渐渐缩小，模糊，最终被两边矗立的高楼吞噬。
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不知是被那崩溃绝望的男人给感染了，还是“璀璨人生”近在咫尺的压力，一段尘封的对话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午后，阳光透过房间巨大的全景窗，暖洋洋的照射柔软的地毯上，年幼的她盘腿坐在上面，正读着一本《九龙环城发展历程与当今规划》。
她仰着小脸，带着纯粹的好奇询问管家亚轲：“亚轲，璀璨人生…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手指的书页上面简短的介绍，“九龙内城的混乱之地，下水道……”
毫无意外地，亚轲放下手中擦拭着的古董银器，立刻躬身，预计带着一贯的恭敬与不容置疑的分量：“亲爱的大小姐，那对您来说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只有社会上…堕落的成年人才会去的娱乐场所。”
她特意加重了“堕落”一词。
“堕落的成年人…什么意思？”她歪着头，带着天真追问，“嗯…那是不是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看看了？”
“不行哦，大小姐，”亚轲的声音斩钉截铁，接着蹲下身，伸手将那页数页翻了过去，“即使您长大了，也请您远离那里，您是个好孩子，不应该接触那种地方。”
亚轲眼神深邃，里面蕴含着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她懵懂的点点头，那时候，信任是无需思考的本能。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智逐渐成熟，昔日那些话语背后的真相，也被她拼凑了出来。
“璀璨人生”不仅仅是条霓虹闪烁的普通街道，它是九龙环城最负（臭）盛（名）名（昭）著（彰）的风俗产业核心地带之一。
其中还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帮派势力，更是地下黑市交易面向“上流社会”的一处隐秘进出口。
奢华亮丽的外皮下，是吞噬人性的泥沼。
“呼…”指节微微发白，白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残存的负罪感都压入肺腑。
幽灵隼轻盈地滑入“云顶”正门前划定的泊位区，双手用力握紧方向盘，然后又马上松开。
冷静，白绮，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任务板上你完成的那些父母要求的实验，记录下的实验数据，不就是为了让你学会亲眼见证，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吗？现在也是一样……
你有权去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更何况，来都来了。
内心自我说服后带着一种强硬的笃定，可当按下车门开启键，她就瞬间感受到周围冰冷，带着城市特有金属与各种香水味道的夜风灌入车厢，冲淡了车内的高级熏香。
风拂过她年轻的脸颊，吹得她脑后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发梢轻轻摇曳时，一丝难以遏制的叹息还是从唇边逸出。
“抱歉，亚轲，”低声对着虚空，像是对着那个记忆里永远柔和可靠的背影，“我还是……来到这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