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自迷宫的深处响起，惊飞栖息在墙缝中的荧光甲虫。
数十盏灯同时骤亮，于轰鸣的金雷中，那老者睁开了他神采奕奕的银瞳。
“『秘宝』是谎言。”老者的声音穿透金雷，银瞳中倒映出她胸口项链的裂痕。
......
“！”亚瑟拉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神官服，那枚坠着紫水晶的旧项链正灼烫如烙铁。
她腾地一下弹起来，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酒馆的热闹声潮水般涌来，她连忙反应过来，朝着叫醒她的人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声音战战兢兢的：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吗，亚瑟拉这就走、这就走！绝对不会在这里多留一分一秒的！”
说完，她一边嚷嚷着“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一边抄起旁边的法杖就往外跑。
又一不小心在位子上睡着了，这么热闹的时间段，她还占着角落的座位，会打扰别人营业的吧...
她乱糟糟地想着，一个不慎，忽地被手里的法杖绊到，顿时摔倒在了地上。
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护住项链，让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领口的扣子似乎蹦飞了出去，她整个身子都有点发麻，跟着便是火辣辣的疼。
啊...又搞砸了。
她艰难地爬起身，随后用法杖撑着身体，一点点站起来。
周围嘈杂一片，她的冒失显然是给别人添麻烦了，又一次。
“好痛...还好没受伤。”她先是短暂地松了口气，旋即后知后觉地转过身，也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袍，便朝着那位叫醒自己的红发姐姐仓皇道歉。
“真的对不起，把你们的地板弄脏了..我、我以后赚到钱会好好赔偿你们的！”
“呃..其实我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那位红发姐姐上前一步，语速很快，“我是来邀请你加入冒险队伍的。”
啊...？不是工作人员？加入冒险队伍？
没等亚瑟拉理清状况，身后便传来另一道声音：
“没错，小妹妹，虽然这位姐姐很可疑...但她的确是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
那女声平白让人有种安心感，顿时让亚瑟拉愣住了，她扭头来回看了两圈，都不知道先跟哪边说话好了，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纳西亚奶奶教导过，说话的时候面向对方是基本礼仪...
“那个...我、我...”她支支吾吾的，眼神四处乱飘，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那温柔的女子缓缓上前，牵住了她的手，一阵淡淡的香气贴近，掉落的神官帽被重新放在了头顶，熟悉的重量。
那人一头银发，五官精致，眉形纤细，分明是标准的清冷美人，却在耳后平白生出一对弯角，为她平添几分峥嵘。
她的语气似乎放得更缓了些，愈发柔和：
“没事的，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
眼前的这位女士...应该是龙人？亚瑟拉在教团里读到过有关龙人的文献，那是一支承袭自神代的古老血脉，虽然其中龙类的部分依然很稀薄了。
可书上说，那些家伙都是丑陋的蜥蜴...原来也还有这么...
她又定睛看了两眼——那张脸孔上，鼻梁挺直，唇线优美，正微微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真漂亮啊...特别是那双眼睛，金色的，沉静而深邃，仿佛藏着诸多秘密，无形中透出一种清冷与矜傲。
亚瑟拉决定听听她们要说什么。
毕竟...她正需要一支冒险团队。
“......”
三人在方才小牧师打盹的地方坐下，又随便点了些吃食和酒水，开始聊起了队伍的事。
“我、我叫亚瑟拉...亚瑟拉·纳西亚..是萝、啊不，是太阳神教的牧师。”
好险...差点说漏嘴——要是给她们知道自己是萝丝的信徒，那麻烦可就大了...
小牧师亚瑟拉低头捧着杯冰牛奶，像是恨不得把脸埋进去一样，完全不敢看旁边坐着的龙女小姐和战士小姐。
酒馆里的暖光打下来，把她照得像是舔水的小狗。
战士小姐似乎没什么表示，只是咕哝了一句：“名字好拗口啊，你是哪里人？”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歉意地笑笑：
“啊，我叫艾杜雅，是个战士。”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前的半身甲，露指手套磕在银甲上，发出清亮的“铛啷”声。
酒馆的灯光给那银色的甲胄镀了层琥珀色，正如她的眼瞳，平和又温暖。
一头红发火焰般涌动在她脑后，却被发绳高高束起，显得英气十足。
看起来，她是个法兰人...而且是个典型的女战士——直爽、热情、一根筋。
另一旁的龙人也简单介绍道：“阿莱蒂亚·雅黛，叫我蒂亚就好。”
亚瑟拉讪讪地笑了下：
“我出身在公国境内...是在一家救济院长大的...”
“救济院？”
她看见桌对面的女战士先是愣住，旋即眼瞳很快暗淡了一下，不再追问。
“抱歉，我没打算...”
看起来蒙混过去了，亚瑟拉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她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嗯，说谎可不是好习惯。”龙人拄着脸，笑吟吟地看过来。
她在亚瑟拉的神官服上饶有兴味地扫了两眼，语气轻飘飘的：
“你身上穿着的虽然是太阳神教的衣服，但你本身信仰的并不是『法奥丝』吧？”
“？！”她竟然敢提神的卢恩代称！
亚瑟拉惊得浑身抖了一下，当下顾不上掩饰，连忙用手去拽龙女小姐的袍子，把本就不大的声音压得更低：
“姐姐...这样直接称呼神明大人是大不敬，这里也有太阳神教的牧师，会惹他们生气的...！”
她紧张地瞥向邻桌喝闷酒的金甲牧师，后者正用圣徽摩擦酒杯边缘，发出刺耳的 “滋滋” 声。
就算在教团内部，那个名字也是极少被提起的，太阳神教是崇拜太阳神曦炎的团体，他们通常称呼自己的神祇为『黄金耀阳』、或者『曦炎』、『审判之金乌』。
而大多数信仰『黄金耀阳』的牧师们，在提及信仰有关的事情时，都会比较偏激...
幸好此时此刻，周围的酒客们都在各忙各的，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她攥了攥埋在袍子下的项链，吞了口唾沫。
只要旁边的这位小姐不要再继续说那些惊人的话，应该不至于和其他人发生口角和争斗...
可银发龙人面对方才的劝阻，仅仅只是挑了下眉毛，金瞳里掠过非人的冷漠：
“不过是块卢恩的碎片，又不是真的神名。”
真的神名...可怜的小亚瑟拉听到这话头皮都麻了——
神的伟力何其宏大，那名讳光是知晓便足以令渺小的人类疯狂，甚至可能连灵魂都会碎掉，就此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亡。
眼前的龙人小姐既然说出“不是真的”这种话，那说明她十有八九是知道那个不可言说的名讳的...
小牧师不敢再往下想了，当下连忙磕磕巴巴地承认道：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只是怕你们听到了以后和其他人一样不肯要我...”
“我、我其实是...萝丝的，信徒。”
既然道出了那一部分隐秘，想必她们也不会再和我待在一块儿了吧...亚瑟拉想着，便自暴自弃地将脸埋进杯口，两只小手扒着橡木杯那打磨好的光面慢吞吞地来回抠弄。
“嗯？居然是萝丝，我还以为那个神已经没有人类信徒了。”龙人似乎反而提起了兴致，忍不住多看了这小家伙两眼。
...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胆小了点儿，身材好得过头了点儿，别的...嗯，有意思。
对面的艾杜雅坐不住了，有些着急地问道：“所以...？”
“嗯？你不知道？”阿莱蒂亚笑了笑，无所谓地解释道：
“也没什么，只是那个教派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人类里面已经没有信仰萝丝的了。”
“不复存在了？”艾杜雅显然是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
看到她用一副古怪的表情看着小亚瑟拉，阿莱蒂亚便猜到她心中所想，开口纠正道：
“你啊，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神可是不灭的——”
“她说的对。”细若蚊吟的声音接过话头，女孩扬起小脸，眼神不再那么慌张了，她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
“让我来说吧，阿莱蒂亚小姐。”
她的目光转过这两位刚认识不久的女性，她们看起来不是那种会到处乱传消息的人。
她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们的教派，也就是大陆上最后一支信仰萝丝的教派，早在三年前就消失了。我是院长大人捡来的孩子，被冠以纳西亚这个姓氏...”
“也是存活至今的最后一位信仰者了。”
两句话挑明自家信仰的衰落，亚瑟拉忍不住叹息，神色迅速暗淡下去：
“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说...不过知道了这些，你们一定不会愿意和我这个‘萝丝之女’扯上关系了吧...”
她苦涩地挤出一个笑容：“祝愿你们可以找到心仪的伙伴......”
龙人只是盯着女孩的神官帽，眸光深邃。
“严格来说，不是消失，是——”
“阿莱蒂亚小姐！”亚瑟拉猛地仰起头，那双蓝眼睛里骤然翻涌起浪涛，“萝丝不是恶神！那些传言都是...”
她知道有很多人不喜欢那尊神明，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信仰辩护。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阿莱蒂亚摊开手，“至少祂还挺宠爱你的。”
小家伙气鼓鼓的样子就跟红了眼睛的小兔子似的，实在让人畏惧不起来...
“不过...”龙女小姐话锋一转，“可以的话，希望别用那么生分的方式称呼我，叫我蒂亚就好。”
“阿莱蒂亚小姐，您的意思是...”
“都说了，现在叫我蒂亚就好。”银发的龙女食指捻起一缕发丝，将那抹银色在指尖绕了两圈儿。
随后，她看向对面坐着的女战士：“艾杜雅，你怎么想？”
“诶？我吗？”似乎是没想到问题会突然被抛到自己头上，正出神思考着什么的艾杜雅显得有些局促。
“啊哈哈..我觉得，挺好的吧？”
“什么挺好的，我是问你同不同意让小亚瑟拉入队。”阿莱蒂亚叹了口气，“你不会压根没在听吧？”
“怎么会！我可是听见了，不就是教派的事情嘛，信仰什么的都无所谓啦，反正我们也找不到别人凑队伍...”
她没把话说完，因为龙女小姐的脸貌似越来越黑了。
“你这种情商是怎么活这么大的？人类真的是...”阿莱蒂亚简直要被这个头脑简单的女战士气死了。
对宗教信仰什么的一窍不通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把人家小姑娘说得跟凑数的一样！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安慰，身旁的小家伙就倏地站了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
“谢谢你们！真的很谢谢...终于有人愿意要我了......”小家伙发着抖，眼圈都红了。
她本以为将身世如实相告以后，这两位女士就会向以前那些人一样，把自己当成避之不及的怪物，又或者是当作毒虫瘟疫那样敬而远之。
然而居然会有人接纳她...谢谢母神、感谢您的赐福，亚瑟拉一定会努力抓住机会好好表现的！
她抓紧那身白袍子，心脏砰砰直跳。
艾杜雅看着眼前的女孩感动到热泪盈眶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小家伙孤零零地缩在这吵闹的酒馆里多少个日夜，在失去了容身之所的这些年里又吃了多少苦。
明明眼前是一片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却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那种滋味她也品尝过，那是多少酒水都冲不散的苦涩。
于是女战士咧开嘴，率先露出了笑容。
她站起身，高举酒杯，语调像是法兰的那些游击战士一样铿锵：
“放心吧，我艾杜雅是绝对不会背弃你们的！”
亚瑟拉踮起脚尖儿，学着她的姿势，用双手捧起自己杯里的牛奶。
酒馆突然响起流浪诗人的风琴声，曲调令亚瑟拉想起了救济院的晚祷歌。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视线短暂地模糊起来。
朦胧中，她看见阿莱蒂亚把身子挺得笔直，三个人的杯子在酒馆灯光的见证下轻轻相撞，琥珀光在里面散落一片，伴随世上最动听的哐啷声。
“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冒险，干杯！”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