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相见,还是在旅店里。
不是在法涅斯,而是在太阳神教的总部。
在奥瑞利亚斯,那崇拜太阳的黄金之城。
那时还是三月底,圣树的根系苏醒才没多久,精灵们还在等着预言花盛开。
水仙开得格外漂亮,和教会里种着的天堂鸟并蒂争春。
而女孩,要和她的水仙花告别。
去往遥远的科洛诺斯。
分别那天,晴空万里,天边只远远地卷着几缕云,无人肯挽留她。
教会里的大人们都说,此去科洛诺斯,任务重大,牵涉的隐秘极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他们总是这样,仿佛『圣女』这个角色不是什么神明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存在,而不过是一个提线的木偶。
只有她,只有那水仙花。
只有她会永远陪伴着,总在洁白的盛放。
可,女孩明明告诉她,要在家里乖乖等着的。
水仙花那么娇弱,怎么能在颠簸的马车里、在钢铁的巨兽里、在汹涌的人群里扎根呢?
一路走来,她该吃了多少苦?
她是否曾被马车溅上污泥,是否曾在火车的肚子里感到窒息,又是否,在人群的脚下险些被碾成碎末?
久别的水仙花,娇弱的水仙花...我那易碎的——
“姐姐。”她轻声呢喃,那流泻出的辞藻微不可闻,连周围的神官都未能听清。
可她那眼底里荡漾出的温柔,却是多远的距离也挡不住的。
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将目光扫向其他的白袍子。
那些羔羊们都关照着流血的同伴,无人在意。
愚昧的羔羊。
提露露将法杖在地上顿了顿,语气是敷衍的圣洁:
“好了,我们的救星来了,老先生有救了。”
她的水仙花,乘着魔物而来。
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出人意料的登场时机,唯一在意料之中的——
是她的拥抱。
“提露露!”她几乎是从冲锋而来的蟹蛛身上跳下来的,天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吓得提露露连杖都丢掉了。
她一把托住那个傻姑娘,兜了两圈儿才把冲力卸掉。
“你是要撞死我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将人放在地上,只是拥抱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啊,你的同伴流血了!”亚瑟拉在她怀里惊讶地叫道,“他看起来快死了,你先放——”
“我不。”在无人能窥见的地方,提露露悄悄地笑了,“反正就算他死了也可以复活。”
“现在,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吧。”
再多贪恋一会,一会就好。
那阔别已有四个月的水仙花。
“......”
不同于另一边的姐妹情深,艾杜雅这边可谓是气氛紧张。
她废了好大力气才解释明白:这只载着她们过来的蟹蛛是不会随意攻击人的。
不然搞不好她就要被当成异教徒被就地处决了。
安抚好其他几个神官,她转而又望向在地上抽搐着,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的老先生。
他那身白袍子已然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伤口面积不算小,右侧肋骨下方的一大块肉都被活生生扯了下来,里面隐隐可见脏器和白骨。
看起来真挺惨的,结果这帮人居然没一个治得好吗...
也对,像是这种丢失大块血肉的情况,寻常神术在没有材料的情况下是很难将之治愈的。
想要完整的治好,难度已经和苏生祷告差不多了。
果然,像是小亚瑟拉那种水平,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牧师。
想到这里,她看向那边和另一个姑娘搂在一起的小家伙。
结果刚想开口,就被那个穿着神官服的姑娘给狠狠瞪了一眼。
...那扭过头示威的模样,好像是护崽的小猫啊。
算了,反正这老家伙死了也可以复活。
知晓了小亚瑟拉的过去,她对这些白袍子也没那么多好感了,就让可怜的老先生先死一会儿吧。
这么想着,她索性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战场。
地面上,火焰渐渐止息,徒留一片焦黑的大地,与周围的青草地割裂成两副模样,一步是天堂,一步是地狱。
而在那焦黑的地狱里,正躺着几个狼狈的鹰身人。
它们几乎被烧秃了,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有两只已经彻底不动。
“真惨啊...”她叹了口气,随后又看向天空。
半空中,龙人正在与那鹰身人首领缠斗。
这个距离,能将二者的身影尽收眼底:那鹰身人首领在大体上与其他同族相近,皆为人首人身,生有鸟类的羽翼和手足。
不同的是,它的羽毛并非灰白相接,而是清一色的火羽!
那些羽毛从浅红过渡到燃烧般的金红,华丽地铺满它的身躯,更为它头顶的翎羽增添一抹艳丽。
它看起来像是有着金红色的王冠,而那正是王的象征。
按照《魔物大全》上的记载,这家伙至少是个『圣者』!
放在以前,艾杜雅可能已经拉上队友一起逃跑了。
可是现在嘛...
开玩笑,龙人小姐可是『半神』诶,这种小杂鱼,还不是随手就...
“呛啷——”
那漆黑的枪,与纤长的羽剑交错而过。
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鸟人,还敢拿羽毛剑比比划划,给你削两半了吧!
诶?怎么还没断?
半空中,二者再一次交锋,又是锵地一声。
阿莱蒂亚甚至无需使用魔杖,只要一个响指,她背后便延展出烈火般的光翼,喷涌着灼热的气流,托举她整个人飞行。
火焰在她身下臣服,而她只是轻笑着,将枪斜斜指向地面。
“真不错...多久没这么畅快了...”她喃喃着,神态由惯常的慵懒渐渐转变,像是灰烬里半掩的火星舔舐着干柴,悄然间腾起愈发灼热的焰光。
笑容在她的脸上愈发膨胀,愈发张扬。
“你是个不错的对手!”
下一秒,她的速度骤然加快,近乎在空气中拖出一道残影。
鹰身人才堪堪摆出招架的姿态,那黑枪便破空而来!
她的速度太快了,鼓动的流风一直掀到地面,最后掠过众人惊愕的面容。
“咻——当——!”
空气被撕裂的锐鸣声中,两把羽剑燃着火,极为艰难地架住那柄黑枪。
那红羽的鸟人已尽全力,龙人却仍旧轻松写意,轻松得几乎要跳起舞来。
“让人兴奋...”她将枪一震、一旋,随即拔枪一甩,枪矛顶端的三叉结构便直接借着旋转的力道,将那两柄羽刃卷飞。
紧跟着,她旋身便是一砸,竟用尾巴直接将鹰身人首领抽得倒飞出去!
半空中,龙人几乎是狂笑着,金瞳中亮起睥睨一切的星芒:
“没有剑,你还有尖爪,还有你的火羽!”
“来,用尽你的一切,取悦我!”
那飞出的身影猛然炸起一道火光,向下坠落的身形戛然而止,包裹上烈焰。
自那烈焰的巨茧中,晃动着一具生有羽翼的身影。
『圣者』阶的超凡之力满溢而出,此时此刻,这位鹰身人的首领彻底被激怒了,它要用它的全部力量,来将那悬于高天上的存在击坠!
赌上王的尊严、赌上生命的尊严,它要撼动那个不可撼动的存在!
“唳——!”
它发出划破长空的叫声,那声音之清越,宛若风暴被涤荡,刹那间云销雨霁。
伴随着它的鸣叫,六根弦被同时奏响,五火,一雷。
弦的接连震荡中,天地间的一切都开始褪色。
不,不是事物在褪色,而是出现了更强烈的色彩。
就像是在耀阳面前,其他的光源皆会黯然失色一般——
一柄灿金色的剑,渐渐汇聚成型。
它轻盈、纤细,华贵的花纹彰显着它的美感,使它看起来宛若装饰。
可那剑上,却腾起一种无限接近于太阳的火光,仿佛要把一切都焚烧殆尽。
那是剑,是火,是『收束』到极致的『毁灭』。
无端地,亚瑟拉的灵知揭露了这魔法的真名。
六弦魔法,『戴娥斯之剑』。
“唳、唳——!”
赤鸟仍在鸣叫,火焰仍在凝聚。
那耀阳之剑上,逐渐凝结出金色的符文,甚至开始为它镀上炽燃的光。
提露露呆呆看着那符文,面露惊愕:
“那是...太阳神的符文,这鸟人,怎么会这种魔法...”
旋即她便反应过来,摇晃起旁边的亚瑟拉。
“快,做点什么,吃了那招会出事的!”
闻言,亚瑟拉宝蓝色的眼瞳里闪过担忧与踌躇:“可是...蒂亚她是——”
没等她说完,那清越的鹤唳声已至顶峰,而那柄悬于天际的太阳之剑,终于开始颤动。
看似很远,实则转瞬即至。
在它的面前,连空间都被撕开一道长缝,露出后面破碎而混沌的虚空。
“Ou...ros。”
似乎连声音都被吞尽了、毁灭了,只剩些许破碎的音节传出来。
不,或许那是错觉。
因为紧跟着,便是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刺啦—————”
那种摩擦声连成一片,同那连绵的火星一起,在半空中绽放。
银发龙人的笔挺身影,此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偌大的盘蛇!
那盘蛇通体泛着金属的光泽,却远比金属坚硬,正在不断地飞速旋转着,与那烈阳之剑分庭抗礼!
它凭空出现,硬生生占据了一小片天空,笼罩下的阴影是那么巨大而不详。
而『戴娥斯之剑』,那理应能摧毁一切防御的神之剑,竟然也穿不透那盘蛇的长阵,反而被一点点向外推开。
暗金色的长蛇似乎在咆哮,在嘶吼,那尖锐的摩擦声就是它的嘶吼,那碰撞产生的火花就是它的愤怒。
它愤怒着、愤怒着,于那牢不可破的壁垒中,猛然展露它的尖牙!
裂缝突兀地在鸟人的身后出现,黑枪猛地扫向它的头颅,势大力沉的一击!
鸟人当机立断,放松了对『戴娥斯之剑』的掌控,猛然拔升一截高度,用它的指爪去抵挡那枪刃的漆黑锋芒。
“铮——”
不料那枪势竟在半空陡然一变,化砸为削,直接削断了它的一根指爪!
连带着坠下的还有几片火羽,它们摇晃着飘落,在草地上烧出蜿蜒的败亡之路。
而龙人仍在笑着,那股狂气在她身体里愈演愈烈,像是要与她原本的人格彻底撕裂开来:
“来啊,小鸟,让我更尽兴些!”
“战斗、厮杀...只有血才是,只有血才是维持理智的良药!”
她一面狂笑着,一面从虚空中抽出那根旧魔杖,杖尖点亮星芒,化为锋利的剑刃。
那金瞳中流泻出狂热的战意,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
“来!让我们流更多的血!这样,才更理智!”她咆哮着,追上鹰身人的王,手中星芒之刃连斩而下,眨眼间便一连砍了十几剑!
那身上生着火羽的王,转眼便成了丧家之犬,整整十五根指爪被一根不剩地尽数削掉,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它已知晓,那胜利与它无缘,它想逃了。
什么尊严、什么王...
它的剑已经丢了!
此时此刻,它只想活下去!
“嗷——嗤”
这天空中的霸主,这草原的无冕之王,竟然也发出这般不堪的哀鸣。
竟然也会背对着敌人,仓皇逃窜。
龙人的身后,那火焰之翼已然由原本的金红渐渐蜕变成幽紫色,其间还有点点蓝色混入其中,如同夜空中的繁星。
地面的神官们看着空中的火光,看着那幽紫与深蓝交织的不详光焰,无不感到胆寒。
驱动那星焰构成的翼,不详的身影转瞬便来到了狼狈的鸟人背后。
那王尚来不及回头,便感觉有人踩在了它的身上。
它扑腾着羽翼,翅膀乱振,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个魔鬼。
“真不像样。”龙人轻叹着,伸手在它身上猛地一拽——
竟然活生生的,将鹰身人头顶的火翎扯了下来!
那是鹰身人之王的力量源泉,是超凡外显的核心,而失去了它...
这王,便与其他的族人无异。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向下急坠的鸟背上,那龙人仰天狂笑着。
在她那仿佛震彻天地的狂笑声中,暗金色的盘蛇游荡而来,扭转着身子,供她站立。
这时,人们方才看清那巨物的全貌:那是有翼的怪物,双臂如同神话中的锻冶之神,宽厚而孔武有力,上面覆着不完整的臂甲,其间有神秘的符文闪烁。
它的翼近乎遮蔽了小半边天空,内里覆盖着蓝色的羽毛,外侧却是金属般的架构。
而那东西的头,至少也得有飞龙一般大小。
这样的庞然巨物,却如同忠心耿耿的坐骑一般,托举着它的女主人。
于那天空真正的王座之上,女人张开她的竖瞳,金色的星芒扫视过地上的每一个人。
“你们当中,还有谁能取悦我?”
那声音在每个人耳中震响,龙威化作无形锁链,禁锢了四肢关节,连吞咽唾沫都成奢侈。
那头顶的龙角,就如同恶魔一般狰狞而又可怖;那手里的黑枪,仿佛是在诠释某种恶毒的诅咒。
此时此刻,她就是唯一的王,是神话中走出的灭世巨龙,是这片天空唯一的主宰——
那言语能撬动世界,那吼声能撕裂国度。
草叶变得焦枯,汹涌的风吹来灰烬般的气味,像是走入一场战争。
文明在她脚下,被摧毁一个又一个。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谁能胜过这疯癫的魔鬼?
莫说那脚下的巨兽,她刚刚可是将一个六弦的『圣者』拔了毛,削光了手指。
谁,能挡得住,这真正的天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