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冒险与炉边的火(part.7)

作者:小鸟的第一千万颗谷子 更新时间:2025/5/15 17:35:55 字数:5699

时间在毕剥的篝火中悄悄流逝,很快,美味的晚餐就摆满了一桌。

前菜是鲜鱼生绞肉——用虎鱼卵和生牛肉做成的肉食小点心,里面加入了些诸如红衣葱、玫瑰盐之类的香料。

艾杜雅一直对着它们皱眉头,所以给她那份换成香肠拼盘了。

主菜则是肉排和汤,辅以面包,肉排是新煎的,汤则是用昨晚的浓汤加了些材料新制的。

至于甜点...毫无疑问是那些奶酪和蜂蜜馅饼,她也没那个时间再去做点心了,蒂亚的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

三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倒真像是一家子了,阿莱蒂亚招招手,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侍者”。

准确的来说,是一套侍者的衣服,它凭空端着醒酒器出现在桌边,红酒在那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流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眼尖的艾杜雅注意到不远处摆着的酒瓶,冲着她的这一面写着几个字,似乎是“Alk..”

脑海中顿时划过一个词——“阿尔肯的秘藏”!

“你这不是有好酒嘛。”艾杜雅朝着银发龙人揶揄地抬了下眉毛。

“存货不多了。”对方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艾杜雅发现这人一笑起来就会显得特别深不可测,有点难以捉摸意图的感觉。

“所以如果你再多嘴多舌的,可能就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嗯,一般喜欢这样装神秘,故弄玄虚的,都不是什么坏人。

女战士清了清嗓子,坐得笔直,甚至单手在胸前正了正不存在的领结。

不枉费自己逗她。

龙人挥挥手,侍者便将那酒液倾倒进高脚杯中,荡漾起的暗红色迷醉而诱人,让人联想到优雅和堕落。

她将酒杯端在手里,晃了晃。

猩红涂抹杯壁,连透过它看到的东西都带上了不详的意味。

可就在这酒液的倒影中,在一旁的火光中,她们是如此接近,仿佛就要拥抱彼此。

“敬我们。”她小声说。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当然,小牧师那杯装的依旧是牛奶。

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已经有点醉了。

饭菜还没吃几口,酒先灌进去半瓶,很快,银发的龙人眼里蒙上了浅浅的雾气,腮边也悄然飞上两朵红霞。

那酒液沾染舌尖时还是微酸,滚到舌根时已经有些泛苦,可最终仍是香甜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的确需要放松放松。

谁能想到昨天下午之前还是孤家寡人的她,转眼就已经拖家带口了呢。

......她的确是醉了,连用词都不准确了。

醉意漫上她的头脑,为她带去温暖与惫懒。

这位龙人于是一手拄着逐渐升温的脸,一手扒着桌沿,将整个身子都压在桌边。

烘托气氛的闲聊早已结束,现在,是时候了...

该是时候了,阿莱蒂亚。

“我们来...讲故事吧。”银发的龙人绷紧了嘴角,断断续续地说着,“就从...我开始。”

亚瑟拉想劝这位龙人早些休息,可她目睹了那金瞳里酝酿着的情绪,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

空气陷入了沉默。

......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像是过去了许久,阿莱蒂亚才终于接上话题。

“也就是漂泊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忘记有多久了。”

听到这儿,艾杜雅的目光有些心疼,而亚瑟拉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女孩尚且记得阿莱蒂亚为了她与神明对峙的片段,如果她自己都这样说,那这个“很久”恐怕不止几十年、几百年那么简单。

那该是怎样的孤独?她想到墓碑和坟茕、想到高天和雪峰...

可似乎穷尽她的认知,也不过仅能模拟出那孤寂的千万分之一。

“不过,还好...”女声再一次响起,龙人低沉的嗓音蓦地有了些温度,像是乐曲由哀婉转向悠扬。

“还好我还清楚的明白,由同伴点燃的篝火,远比自己的温暖。”

这才是旅行,这才是冒险,而不是一场...向着孤独和死寂的朝拜。

她举起酒杯,放在眼前微微摇晃。

那亘古不变的金色此刻躲在酒液中,染上了别样的颜色,在篝火的蒸腾下闪着光。

她在那酒杯后面俏皮地眨了眨眼:

“该你了,小骑士,为我们的小姑娘做做榜样吧?”

艾杜雅闻言噎了下,将吃了一半的肉排放回盘中,不满地咕哝道:

“你这根本是耍赖好吧......”

明明就跟什么都没说一样,居然这个时候拉她出来当挡箭牌。

但她还能怎么办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吐出来点什么总是做不成好买卖的。

“我的故事...”她用旁边的布块抹了把嘴,思绪开始跟着毕剥的火一起,缓慢地升腾,回到那个格外闷热的夏夜。

那时的她无缘于刀剑,更不知道什么叫冒险,没尝过葡萄酒和麦酒的香气,也不明白她的笼子究竟有多小。

她就生活在一个小村落里,以被捡来的女儿的身份,过着每天挤挤牛奶、做些农活的日子。

她太小了,也没受过教育,以为牲畜的粪味、掺着沙子的粥、还有带血的枝条,就是人生的全部了。

直到她捡到了一条小狗。

也许它是被什么人遗弃的,也许是不小心从路过的老爷小姐的马车里翻出来的。

总之,当它站在小艾杜雅的面前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当时一定是觉得它很像我。”艾杜雅说到这儿,鼻子抽了一下,这位平时英姿飒爽的女战士此时竟有些鼻塞了。

“尽管它长得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我还是觉得它那皱巴巴的苦瓜脸跟我很像。”

“我知道它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所以我把它带走了。”她轻轻说着。

亚瑟拉仿佛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小小身影,郑重小心地将小狗捧起,搂在怀里,一步一步向着农庄走去。

她衣衫褴褛、近似于路边的乞儿,却比寻常乞儿更悲惨——

她身上有很多伤,新的旧的,还有常年从事劳动的茧子。

她没有名字,农庄的主人往往只是把她当成奴隶来使唤,当然不会有人煞费苦心的给奴隶起名。

但她给捡来的小狗取了名字。

“帕奇”,这是她听过的别人家小男孩的名字,但是管他的,就叫帕奇了。

小女孩第一次有了朋友。

朋友,多伟大!

现在,她离公主就只差礼服、头冠、还有水晶鞋和马车了!

她的人生,也许就快要发光了。

“可是...帕奇死了。”艾杜雅的肩膀绷起,又落下。

那个叹息几乎抽离了她全部的力气,把她从坚强的女战士变回了当初那个无力的女孩。

也许女孩从来没有长大,她只是看起来很强大。

“它是被我烧死的。”她的话带上一种颤音,泪水自那泛红的眼眶里涌出,飞快地模糊了视线,将世界都涂抹成混乱的色块。

恰如那天她看到的。

“到处都是火,只是因为他们要赶走帕奇,而我想保护它...

“树枝落在我身上,抽出了血,我当时太愤怒了,气我怎么那么没用,除了抱住它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火焰便从我的血上点燃了,起先是那根树枝,然后是那对夫妇,还有旁边的男孩....”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少女的周围很快就都是火焰,她慌张无措,可一切情绪都很快褪色、被点燃。

最终,就连火焰烧到了她唯一的朋友、烧到了帕奇身上,她也只是冷冰冰地看着。

自心头蔓延而出的是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想要把世界都付之一炬的毁灭冲动。

帕奇毕竟只是条狗,无端遭受烈火的灼烧,也会焦急的反抗,会发了狂地乱咬。

它的牙齿划破女孩的身体,却只是让火焰更盛大了些。

女孩木然地坐在火中,看着那些人影摆出一个个动作,或是愤怒,或是恐慌,或是磕头求饶。

可无论怎么样,火焰都没有熄灭。

只是一直在烧。

......

“好了,我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

艾杜雅抽了抽鼻子,接过小亚瑟拉递过来的手帕,擦去脸上的泪和鼻涕,随后将它收了起来,冲小家伙笑笑:

“我洗好之后还你。”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只是眼眶仍然红红的,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受委屈的红色大狗狗。

“那之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是一直流浪,然后锻炼剑术,每天就是打架、喝酒、冒险。”

艾杜雅捻起酒杯,试图让酒精冲淡胸中残余的那些郁结。

那些上好的酒液被灌进喉咙,热热的、酸酸的、苦苦的,混合在一起,像是烂抹布,却真切地带走了汹涌着的感伤。

虽然只是一少部分。

阿莱蒂亚适时地挑起嘴角,又来打趣她:

“比起冒险家听上去更像是流氓小混混呢。”

女战士红着脸辩解道:“切,冒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好故事总是少不了战斗和酒’这可是波埃特说的。”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莱蒂亚笑眯眯的。

“呃...在和巨龙中的战斗壮烈牺牲了?”艾杜雅记得诗里面是这么说的,叫什么来着,《与礼撒之战》?

“他在第七次写巨龙题材的诗歌时被蜥蜴咬掉了脑袋。”女龙人叹了口气。

“何况哪有什么巨龙,龙不是早就在这个大陆绝迹了,这还是你早上说过的,记得吗?”

说到这里,她眨眨眼,那金色的眼瞳如夜空中的明星一般闪烁着。

“‘礼撒’是法兰语中,蜥蜴的意思,那篇还是他的学徒写的。诗人在吟游诗里说的话,拿一半当真的听就好了,全记住可是会吃苦头的。”

兴许是酒精的缘故,这位龙人话多了不少。

像是心灵的杯盏再也装不下她的那些话了,抖一抖就簌簌洒出来许多。

“像是什么隐形的巨龙啊,金币的巨龙啊,一听就是假的啦。”

听到这里,一旁的亚瑟拉突然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都、都是假的?”小姑娘的脸色迅速变得沮丧了,她绞了绞手指,很失望地说道:

“我还以为真的有隐形的巨龙...”

但随即,她眼中又冒出些期许和忐忑。

“那...独角兽、地狱犬、水怪,那些是真的吗?”

“嗯...独角兽是真的,至于其他两种,确都是杜撰出来的噱头。”阿莱蒂亚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坐到小家伙的旁边,点点女孩的鼻尖,安慰她道:

“不过没关系,今后你会见到更多神话生物和魔物,大自然很神奇的。”

红发的女战士见状不由暗自嘀咕:神话生物哪里那么好见的,又不是路边的野菜...

哄好小家伙,阿莱蒂亚又揉了揉她的脸:

“现在该轮到我们小亚瑟拉讲故事啦。”

小牧师有点不好意思,蒂亚的这种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宝宝一样,明明她已经——

好吧,对度过漫长岁月的龙人来说,她的确称得上宝宝了。

唉,又有什么干系,在座的各位都是宝宝!

“我、我可能讲的不太好...”她低下头,却被宽大的手臂揽着,贴上了那搏动着的有力身躯。

龙人的生命力近在咫尺地喷薄着,脉动在她那看起来并不孔武有力的身躯中,只是贴在一起就让人有无穷的安全感。

第一次,她不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勇气直面那些过去,那些往日的——

诅咒。

被冠以“亚瑟拉·纳西亚”这个名字的个体,这一生注定是与“诅咒”这个词紧密相连的。

尽管一开始,她只是救济院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一个叫做希亚的小男孩。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希亚就生活在救济院。

这里同时也是一间修道院,太阳神教的分教会,看起来和其他边远乡镇的教会没有什么区别。

可能唯一的差别就是管事的院长有个拗口的名字,而这个善良的院长又收养了一大群孤儿。

院长没有名字,据说她将原本沾染污浊的名字抛弃了,从此只拥有“纳西亚”这么一个古怪的姓氏。

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哦,不,不是这样的。

这片大陆有那么多古怪的信仰,抛弃凡名这种小事还称不上奇怪。

所以周围的乡邻都是很尊敬她的,在每个人的认知里,她都是一个和蔼可亲、善良温柔的院长。

“纳西亚奶奶,他们又欺负我...”

小孩子们总是打打闹闹,偶尔就会有小孩被欺负,这种时候,受委屈的小孩就会找到院长奶奶告状。

她总是会给出最好的解决方法,让每个孩子都能在打闹后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她还会给被欺负的小孩糖块吃,尽管修道院的资金并不富裕,修女们总是过得很紧巴。

希亚曾经以为,修道院的生活就是全部了。

阳光、圣礼、白被单、耳熟能详的赞美诗。

他会在这里一天天长大,然后做一个有用的人,帮助纳西亚奶奶,还有其他修女姐姐们。

帮助家人,是那小小的心脏里跳动着的唯一的愿望。

可是,一切都毁了。

那天晚上,他恰好从睡梦中惊醒,很怕黑的他硬拉着提露露陪他去解手。

路过圣堂的时候,他听见呢喃和低语。

那声音近似于蜘蛛发出的嘶嘶声,却令人感到熟悉。

正是那种熟悉感,催使他产生了好奇的念头。

他忍不住凑近紧闭着的圣堂大门,透过缝隙往里面瞧。

圣堂的门年久失修,比起整顿教会的门面,纳西亚奶奶和修女们总是更乐于把钱花在孩子们身上。

而这也使得他透过那门的缺口,恰好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幽紫色的烛火忽明忽灭,照得那些人鬼影幢幢的,他本不想再多看,却在将要抽离的一刹那——

他看见了纳西亚奶奶的身影!

她正列于那些人影中间,离那烛台最近,紫火将她的脸庞短暂地照亮,随即她的身体又佝偻下去,跪在地上,作祈祷状。

诡异怪诞的景象令小小的他呆立在原地,连同伴小声的呼唤也听不见了,耳边回响的只有破碎的辞藻:

“母神、主人、贡品、视线...”

直到今天,她对那场仪式依旧一无所知。

她只记得蜘蛛的嘶嘶声,骨骼扭曲变形、刺破肉体的声音。

月光是紫红色的,恰如那摇曳的烛火,永远跳动着,却也永远不会熄灭。

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平时用作礼赞的圣堂里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那些蜘蛛还在看着他。

它们或是瑟缩在墙角,或是躲在柱子后面,仅有一只最大的仍在烛台前与他对视,发出嘶嘶的声音。

身旁的提露露已经没了惨叫和逃跑的力气,只是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

纳西亚奶奶和修女姐姐们被打上“异教徒”的标签,那些白袍子们说她们有拿活人献祭的嫌疑,封锁了整座修道院。

“那些蜘蛛,纳西亚奶奶和修女姐姐们呢?”他抓住一个神官的衣角询问。

谁知那人嫌恶的拍开他的手,好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着眉毛:

“别碰我,你这邪恶的邪神眷族!那些蜘蛛早就被烧死了,还有你!恶魔,你也应该被施以火刑!”

瘦弱的男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瞳孔不住地颤抖。

烧死了?纳西亚奶奶?萝拉姐姐、苏珊姐姐?那么些人,都...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火,矮灶里燃烧着的、面包房里跳跃着的、广场上升腾着的......

烧死,怎么会呢?

他低低地笑了。

明明神明大人很温柔的,明明教义上说行善的人都会得到神的祝福的。

纳西亚奶奶她们人那么好,怎么会。

......

可当火真的烧在他身上,他才知道。

神官先生没有说谎。

他被定性成仪式召唤出来的邪神眷属,被施以火刑。

那天有很多人来参观,他们看着他在圣堂接受审判,被定罪后又送往广场接受行刑。

人们骂她“恶魔、邪神的走狗、丑陋的怪物”,烂菜叶、小石头纷纷往上招呼,还有人朝他吐唾沫。

一开始,他们的骂声就和火一样,烧得他痛不欲生。

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邪神,不知道什么仪式,可是没人信。

“撒谎!”“他是个骗人的恶毒的家伙!”有人大喊。

他好痛啊,真的好痛。

火焰将皮肉烤得滋滋作响,焦味和烟熏的呛人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他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太疼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意识在混沌中浮沉,朦胧中似乎有谁对他说话,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那山呼海啸般的骂声。

“真可怜。”

“太可怜了,孩子。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要被架在火上烤。”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睁开眼,努力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只能看见橘黄色的火焰。

“他们就像是土著,不是吗?高喊着正义、荣耀之类的字眼,把同类推向火刑架,想以此取悦神明?”

女人分明是在发表亵渎的宣言,可此情此景却正应了她的话。

“呵呵呵...谁会喜欢焦糊的贡品呢。”

“不说这些了,我可爱的孩子。”像是打了个响指,空气中回荡着“啵”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男孩总算不再痛苦,不再为那凡俗的肉身所困。

他疑惑而茫然地看向四周,而女人的言语还在继续,以一种近乎于昆虫那不厌其烦的嗡鸣一般的态度,继续着。

“你的人生看起来完蛋了。

“但是没关系,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我们有很多、很多次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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