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总算快要搞定了。”艾杜雅将又一位获救者安置好,金色屏障上的那些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像是打碎了的星子,透露出一种圣洁。
假如她没有顺手去翻那人腰间破了洞的钱袋的话。
嗯...这回是三个金币,挺好的,比复活师要的价儿便宜多了。
旁边的阿莱蒂亚正摆弄着刚刚捡来的魔杖,闻言白了她一眼:
“你又没出多少力,干嘛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要不你自己去里面溜达两圈儿?”艾杜雅不服气地咕哝道,“你手里的东西都是我在里面淘出来的好不好...”
她是在一具精灵法师的旁边发现的这根魔杖,材质这方面她倒是不清楚,不过在杖身上面刻有圣树的标记。
那种小树模样的花纹就连她这样的外行都认得,只有精灵才会在魔杖上弄这种东西。
看起来,这个苦命人连施法的机会都没有,又或者她的法术刚刚放出来就惨遭史莱姆的毒手了。
反正在艾杜雅过去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具五官都被溶解到有点模糊的尸体。
老实说,如果要选死法的话,她个人希望能够体面一点儿,至少不要死的这么...呃,丑陋?这样想好像是有点儿不尊重人了。
说起来,小家伙忙活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
祷告虽然是祈求神明投下祝福,理论上来说施术的主体是神明本身,但向神祈愿这件事本身就是会消耗灵力的,用多了多少会感到有些疲累。
就和巫师的灵性枯竭差不多,会有一种头脑被榨干的又昏又涨的感觉,还有的可能会情绪不稳,容易激动和失控。
总之,等出去了拿这些“外快”请小家伙吃点好的吧,再送她点儿小礼物。
毕竟救这些人几乎都是她在出力。
这么想着,女战士回过身,穿过那仍未消散的光幕,准备帮小家伙把剩下的最后一人也安置妥当。
“呜诶!?”
忽然,一声小小的惊呼从不远处传来,艾杜雅连忙循声望去。
却见小亚瑟拉方才所在的地方,此刻竟空无一人!
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奔跑起来。
短靴踩进史莱姆的黏浆又马上拔出,年轻的女战士驱动着自己的双腿快速重复这个动作。
伴随着古怪难听的声音,她在一片泥泞中迅速接近了女孩消失前的地方。
等到了跟前,艾杜雅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女整个人都被她周围缠绕着的浆液所捕获,此刻正淹没在那小腿高的深紫色海洋中,不住地挣扎。
在那周围,黏液的颜色与两旁相差无几,却无比鲜活的流动着。
那深紫色的浓浆里鼓动出几个泡泡,像是得意又像是讥笑:
看呐,你的朋友就在我肚子里,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乖乖被我吞掉的份儿!
开什么玩笑...年轻战士的手按向腰间的剑柄。
她清楚地意识到物理攻击是无法对这种恶心的生命奏效的,但...
出鞘利刃化作一缕寒光,温热的手掌本能地握住了那光,将更滚烫的血涂抹其上。
于是空气中骤然烧起了一团火。
她以完好的右手抓着燃火的长剑,殷红的血顺着她攥紧的左拳流淌。
那鲜红坠入脚下的深紫色泥潭,安静地燃烧。
只不过是区区史莱姆...竟然敢——
她的瞳孔里像是喷出火来,愤怒的情绪爬遍她全身的每一块肌肉...
每一处都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嘶喊:
“切开、剁碎、把一切都毁了、把所有的都点燃!”
而年轻的战士也是如此做的。
她任由本能掌控全身,从喉咙里挤出前所未有的咆哮:
“给我去死!”
难以置信,那像是要将声带都撕裂的怒吼竟然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难以置信,她竟觉得快意。
像是笼中的野兽挣脱了锁链,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解放了。
火焰自她的剑刃流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灼烧着接触到的每一样东西。
那是无关于「弦」的权能。
既不是「毁灭」、也不是「爆裂」、更不是「熵」,无法被“逆弦谱”停下,也无法被任何其他的魔法干涉。
那是无可阻挡的火。
......
从烈焰中,传来女孩的闷哼,她自滚烫的史莱姆黏浆中挣脱,咳嗽了两声,然后喃喃自语:
“好热...我这是怎么了。”
她似乎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也对这场大火一无所知。
听到那声音,艾杜雅内心燃烧着的愤怒少了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儿。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她喘着粗气安慰女孩,将剑收回了鞘中,可那火怎么也扑不灭。
她烦躁地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那上面涂着鲜血,一片红艳艳的,燃烧着。
情绪衰退到了极点,哪怕同伴正在眼前被烈焰灼烧,她也感觉不到悲伤和难过。
所有的情绪在那鲜明的愤怒面前都是那么苍白,就像是白纸,一点就着。
“嘶..”小亚瑟拉的意识似乎清醒不少,她发现火烧到了她的身上,顿时惊慌起来,“怎么办、我、我着火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周围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就连先前那些史莱姆的黏液都被连绵的火烧得通亮,染上了金色。
“抱歉,亚瑟拉,我...”火红头发的女战士努力从那被烧干的心脏中挤出了点歉意。
“我把你也给点着了,我没法控制它们,所以,抱歉。”
她的道歉听上去干巴巴的,毫无诚意。
不过没人会在意这些。
“真的吗?!”亚瑟拉显得很兴奋的样子,很奇怪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东瞅瞅西看看,然后笑嘻嘻地夸道。
“你好厉害!”
虽然她的脸孔都被金色的火遮住了,但应该是在笑吧...
这姑娘浑身都着了火,光影把她的身形抽象成狰狞的模样,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艾杜雅心中那挤得满满当当的愤怒也忍不住为之一滞。
“你不痛吗...”她喃喃着,嗓子干哑,“不觉得害怕吗?你就快被烧死了,因为我。”
她知道那很痛的,一定很痛很痛。
尽管她自己不会被那火焰灼伤,可曾经那么凶巴巴的养母,最后都在火焰中向她跪地求饶。
那么喜欢黏着她的帕奇,都在毛发被燎着以后发了狂地咬她。
那些村民们也都是这样,无论是怎样的人和兽都会在烈火中失去理性,被烧得焦黑,最后化为一团灰烬。
她只能让这火烧下去,把她的眼泪也烧干,心也熏成不透光的黑。
这火是诅咒,她想。
“可我死不掉呀?”小亚瑟拉的发言令她愣住,身体深处某个角落涌上些许躁动。
一片火光中,少女歪了歪头:“我没和你们说过吗?”
“好像的确是忘了说了...抱歉...”
她的反应如此轻描淡写,深深动摇了艾杜雅原本以为不会再为别人动容的心。
“不过一直这样烧着确实挺麻烦的...而且我的衣服都被烧没啦...”
小亚瑟拉忍不住叹气:“那可是提露露送我的...艾杜雅小姐你要赔偿我!”
话刚说完,她又想到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连忙补充道:
“不过艾杜雅你是为了帮助我,所以、那个...就不计较啦...”
至于衣服...亚瑟拉弯下身子,双手从自己的脚尖一路抹到头顶。
奇特的是,明明没有奏弦,也并未吟诵祷词,她的身上却自下而上地亮起了深紫色的神秘光芒。
紧接着,一套幽紫底色,缀有些许蓝色和浅紫色花纹的神官服竟然凭空出现,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包裹了整个身躯。
那衣服整体带着一种邪异和神秘的感觉,更容易让人联想到邪教徒,只不过是形制上与先前小姑娘那身有些相近而已。
但真正让艾杜雅感到惊奇的是,以往那近乎无所不燃的火焰,竟也奇迹般地熄灭了!
她瞪大了眼睛,连同眼中的火也跟着摇曳起来。
“你、你是怎么...”她张着嘴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是萝丝赐给我的礼物啦...不过我不喜欢这个。”
她咬了咬指甲,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它会让我觉得、嗯..邪恶?尽管我不太愿意承认这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力量往往是多面性的,萝丝作为一个混乱的信仰更是如此。
尽管她很想维护自己的母神,但祂的“小礼物”也有点儿太...恶趣味了。
不过既然都说到这里了,索性多告诉她们点儿也没事吧?反正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想着,小亚瑟拉一边展示般比划着,一边慢悠悠地解释道:
“这身衣服相当于是用蛛丝做的,而这还只是最基础也是最无害的应用...其他的那些能力,我想称之为「诅咒」,或许会更合适一点儿......”
“首先,我几乎是不死的...这点艾杜雅小姐刚才也看到了,而且只要我想的话,是可以完全感受不到痛楚的...这也算是...诅咒的一部分吧。”
女孩接着解释了她大概具备的能力,像是什么免疫诅咒,毒无效之类的倒是还好,人类当中也流通着一些奇特的「圣物」,可以抵消毒或者诅咒造成的影响,就连一些法术也是可以做到的。
像是很有名的四弦魔法「群星祝福」,就是应用了「星光」和「水」的高阶防护魔法,其效果是将「净化」「传达」出去,以星光领域的弦增幅那种净化力。
因为原理很是简单,所以在四弦魔法中绝对称得上是最容易学习的那一批魔法,而实际效用也是非常惊人的——
可以驱散一定范围内的近乎所有物质意义上的诅咒和毒。
尽管它无法对高阶的,针对于灵魂的诅咒生效,但「群星祝福」依旧凭借它强大的效果而在各地广为人知。
就连牧师们也有人会专门去学这个魔法。
但亚瑟拉身上最可怕的不是她受到的这些作用于躯体的赐福,而是她可以借由萝丝的力量,释放出各种强大又可怕的诅咒!
只要她一个念头,就连最厉害的魔法使也逃脱不了被咒杀的命运。
不愧是被神宠爱的孩子...
艾杜雅听了这些不由有些汗颜,相比起这位还有旁边那深不可测的龙人小姐,自己这只会点个火的能力根本不算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抬起左手看了看,此时伤口已经止血了,只是看起来还有些狰狞。
而火焰也在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只是地面上那些恶心的黏浆此时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连同那只先前苟活下来的小号毒史莱姆一起。
不过剩下那个还没来得及救助的倒霉冒险者倒是没变成灰烬,小亚瑟拉用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保护了他。
“啊,对了...我得帮艾杜雅小姐治疗才行。”女孩抬起头,双手握上了艾杜雅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露指的手套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流了好多血...
艾杜雅小姐一定很痛吧,要隔着手套把手割破,那得用多大的力气,又要付出多少勇气...
光芒闪过,艾杜雅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就连划破了的手套也被小亚瑟拉补好了。
实际体验过被治疗的感觉,她才觉得那些说法简直就是狗屁!
“要我说。”女战士扬了扬她的红辫子,“能治疗的魔法就是好魔法,什么这教那教的,都是屁话!”
“噗..”女孩被她神气的模样逗得直笑,“艾杜雅小姐,是祷告不是魔法,你这样说那些老爷爷会生气的。”
说着,两人都轻轻笑了起来,气氛好不愉快。
阿莱蒂亚也解除了光幕,此时正好慢悠悠地走到两人身边。
“笑什么呢。”她将两人先前的互动看在眼里,那两只小狗互相舔毛的场景实在温馨,叫龙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于是她这会儿才晃悠过来,嘴角微微勾着:“不带上我一个么?”
“啊,阿莱蒂亚小姐,我们在笑...”亚瑟拉的话突然止住了,她蓦地感受到一股躁动,某种东西开始灼烧她的理智。
看到小家伙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艾杜雅也意识到不对,连忙关切的问道:
“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女孩抬起头,目光有些游离,从她的唇角流泻出一声细微的喘息,“好热...”
这句话说完,她双腿连带着整个身子颤抖了下,险些站不稳了。
“我得,赶快把这个人治好才行...”少女屈膝,俯身撑着地面,慢吞吞地跪好,双手交握胸前,而后开始念诵祷词。
“她这是怎么了...”听着她言语间的喘息愈来愈明显,艾杜雅忍不住小声问旁边的阿莱蒂亚,“你觉得她是不是需要小便什么的?”
阿莱蒂亚恨不得把旁边的人一脚踹翻,事实上她已经这么做了,顺便还用手里的魔杖优雅地奏响了三根暗色的弦。
年轻的女战士刚要爬起身来,忽然听见一串动听的小夜曲,随即而来的便是难忍的倦意。
那种感觉就好像三天三夜没睡的人忽然被按倒在枕头上,让人...困至
意识突然断线,战士小姐快要爬起来的身躯重重落下,倒头就睡。
呃...希望别把脑袋摔坏,虽然本来就不聪明...阿莱蒂亚如此想着,转而看向另一边的小牧师。
小家伙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浑然未觉,仍旧专注地进行着祷告。
红晕悄然爬遍她的全身,为那些裸露出的肌肤涂了层薄薄的胭脂,将少女整个人晕染得分外...可口。
阿莱蒂亚压下那些杂念,走向她的这位伙伴。
苏生的祷告已然吟诵至尾声,最后的“幸存者”也被从死亡的怀抱中扯回。
而两旁亮着的魔法灯此时仍旧不厌其烦地拨弄着那些弦,千百年不变地散发着属于月亮的光芒,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那些灰蓝色的光笼在少女的金发上,像是轻纱。
龙人尚且记得,游历诸界时曾见过类似的服饰,他们称那种薄如蝉翼的礼裙为“婚纱”,是女子出嫁时必要穿的衣服。
薄薄的裙子上承载了太多太多那个世界的人的期盼,当时她只觉着俗不可耐。
可现在看来,真的很美。
也许是时异事殊,人变了,所见风物自不相同。
她在少女身旁坐下,沉默着牵起她的手。
女孩的温度有些灼人,阿莱蒂亚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肌肤相贴,热度从一个人那儿传到另一个人那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龙人轻声呢喃。
黑色自她的斗篷里涌出,吞没了属于“月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