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衣袍携带着黄沙般的气息,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白净,却因而显得干练许多,如同一柄微微蒙尘的宝剑,时不时仍旧闪过些许寒芒。
这位来自黄金之城的天堂鸟,这位太阳神教的『圣女』,此刻正矮下身子,朝着龙人露出笑容。
她笑得几乎不见眼睛,可那眯起来的金瞳里却钻出属于太阳的光。
“这是我的姐姐,不是你发忄青的对象。”
“哎呀,说到发癫,这可不敢当。”阿莱蒂亚弯起嘴角,正面迎上那抹光,“我来的时候,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吧?”
那双星星般的眼眸瞬也不瞬,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亚瑟拉又隐隐嗅到了灰烬的味道,连忙就想说些好话。
可她刚起身,便对上提露露的那双眼睛。
比自己小了半岁的妹妹,正摆出一副姐姐般的威严。
“坐下!”她眼睛一瞪,小亚瑟拉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坐好,姿势都格外端正。
她就那么把腿叠在垫子上,两手在腿上放好,又把头埋低。
像是课堂上被点到名字的小孩儿,板板正正地准备好挨训。
“让你在金辉城好好待着,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提露露的声音愈发接近,似乎正逡巡着朝她走来,语气有些严厉,令亚瑟拉把头埋得更低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少女的指尖微微颤抖,在那抹金发上方盘桓。
一阵风吹来,卷着花瓣掠过众人之间,在亚瑟拉的发间停留了一瞬 —— 那是提露露伸手又收回的距离。
提露露想起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关于两个太阳的梦魇。
那陨落的其中一颗——多像是她或者姐姐啊...
好半天没有响动,亚瑟拉有点儿委屈,忍不住小声辩解道:
“我...我是担心——”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落入了某人的怀抱。
那双子中的另一半,那另一颗心脏,离她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她们的心跳几乎同频共振,那未能说完的话便再不必出口。
“我也担心你啊...姐姐。”她望过来的视线里,那抹金色融化成一湾小湖。
那是被太阳映得波光粼粼的心湖,一片荡漾着的,温柔的碎金。
原来她不是真的嫌我拖后腿,只是...想保护我...
“既然担心她,就把她带在身边。”龙人的话语悄然抛出,散落的珠玉一般,撞破了那短暂的祥和。
“你又懂什么,你——”提露露猛地回过头,瞪过去的瞬间——
却在那人的脸孔里看见落寞的神采。
“别等到失去了才懂珍惜。”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化不开的哀伤。
如同被雨水浸透的紫罗兰,花瓣沉甸甸地坠着,连香气都凝成团块,在阴云下低垂。
“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看好她吧。”
“至少,别再让她像是淋雨的小狗一样...立在屋檐底下。”
“看着让人心疼。”一口气说完,她懒散地斜了那金发的女孩一眼,便不再言语,转而去摆弄她的老魔杖。
那根魔杖又老又旧,木质的表面仿佛隐隐有着裂纹,深褐色的木质纹理如同被岁月反复皴染的树皮,指腹擦过杖身凸起的树瘤状结节时,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摩挲某种远古生物的骸骨化石。
她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那根魔杖,颓气渐渐漫上她的眉宇,竟然令那张好看的脸孔平白多了种沧桑和易碎。
像是一碰,她就要和云雾似的散掉了,抓也抓不到、留也留不住,只余下那浅浅的一缕白烟...
最终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呼吸。
那种濒死感又一次袭上心头,笼罩着小姑娘。
眼前闪过那双竖瞳,那魔鬼般狂乱的气势,那帝王般的威压...
亚瑟拉忍不住伸手抓上她的衣袍,连带着新披上的斗篷和内里的布料一起抓住。
还不够,她又扯得更紧了些,最终贴到她的胳膊上,另一只手还在拽着提露露不肯撒开。
“别离开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再度濡湿眼眶。
她总是这么容易哭,仿佛生来便具备巫师和神职者的所有天性——敏感、善良、过于情绪化。
这天真的、笨拙的、学不会遮掩的...
“小傻瓜,谁要离开你了?”龙人刮了刮她的鼻梁,又伸手小心地抹去她的泪水,那湖蓝色的宝石仍在颤抖着涌出水来,却没那么沮丧了。
她于是轻轻吻了女孩的额头,又把手塞到她的手掌里。
“怕走丢的话,就拉手手。”她轻轻呢喃,忽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听过...
耳边传来小亚瑟拉破涕而笑的声音。
“噗...蒂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一边笑,一边悄悄地,把那只手攥紧。
自家姐姐几个月不见,就和一个陌生人打成一片,还在一块卿卿我我...
看着这一幕,提露露感觉有些酸溜溜的,同时还有点欣慰,总之是很复杂的感情...她清了清嗓子道:
“我可还在这儿呢!”
见到姐姐打了个激灵看过来,提露露满意地点点头:
“快把你们认识的时间,地点,还有经过,统统交代清楚!哦算了,还是简单点说吧,时间不是很多。”
于是亚瑟拉就将从酒馆开始的冒险历程简单地概括了一遍,龙人和旁边的女战士还会时不时补充两句。
看来她们相处的还算融洽...提露露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抽出视线望两眼神官们的方向。
羔羊们都在那死而复生的老祭司面前忙碌着,无人搅扰这场冷清的茶会。
“所以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秘宝』吗?”确认两人的可信,她一下子卸下先前的那种敌意,连圣女的架子都不端了,反倒是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
“『秘宝』?”艾杜雅愣了一下,怎么连这个太阳神教的『圣女』都是冲着它来的?难道那不单单只是一个传说?
亚瑟拉也是一头雾水,她是听到过不少传说,但蒂亚不是说,传说大多都是假的吗?
只有龙人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坦白说,是的。”
她点点头,眼瞳中的金色缓缓涌起暗流。
“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从我的神那里。”提露露讽刺地笑笑,“那帮拱着圣女往前线跑的老东西,还能有什么贡献不成?”
“原来沉寂了几百年的神,也会重拾对人类的兴趣。”阿莱蒂亚弯了弯嘴角,随后话锋一转,“听起来,我们的『圣女』小姐,好像和教会相处得不是很好?”
“呵,最好是能相处得下去。”闻言,提露露只是嗤了一声,随后目光飘向亚瑟拉,看到姐姐正在和女战士艾杜雅聊着什么,她的语气便陡然冷了三分:
“整天和那些烧死自己家人的白痴待在一起...”
“相处...?我没把他们一个个穿在架子上烤就不错了。”她重重吁了口长气,恍惚间,那股干燥的沙尘味像是又回来了——让人皮肤紧绷的,如同沙漠夜风一样的气息。
凛冽、而又肃杀。
她的眼瞳里闪着光,却是让人感觉不到温暖的寒光。
此时此刻,她的神情远比先前初遇时愤怒,不是明晃晃的、气势昂扬的那种愤怒,而是深埋在那张凌厉的面容之下的,汹涌着的暗潮。
“姐姐当然不在乎...她就是那种人,就算谁戳她一刀,她也能笑嘻嘻地捂住伤口,转头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像个白痴...”她嗤笑着摇摇头,转而又瞥了那金色的身影一眼:
阳光底下,那人坐在垫子上,发绳早就绷开了,一头金发正散漫地堆在袍子外面,像是条没心没肺的大狗狗。
“她甚至有心思去关心别人为什么要拿刀戳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提露露念着念着,嘴角陡然耷拉下来,再睁眼时,已是面如寒霜。
“我不行,我没她那么大度。”
“谁敢拿着刀对准她,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哪怕不是现在,也总有那么一天的。”
此时,天空中的云彩恰好经过,投下来的阴影一点点展开,逐渐爬上她的嘴角,如同毒蛇吐信。
那阴影将草原分割开来,萝丝的宠儿尚在阳光底下欢笑着,太阳神的圣女却在影子里微微显露她的尖牙。
但很快,她紧攥着的拳头又松开了,扬起脸时又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总之,我和教会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她礼貌地笑笑,转而站起身,朝着龙人伸出了手:
“迟来的自我介绍,我叫提露露·纳西亚,称我为提露露就好,要是私底下叫我圣女,我可是会生气的。”
龙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拢了拢那头银发,金瞳微垂,语气温文有礼:
“阿莱蒂亚·雅黛,很高兴认识你,这是一场值得举杯的相会。”
她的尾尖轻轻摆动,随后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另一边,看见她们两个突然站起来,又是问好又是握手的,亚瑟拉和女战士也跟着一头雾水地站了起来。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女战士挠了挠头,琥珀色的眼瞳里隐隐闪烁起睿智的光。
“没什么。”提露露简单带过了话题,转身便要和几人挥手道别,“好了,我们准备返程了,祝你们旅途顺利吧。”
“返程?”亚瑟拉这时候慌慌张张地跑向她,伸手就去捉她的胳膊,“你们要回去了吗?”
“对,我们错估了迷宫的危险程度,物资也没带够。”她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用自己的身形将比她小上一圈的姐姐挡住。
“‘应该’是需要回到法涅斯重新整备一下的,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招募点人手。”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那帮家伙在战斗的时候大多都派不上用场,一个个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的确,先前的战斗中,那些神官只能围在旁边干瞪眼,明显是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水货。
“唉,光是一群半吊子的神官,跟过来有什么用...”一说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垮起脸来,索性抬手去捏姐姐的脸,“还是姐姐厉害啊,祭司都成那样了,还能救得活,还有那些鸟人,都快变烤肉了,居然还能...”
“别楼(揉)了...”亚瑟拉摇晃着脑袋试图挣扎,却被按得死死的,她这个妹妹早就不是以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了——在金辉城和米伦威尔的这几年里,提露露显然没少操练自己,现在就是把她提起来都不成问题。
“我这个『圣女』都没你这么夸张,他们居然还说萝丝是邪神...真不知道哪来的脸哦。”
她揉着揉着,忽然不揉了,捧着自家姐姐的包子脸凑近了看——
那眉眼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可可爱爱的,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瓦蓝瓦蓝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自从希亚哥哥摇身一变,带着那个神赐的名字归来,成了女孩子,她就总能看到这张脸。
这带着些许稚气的五官,让人萌生出那么强烈的保护欲...
像是在救济院的回忆都翻转了过来,连她们的身份都转变了,好像她才是姐姐。
而记忆里那总是走在前面的少年,变成了个傻傻的,只知道一小团窝在那里的傻瓜。
“所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呀?”她笑着问,“是想把你的队友借给我吗?”
她笑得像拨开云层的阳光,只有在这唯一的亲人面前,那片被浸得潮湿的心灵天空,才会难得放晴。
“不是啦...”亚瑟拉拨开扒在脸上的那双手,有些气鼓鼓的,“你就不能别揉了,我可是——”
“哎哟,我的好姐姐,在外面野了四个月,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认啦...”提露露故意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噘着嘴道,“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不要我这个妹妹啦...”
眼看她都快要开始闹了,亚瑟拉顿时头都大了。
这怎么哄?
“其实,我们可以跟你们一块走。”
龙人推着艾杜雅就过来了,女战士整个人还一副云里雾里的,嘴里还在小声抱怨:“喂、你要插足别人姐妹情深,能不能别拿我当挡箭牌!”
可都被推到面前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讪笑道:“那,那什么,我们刚好也需要交一下委托,顺路、顺路。”
听她这样一说,亚瑟拉也想了起来,的确,蟹蛛卵的委托已经完成,她们是应该回一趟法涅斯。
“那就这么说定了,具体的合作事宜等出去了我再找你们聊。”提露露说着,朝着几人眨了眨眼,又冲亚瑟拉挤了挤眼睛,“待会儿跟我们一起走吧,还能蹭一下传送卷轴。”
几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在教会的视线下,明面上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
“所以说...”目送着提露露走远,艾杜雅朝着龙人翻了个白眼,“早跟你说别随便说人家白袍子的坏话了,现在好了?”
这下好巧不巧,人家唯一的妹妹还就是太阳神教的,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咯~
龙人此时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谁能想到一个信奉邪神的,会有一个来往密切的圣女妹妹呢?
“但她也和教会的人不对付。”龙人耸耸肩,金瞳闪过一丝尴尬。
“她就是对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啦...”亚瑟拉小声解释道,“实际上我不觉得那些神官有做错什么。”
反正提露露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她也不用再兜着,索性一股脑全倒出来:
“我在金辉城那边的时候,每天都能看见牧师们在做好事,他们有的会帮助居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有的会跑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定期给穷人们看病...”
“要知道,就连教典都有写,【信众须净身,务要以善行涤荡品性,以使灵魂纯净。】不做好事可是违逆信仰的大罪...”她咧咧嘴,吐了下舌头,“太阳神教的牧师们最虔诚啦,他们不敢的。”
“所以...”她的语气又沉了下去,像她的头一样悄悄埋低了。
“所以他们只是做了认为是正确的事而已。”
“毕竟邪神眷属什么的,的确挺可怕的,要是一不小心,整个文明都会毁灭的。”
她都还没开始消沉,伙伴们的手就搭在了她身上。
“得了吧,你能靠什么毁灭世界,靠厨艺吗?”艾杜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砸砸嘴,后知后觉道,“没准儿还真行。”
亚瑟拉被她认真的模样逗得笑了一下:
“谁能靠厨艺毁灭世界啦...”
“还是靠可爱毁灭世界现实一点。”阿莱蒂亚牵着她的手,一边点头,一边满脸笃定道,“只要把你的影画传遍大洋两岸,所有人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那样世界就毁灭啦。”
“哪里现实啦!”她捶了不正经的蒂亚两拳,羞恼道,“你敢传我就诅咒你!”
阳光下,气氛欢快起来。
裹挟青草香的空气掠过嬉闹的女孩们,掠过教会的羊群与牧羊犬,正带着绒毛球般的小花种子,沙沙地飘向远方。
...End...