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毕剥的篝火中悄悄流逝,很快,美味的晚餐就摆满了一桌。
前菜是鲜鱼生绞肉——用虎鱼卵和生牛肉做成的肉食小点心,里面加入了些诸如红衣葱、玫瑰盐之类的香料。
艾杜雅一直对着它们皱眉头,所以给她那份换成香肠拼盘了。
主菜则是肉排和汤,辅以面包,肉排是新煎的,汤则是用昨晚的浓汤加了些材料新制的。
至于甜点...毫无疑问是那些奶酪和蜂蜜馅饼,她也没那个时间再去做点心了,蒂亚的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
三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倒真像是一家子了,阿莱蒂亚招招手,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侍者”。
准确的来说,是一套侍者的衣服,它凭空端着醒酒器出现在桌边,红酒在那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流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眼尖的艾杜雅注意到不远处摆着的酒瓶,冲着她的这一面写着几个字,似乎是“Alk..”
脑海中顿时划过一个词——“阿尔肯的秘藏”!
“你这不是有好酒嘛。”艾杜雅朝着银发龙人揶揄地抬了下眉毛。
“存货不多了。”对方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艾杜雅发现这人一笑起来就会显得特别深不可测,有点难以捉摸意图的感觉。
“所以如果你再多嘴多舌的,可能就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嗯,一般喜欢这样装神秘,故弄玄虚的,都不是什么坏人。
女战士清了清嗓子,坐得笔直,甚至单手在胸前正了正不存在的领结。
不枉费自己逗她。
龙人挥挥手,侍者便将那酒液倾倒进高脚杯中,荡漾起的暗红色迷醉而诱人,让人联想到优雅和堕落。
她将酒杯端在手里,晃了晃。
猩红涂抹杯壁,连透过它看到的东西都带上了不详的意味。
可就在这酒液的倒影中,在一旁的火光中,她们是如此接近,仿佛就要拥抱彼此。
“敬我们。”她小声说。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当然,小牧师那杯装的依旧是牛奶。
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已经有点醉了。
饭菜还没吃几口,酒先灌进去半瓶,很快,银发的龙人眼里蒙上了浅浅的雾气,腮边也悄然飞上两朵红霞。
那酒液沾染舌尖时还是微酸,滚到舌根时已经有些泛苦,可最终仍是香甜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的确需要放松放松。
谁能想到昨天下午之前还是孤家寡人的她,转眼就已经拖家带口了呢。
......她的确是醉了,连用词都不准确了。
醉意漫上她的头脑,为她带去温暖与惫懒。
这位龙人于是一手拄着逐渐升温的脸,一手扒着桌沿,将整个身子都压在桌边。
烘托气氛的闲聊早已结束,现在,是时候了...
该是时候了,阿莱蒂亚。
“我们来...讲故事吧。”银发的龙人绷紧了嘴角,断断续续地说着,“就从...我开始。”
亚瑟拉想劝这位龙人早些休息,可她目睹了那金瞳里酝酿着的情绪,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
空气陷入了沉默。
......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像是过去了许久,阿莱蒂亚才终于接上话题。
“也就是漂泊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忘记有多久了。”
听到这儿,艾杜雅的目光有些心疼,而亚瑟拉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女孩尚且记得阿莱蒂亚为了她与神明对峙的片段,如果她自己都这样说,那这个“很久”恐怕不止几十年、几百年那么简单。
那该是怎样的孤独?她想到墓碑和坟茕、想到高天和雪峰...
可似乎穷尽她的认知,也不过仅能模拟出那孤寂的千万分之一。
“不过,还好...”女声再一次响起,龙人低沉的嗓音蓦地有了些温度,像是乐曲由哀婉转向悠扬。
“还好我还清楚的明白,由同伴点燃的篝火,远比自己的温暖。”
这才是旅行,这才是冒险,而不是一场...向着孤独和死寂的朝拜。
她举起酒杯,放在眼前微微摇晃。
那亘古不变的金色此刻躲在酒液中,染上了别样的颜色,在篝火的蒸腾下闪着光。
她在那酒杯后面俏皮地眨了眨眼:
“该你了,小骑士,为我们的小姑娘做做榜样吧?”
艾杜雅闻言噎了下,将吃了一半的肉排放回盘中,不满地咕哝道:
“你这根本是耍赖好吧......”
明明就跟什么都没说一样,居然这个时候拉她出来当挡箭牌。
但她还能怎么办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吐出来点什么总是做不成好买卖的。
“我的故事...”她用旁边的布块抹了把嘴,思绪开始跟着毕剥的火一起,缓慢地升腾,回到那个格外闷热的夏夜。
那时的她无缘于刀剑,更不知道什么叫冒险,没尝过葡萄酒和麦酒的香气,也不明白她的笼子究竟有多小。
她就生活在一个小村落里,以被捡来的女儿的身份,过着每天挤挤牛奶、做些农活的日子。
她太小了,也没受过教育,以为牲畜的粪味、掺着沙子的粥、还有带血的枝条,就是人生的全部了。
直到她捡到了一条小狗。
也许它是被什么人遗弃的,也许是不小心从路过的老爷小姐的马车里翻出来的。
总之,当它站在小艾杜雅的面前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当时一定是觉得它很像我。”艾杜雅说到这儿,鼻子抽了一下,这位平时英姿飒爽的女战士此时竟有些鼻塞了。
“尽管它长得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我还是觉得它那皱巴巴的苦瓜脸跟我很像。”
“我知道它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所以我把它带走了。”她轻轻说着。
亚瑟拉仿佛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小小身影,郑重小心地将小狗捧起,搂在怀里,一步一步向着农庄走去。
她衣衫褴褛、近似于路边的乞儿,却比寻常乞儿更悲惨——
她身上有很多伤,新的旧的,还有常年从事劳动的茧子。
她没有名字,农庄的主人往往只是把她当成奴隶来使唤,当然不会有人煞费苦心的给奴隶起名。
但她给捡来的小狗取了名字。
“帕奇”,这是她听过的别人家小男孩的名字,但是管他的,就叫帕奇了。
小女孩第一次有了朋友。
朋友,多伟大!
现在,她离公主就只差礼服、头冠、还有水晶鞋和马车了!
她的人生,也许就快要发光了。
“可是...帕奇死了。”艾杜雅的肩膀绷起,又落下。
那个叹息几乎抽离了她全部的力气,把她从坚强的女战士变回了当初那个无力的女孩。
也许女孩从来没有长大,她只是看起来很强大。
“它是被我烧死的。”她的话带上一种颤音,泪水自那泛红的眼眶里涌出,飞快地模糊了视线,将世界都涂抹成混乱的色块。
恰如那天她看到的。
“到处都是火,只是因为他们要赶走帕奇,而我想保护它...
“树枝落在我身上,抽出了血,我当时太愤怒了,气我怎么那么没用,除了抱住它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火焰便从我的血上点燃了,起先是那根树枝,然后是那对夫妇,还有旁边的男孩....”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少女的周围很快就都是火焰,她慌张无措,可一切情绪都很快褪色、被点燃。
最终,就连火焰烧到了她唯一的朋友、烧到了帕奇身上,她也只是冷冰冰地看着。
自心头蔓延而出的是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想要把世界都付之一炬的毁灭冲动。
帕奇毕竟只是条狗,无端遭受烈火的灼烧,也会焦急的反抗,会发了狂地乱咬。
它的牙齿划破女孩的身体,却只是让火焰更盛大了些。
女孩木然地坐在火中,看着那些人影摆出一个个动作,或是愤怒,或是恐慌,或是磕头求饶。
可无论怎么样,火焰都没有熄灭。
只是一直在烧。
......
“好了,我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
艾杜雅抽了抽鼻子,接过小亚瑟拉递过来的手帕,擦去脸上的泪和鼻涕,随后将它收了起来,冲小家伙笑笑:
“我洗好之后还你。”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只是眼眶仍然红红的,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受委屈的红色大狗狗。
“那之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是一直流浪,然后锻炼剑术,每天就是打架、喝酒、冒险。”
艾杜雅捻起酒杯,试图让酒精冲淡胸中残余的那些郁结。
那些上好的酒液被灌进喉咙,热热的、酸酸的、苦苦的,混合在一起,像是烂抹布,却真切地带走了汹涌着的感伤。
虽然只是一少部分。
阿莱蒂亚适时地挑起嘴角,又来打趣她:
“比起冒险家听上去更像是流氓小混混呢。”
女战士红着脸辩解道:“切,冒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好故事总是少不了战斗和酒’这可是波埃特说的。”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莱蒂亚笑眯眯的。
“呃...在和巨龙中的战斗壮烈牺牲了?”艾杜雅记得诗里面是这么说的,叫什么来着,《与礼撒之战》?
“他在第七次写巨龙题材的诗歌时被蜥蜴咬掉了脑袋。”女龙人叹了口气。
“何况哪有什么巨龙,龙不是早就在这个大陆绝迹了,这还是你早上说过的,记得吗?”
说到这里,她眨眨眼,那金色的眼瞳如夜空中的明星一般闪烁着。
“‘礼撒’是法兰语中,蜥蜴的意思,那篇还是他的学徒写的。诗人在吟游诗里说的话,拿一半当真的听就好了,全记住可是会吃苦头的。”
兴许是酒精的缘故,这位龙人话多了不少。
像是心灵的杯盏再也装不下她的那些话了,抖一抖就簌簌洒出来许多。
“像是什么隐形的巨龙啊,金币的巨龙啊,一听就是假的啦。”
听到这里,一旁的亚瑟拉突然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都、都是假的?”小姑娘的脸色迅速变得沮丧了,她绞了绞手指,很失望地说道:
“我还以为真的有隐形的巨龙...”
但随即,她眼中又冒出些期许和忐忑。
“那...独角兽、地狱犬、水怪,那些是真的吗?”
“嗯...独角兽是真的,至于其他两种,确都是杜撰出来的噱头。”阿莱蒂亚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坐到小家伙的旁边,点点女孩的鼻尖,安慰她道:
“不过没关系,今后你会见到更多神话生物和魔物,大自然很神奇的。”
红发的女战士见状不由暗自嘀咕:神话生物哪里那么好见的,又不是路边的野菜...
哄好小家伙,阿莱蒂亚又揉了揉她的脸:
“现在该轮到我们小亚瑟拉讲故事啦。”
小牧师有点不好意思,蒂亚的这种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宝宝一样,明明她已经——
好吧,对度过漫长岁月的龙人来说,她的确称得上宝宝了。
唉,又有什么干系,在座的各位都是宝宝!
“我、我可能讲的不太好...”她低下头,却被宽大的手臂揽着,贴上了那搏动着的有力身躯。
龙人的生命力近在咫尺地喷薄着,脉动在她那看起来并不孔武有力的身躯中,只是贴在一起就让人有无穷的安全感。
第一次,她不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勇气直面那些过去,那些往日的——
诅咒。
被冠以“亚瑟拉·纳西亚”这个名字的个体,这一生注定是与“诅咒”这个词紧密相连的。
尽管一开始,她只是救济院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一个叫做希亚的小男孩。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希亚就生活在救济院。
这里同时也是一间修道院,太阳神教的分教会,看起来和其他边远乡镇的教会没有什么区别。
可能唯一的差别就是管事的院长有个拗口的名字,而这个善良的院长又收养了一大群孤儿。
院长没有名字,据说她将原本沾染污浊的名字抛弃了,从此只拥有“纳西亚”这么一个古怪的姓氏。
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哦,不,不是这样的。
这片大陆有那么多古怪的信仰,抛弃凡名这种小事还称不上奇怪。
所以周围的乡邻都是很尊敬她的,在每个人的认知里,她都是一个和蔼可亲、善良温柔的院长。
“纳西亚奶奶,他们又欺负我...”
小孩子们总是打打闹闹,偶尔就会有小孩被欺负,这种时候,受委屈的小孩就会找到院长奶奶告状。
她总是会给出最好的解决方法,让每个孩子都能在打闹后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她还会给被欺负的小孩糖块吃,尽管修道院的资金并不富裕,修女们总是过得很紧巴。
希亚曾经以为,修道院的生活就是全部了。
阳光、圣礼、白被单、耳熟能详的赞美诗。
他会在这里一天天长大,然后做一个有用的人,帮助纳西亚奶奶,还有其他修女姐姐们。
帮助家人,是那小小的心脏里跳动着的唯一的愿望。
可是,一切都毁了。
那天晚上,他恰好从睡梦中惊醒,很怕黑的他硬拉着提露露陪他去解手。
路过圣堂的时候,他听见呢喃和低语。
那声音近似于蜘蛛发出的嘶嘶声,却令人感到熟悉。
正是那种熟悉感,催使他产生了好奇的念头。
他忍不住凑近紧闭着的圣堂大门,透过缝隙往里面瞧。
圣堂的门年久失修,比起整顿教会的门面,纳西亚奶奶和修女们总是更乐于把钱花在孩子们身上。
而这也使得他透过那门的缺口,恰好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幽紫色的烛火忽明忽灭,照得那些人鬼影幢幢的,他本不想再多看,却在将要抽离的一刹那——
他看见了纳西亚奶奶的身影!
她正列于那些人影中间,离那烛台最近,紫火将她的脸庞短暂地照亮,随即她的身体又佝偻下去,跪在地上,作祈祷状。
诡异怪诞的景象令小小的他呆立在原地,连同伴小声的呼唤也听不见了,耳边回响的只有破碎的辞藻:
“母神、主人、贡品、视线...”
直到今天,她对那场仪式依旧一无所知。
她只记得蜘蛛的嘶嘶声,骨骼扭曲变形、刺破肉体的声音。
月光是紫红色的,恰如那摇曳的烛火,永远跳动着,却也永远不会熄灭。
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平时用作礼赞的圣堂里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那些蜘蛛还在看着他。
它们或是瑟缩在墙角,或是躲在柱子后面,仅有一只最大的仍在烛台前与他对视,发出嘶嘶的声音。
身旁的提露露已经没了惨叫和逃跑的力气,只是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
纳西亚奶奶和修女姐姐们被打上“异教徒”的标签,那些白袍子们说她们有拿活人献祭的嫌疑,封锁了整座修道院。
“那些蜘蛛,纳西亚奶奶和修女姐姐们呢?”他抓住一个神官的衣角询问。
谁知那人嫌恶的拍开他的手,好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着眉毛:
“别碰我,你这邪恶的邪神眷族!那些蜘蛛早就被烧死了,还有你!恶魔,你也应该被施以火刑!”
瘦弱的男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瞳孔不住地颤抖。
烧死了?纳西亚奶奶?萝拉姐姐、苏珊姐姐?那么些人,都...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火,矮灶里燃烧着的、面包房里跳跃着的、广场上升腾着的......
烧死,怎么会呢?
他低低地笑了。
明明神明大人很温柔的,明明教义上说行善的人都会得到神的祝福的。
纳西亚奶奶她们人那么好,怎么会。
......
可当火真的烧在他身上,他才知道。
神官先生没有说谎。
他被定性成仪式召唤出来的邪神眷属,被施以火刑。
那天有很多人来参观,他们看着他在圣堂接受审判,被定罪后又送往广场接受行刑。
人们骂她“恶魔、邪神的走狗、丑陋的怪物”,烂菜叶、小石头纷纷往上招呼,还有人朝他吐唾沫。
一开始,他们的骂声就和火一样,烧得他痛不欲生。
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邪神,不知道什么仪式,可是没人信。
“撒谎!”“他是个骗人的恶毒的家伙!”有人大喊。
他好痛啊,真的好痛。
火焰将皮肉烤得滋滋作响,焦味和烟熏的呛人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他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太疼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意识在混沌中浮沉,朦胧中似乎有谁对他说话,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那山呼海啸般的骂声。
“真可怜。”
“太可怜了,孩子。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要被架在火上烤。”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睁开眼,努力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只能看见橘黄色的火焰。
“他们就像是土著,不是吗?高喊着正义、荣耀之类的字眼,把同类推向火刑架,想以此取悦神明?”
女人分明是在发表亵渎的宣言,可此情此景却正应了她的话。
“呵呵呵...谁会喜欢焦糊的贡品呢。”
“不说这些了,我可爱的孩子。”像是打了个响指,空气中回荡着“啵”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男孩总算不再痛苦,不再为那凡俗的肉身所困。
他疑惑而茫然地看向四周,而女人的言语还在继续,以一种近乎于昆虫那不厌其烦的嗡鸣一般的态度,继续着。
“你的人生看起来完蛋了。
“但是没关系,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我们有很多、很多次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